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取代疼痛,我墮進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左尋右覓,總是找不到出口。久違的氣味隨風而至,縱使聽不見海浪聲,我也明瞭這是海水混合鹹蝦的大澳獨特味道。漸漸,我聽到織衣機的聲音,憶起小時候媽媽總是在織衣,替我製造獨一無二的衣服,照料我的一切。我看不見半點光線,卻彷彿見到媽媽徐徐變老的模樣,皺紋清晰無比。
 
木板軋軋作響。
 
還以為是爸爸捕魚回來,我卻逐漸聽見另類的呼喊聲,不敢再移腳步。回音很重,那就像是從地獄深處擴散出來的叫喊,模糊不清。他們正在喊出「不想被殺」、「還我命來」、「我是無辜的」等等絕望求援,彷彿希望我把他們從獄火中挽救出來,又或是將我一併拉進烈焰之中。
 
軋軋聲越來越響,我甚麼也再看不見,害怕地越退越後。
 
忽然,我被一個半軟不硬的大型物體絆倒,嚇得大叫。猶豫了好一陣子,我才敢伸出雙手去探索它的輪廓。那是一具快要變得僵硬的屍體,我猜出它的真正身份,它不應活於大澳,我和阿森應該已把它埋藏在赤柱……對,我沒有回到大澳,這裡是赤柱,那個讓我們都變得瘋狂的地方。
 




我很想回家。
 
屍體突然抖動。
 
未及逃開,我便被它扼著喉嚨,越扼越緊,快要不能呼吸……
 
………………………………………
………………………
 
「啊!!」




 
慘叫還在迴響,凌厲得令我驚立起來,渾身是汗。
 
喉嚨赤痛,讓我意識到那是我被夢魘擊倒的呼喊。世界不再漆黑,耀眼的燈光令雙眼一陣刺痛,令我短暫忘卻頸背的痛感。
 
揉揉眼睛,我漸漸見到一條條灰黑的鐵支。退後兩步,我踢中一件冰硬的異物,不禁吃了一驚。定睛一看,我發現那不是屍體,而是一個異常簡陋的床架,還見到白色帶灰的床單,困惑不己。
 
「這?是……」
 
我驚覺這是個沒有窗戶的單人監房。




 
腦袋一痛,我回想起被解放軍突然攻擊的景象,嚇得立刻查看身上的衣物。非常完整,沒有被侵犯的跡象,只是眼鏡有點歪,裙腳略髒。我顯然是被刻意送來這個監房,卻見不到看守的人員。
 
很寧靜,很不安。
 
我擔心阿森的安危,立刻衝向鐵閘,拍打鐵支,瘋狂喊叫。
 
「有沒有人啊!」
 
雙手不斷拍打,喉嚨變得更疼痛。
 
「有沒有人啊!!」
 
努力得到回報,我漸漸聽到玄鐵大門被開啟的沉悶聲。
 




進來的是一個穿著軍服的男人。
 
我認得他,他就是那個衝門而進說「他同意了」的解放軍。他咬著冒出輕煙的萬寶路,槍杆敲打鐵閘,一臉不耐煩。
 
「叫甚麼,吵甚麼,整個小時就是不停的吵吵吵叫叫叫,你就不能安靜一點嗎!」
 
環視面積不足百呎的監房,我不可能冷靜。
 
「我為何會被囚在這裡……阿森呢?他安全嗎?你們把他帶到哪裡!」
 
他仍然很不耐煩,只顧吸煙。
 
「你還沒有閱讀嗎?」
 
「閱……閱讀?」




 
他翻起白眼。帶著怒氣指向我身後的簡陋床鋪,重覆説著「看看看」。原來,在枕頭邊放置了一個白色信封,床架的左方還擱著數本世界名人的自傳。
 
我沒有再聆聽解放軍的普通話,只管衝過去閱讀信件。
 
 
娜,我很安全,你不用擔心。熊司令對我始終不夠信任,認為我在前線一呼百應,人望太高,難以控制,沒有「抵押」是不可能對我委以重任。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但請你明白我權衡輕重後,同意讓你暫時被解放軍看管,換取更多的控制權。請放心,熊汝成答應我一旦赤鱲角被攻陷,局面完全穩定下來,你便會立刻被釋放。希望你體諒我的難處,我沒有忘記對你的誓約,我下此決定也是為了能與你在南丫島的高峰上結婚,攜手開創新的世界。我已委托解放軍把數本你尚在閱讀的名人自傳放在床邊,他們不會傷害和虧待你的。不需擔憂,好好期待我的佳音,希望你能體諒我的難處……我知道你會的,因為你是個有智慧的女人,我愛你。
 
永遠愛你的,
 
霍釗森
 
 
不知為何,心臟就像突然被掏空,雙手抖過不停,眼線開始模糊,這種感覺遠較十年前被父母迫婚還要難受。
 




「現在你該明白了吧。待在這兒,別再發惡夢,讓老子能多休息一會。人手短缺,替更人員又被抽調去做其他正經事……幹,我真的不想留在這裡,只為了看守一個女人。」
 
他拋下數包乾糧,一邊怒罵,一邊離開監倉。
 
看著鐵門被關上,無窮的空虛感攫住我的內心。
 
我握著信件,窩坐在牆角,一次又一次的閱讀信件,過了很久才相信阿森是自願把我賣為「抵押品」,讓我被囚在這不見天的監房之中。
 
盈滿真愛的心靈,被刺出巨大的空洞。
 
 很空,很冷。
 
 三月的氣溫不應這麼陰寒。我在牆角顫抖。很想被溫暖的棉被包圍,卻只有該死的床架和該死的自傳陪伴著我。很失望,阿森怎會認為我還有興致去閱讀自傳。我嚮往「成功」,但不代表這是我唯一的價值觀。
 
