小夕當年到底幹嘛要自殺?
  
在我的印象中,小夕是個從來跟『煩惱』一詞無緣的女孩。她開朗,活潑,最喜歡惡作劇,從不與人爭執。班裏發生過的大事,無論是樂事悲事還是醜事,她從來不會成為事件的主角或核心人物。
  
她是班裏每一個人的朋友,卻不屬於任何親密的小團體。她樂於與他人聊天取樂,卻極少談及自己的家庭和私人生活。
  
她喜歡吃麥當勞的第幾號套餐?她有沒有挑吃蔬菜的習慣?她好像沒有參與課外活動,她到底算是運動型還是文靜型的女生?上次馬拉松她班裏跑第幾?最拿手的科目是歷史還是物理?
  
到底是因為我完全不懂得如何愛一個女人,所以才對當年的小夕如此漫不經心?還是小夕這個女孩本來就跟我一樣,是以『平凡』作為目標去建立這疏離的形象,以至我根本無從掌握她的性格?
  


可是小夕所營造的平凡畢竟跟我的不同。我只是想要凡事跟大家一樣,靜靜地投入在人群當中成為其中一份子。
  
而小夕,則好像從來不屬於任何群體的一份子。直至成為了我的女朋友之後,她在理論上才算是屬於我的所有。
  
小夕為甚麼會喜歡我?為甚麼會選擇像我這麼平凡的男人?
  
 
  
說起來,我對於小夕的記憶,就只餘下她偷走我空手道腰帶後,待在山頂上看著我時的俏皮;還有我們表白的那一天,出其不意地吻我的溫柔;最後就是她吊死在樹上時,在那看起來仍是完美無缺的『不生不死』狀態下,到底隱藏著怎麼樣的心事?
  


幸福的共同記憶從開始到結束,橫跨的幅度只有短短三個月。小夕死去的時候,我們才交往不到兩個月。
  
在那兩個月裏,我每天都像處身天堂般快活。但她呢?
  
 
  
「當一個女人真正受到傷害,真正覺得絕望的時候,她是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她們也不會刻意地開朗起來,而是非常自然地扮演著日常的角色。如果不在她的手提包裏搜到安眠藥或男妓店名片,即使是每晚睡在身邊的男人也不會知道她已經出事了。這是女人在精神上少數比男人強的地方。」髮花的兒子彷彿看穿了我心事地說。
  
「我…真是個沒心肝又沒感覺的男朋友…」
  


「對一個當年才十四歲的男孩,你能期望他會多了解女人的心?」他說,「不過,你真的沒發現甚麼蛛絲馬跡嗎?比如說,在你們親熱的時候?」
  
「我們還沒有過…」
  
「連脫衣服看看對方的身體,或把手伸進衣服裏都沒有嗎?」
  
「我們還太年輕了,沒有想過這方面的--」
  
 
  
「又或許說,你是故意不去想這方面的事?因為你多多少少可以感覺到,至少活著時的她,非常抗拒跟你的身體有所接觸?」
  
「這…可能吧。」
  
「假如一個女人聲稱非常愛你,卻又不讓妳碰她分毫的話,那通常只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她另有性伴侶,可能是丈夫可能是男友,因而道德上不容許她太快越軌;而第二個原因則是…」


  
「是甚麼?」
  
髮花的兒子突然停步,一臉凝重地看著我。「你真的沒聽她提起過家人的事?」
  
 
  
想著想著,我也覺得有點奇怪。我和小夕在身體上最親密的日子,竟然是她死後只餘下殘存思念的最近幾天。我還以為這是因為殘存思念只是單細胞的能量體,所以她才會變得毫無防備…
  
廢水管在我們面前分作兩條支線。其中一條繼續連接著各種電纜和喉管,而另一邊則甚麼都沒有。
  
「該選哪一邊走?」
  
「這還用說?對嗎?哈娜。」髮花兒子問。哈娜點頭。
  


姨姨的吼叫聲正從沒有電纜的那頭傳來。
  
「接下來走的是真正的廢棄水道,多年來沒有人踏足過的黑暗領域。也即是說,即使有個屍體在裏面爛掉了,也沒有人會發現,頂多以為是死老鼠發出的惡臭。」
  
我們沉默地走了五分鐘。姨姨的吼叫聲越來越近了。
  
「還要繼續走?」
  
「不用害怕你那個姨姨。」髮花的兒子說,「你沒有聽出來嗎?從她製造出來的噪音中的規律…」
  
「我想我沒有做偵探的潛質。」
  
「她已成為囚徒了。」他說,「應該這麼說,這個女人的心,已經鑽進一個無法轉身的死角。」
  
 


  
「老公…我…很辛苦…我透不過氣來…」
  
我馬上解下背包,給小夕輸送精氣。小弟一碰到小夕的唇,她的頭就整個掉下來了。
  
髮花兒子把頭顱拾起來,小心地固定在背包上。
  
「頸部肌肉和氣管已全部枯萎,無法輸送精氣了。」
  
「我、我直接吹氣到肺裏!」
  
「她的內臟早已縮到變成魷魚乾模樣了。只餘下幾分鐘,走快兩步吧。」
  
「小夕!!!」近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廢水道裏,我竟絲毫沒有警覺危險原來距離自己那麼近。姨姨竟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把我壓倒在地上。我聽到懷裏的背包傳來小夕骨骼盡碎的聲音。
  


姨姨拿著我的背包,溺愛地撫摸了幾下頂在背包上的骷髏,後又突然把背包拋到地上,骷髏的腦殼著地,馬上裂出一個大洞。「這不是我的小夕!嗚~~小夕!把小夕還給我!」
  
這次我真的火大了,跳起來抓著她的後頸不讓她跑。「你到底想要甚麼?你連她的屍首也偷走了,還想要甚麼?為了佔有自己的女兒,你寧可讓她永不超生嗎?」
  
「小弟,別這樣。」髮花兒子搭著我的肩膊說。
  
姨姨趁機掙脫了我,繼續跳進廢水道的深處。我們跟隨在後,食物腐敗和人類便溺的味道越趨強烈。
  
「你姨姨…恐怕在這廢水管裏住了兩年吧。」
  
「…伴屍嗎?」
  
「偷走小夕遺體的並不是她。害小夕無法安息的也不是她。」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如果她已得到了小夕,幹嘛這幾天還追著問你要啊?」
  
「…要是不是她,還會是誰?」
  
 
  
走了幾分鐘左右,便已走到水道的盡頭。
  
那裏甚麼都沒有,只有一堵垂直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壁,把水管之後的路段封閉了。
  
水管的頂部似乎有幾道裂口,非常微弱的陽光滲透進來,讓我們勉強可以視物。
  
姨姨好像看不到石牆似的,繼續朝著牆壁跳。走近一點,才發現原來她正在使勁推石牆。
  
混凝土壁面上,可以看見無數個頗為清晰的拳印和手印,多數深陷達半吋之多。
  
「這姨姨在生前就力大無窮,原因其實很簡單:母愛的力量。」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你沒有聽說過,當兒女面臨危險時,母親為了保護他們,往往會做出各種超越常人極限的行動嗎?最著名的例子是,一位母親的嬰兒車溜了到馬路中央,而迎面就有輛貨櫃車全速衝來。那位母親竟然及時抱著了嬰兒車,還一手把貨櫃車撥到一邊去了。你姨姨在精神崩潰過後,神經系統的狀態長期停留在子女面臨生死存亡的那一個瞬間。可惜的是,她的怪力始終無法勝過眼前的混凝土牆。」
  
「但…問題是…」
  
「她幹嘛要挖牆?牆壁後面到底有甚麼?她在徒勞無功地挖了兩年牆壁後,到底有甚麼事情發生了,導致小夕的殘存思念終於能夠找到小弟你呢?小夕到底需要你為她做甚麼?」髮花的兒子說,「所有的問題,都--慢、慢著!那、那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