抱著枕頭,我忘掉了怎樣哭泣。




 
很累,真的很累。
 
 我索性躺在地上,讓透心的涼氣讓自己更加清醒。想起父母,想起大澳,想起畢業時的快樂,想起魂歸天國的同事,廿多年來的努力和犧牲到頭來只換來南柯一夢。
 
我失去所有,剩下的就只得阿森一人。
  
阿森已是我的一切。
 
他會來救我的,一定會來,就像童話中的王子必然會去拯救被囚在城堡的公主。
 
我必須這樣相信。
 
沒有手錶,沒有大鐘,時間在密不見天的監房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閒極無聊,我拿起那兩本自傳,把它們內頁逐一撕下,將曾經熱愛的成功之道轉化成一隻隻小型的紙飛機,亂放亂飛。
 
若然有神,我願意用畢生累積的錢財,換取自由自在飛翔的權利。
 
手一動,便停不下來。
 
沒多久,監房已停泊近百隻紙飛機,但王子還未肯前來與我一起高飛。結果,我慢慢把阿森的信件摺成飛機,它體型龐大卻飛得一點也不遠。
 
「我真傻。」
 
苦笑,枉我自認是個聰明人。
 
 
你是誰?
 
 
一把溫暖的男聲,驀然浮現。
 
我震驚得彈跳起來,環視監房,縱看走廊,視線內卻根本空無一人。男聲就像在身旁發出那麼清晰,精準的說,那彷彿是被突然入侵腦海的聲音。
 
 
被看守著的你,名字是甚麼?
 
 
真的沒人。
 
確認這不是解放軍的惡作劇,我還是不敢回應。
 
太詭異,太恐怖。
 
 
我只是好奇你為何單獨被囚,沒有惡意。
 
 
 我從不相信靈異怪事,但我的知識範籌卻分析不了眼前的局面。我抱緊枕頭,壯起膽子,嘗試與看不見的「人類」溝通。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你終於願意與我溝通。
不用怕,把名字告訴我,我真的沒有惡意。
 
 
脫下眼鏡,又隨即把它架回鼻樑,我猶豫一會才戰戰兢兢地回應。
 
「卓一娜。」
 
 
很動聽的名字。
 
 
當然,這是爸爸想了十多天才決定的名字。
 
 
你是因為犯罪才被單獨囚禁嗎?
 
 
「不,我是因為……呃……得罪了解放軍,總之我並沒有殺人奪財。」
 
儘管心亂如麻,我仍是把阿森和熊汝成的對話統統隱瞞,畢竟事關重大,牽一髮會動全身。我不想赤柱變得更亂,更不想讓阿森受到傷害。
  
 
恐怕你是有所隱瞞。
我從其他人的對話中聽過你的名字。你是帶菌者領袖的女人,對吧?要勞煩解放軍去親自看守獨囚的妳,想必妳接觸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吧……無妨,只要你希望離開,我願意幫你脫險。
 
 
「你聽過我的名字,還要帶我離開?」
 
 
對,但請你快點下決定。局勢即將變得危急,我不能再浪費時間。
 
 
心中一凜。
 
這究竟是陷阱,抑或是神靈的打救,我已不懂得怎去分辨,只知道我真的很想脫離這個監房去追尋阿森的身影。
 
「你是神嗎……怎麼你的聲音……能……進入我的腦袋……」
 
經過十多秒的沉默,我才再次聽見他的聲音。
 
 
我不是神。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算是個人類。
 
 
「你是這裡的居民嗎?我從沒聽過你的聲音。」
 
 
算是,也不能算是。
 
 
感覺上他真的沒有惡意,聲線更溫厚得讓我放鬆戒備。我豁出去,不管他是人是魔,我決心離開這裡。
 
「……救我離開。」
 
 
聽著,這裡雖然只有一個守衛,但他死坐在監門前,我不可能輕易靠近。再加上我不知道監門的解鎖密碼,那必須由守衛親自解鎖。
 
 
「我該要怎樣做?」
 
 
聰明,你的腦筋轉得很快。請你大叫,引誘他打開監門,我便會在那時候突入。
 
 
「明白。」
 
我本想保留最大的信紙飛機,但憶起裡面的內容,悲意油然而生。我歎了口氣,決定把它遺在赤柱監獄。
 
 
我準備好了,倒數三聲後你便大叫。
 
 
「嗯。」
 
 
三。
二。
一。
 
 
「啊啊啊啊啊啊啊!」
 
 與感染者的瘋叫相比,也許我的喊叫聲還要來得刺耳。我立時聽見一連串的普通話咒罵聲,監門亦隨即被打開。
  
「你怎麼又大叫!媽的,你這些香港人……」
 
怒火正熾,解放軍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看著鐵門漸漸閉上,我不禁開始著急。
 
「看我怎樣整治你!軍令說不能傷害你,但沒說不能懲罰你……」 
 
我越來越急,幾乎要尖聲大叫。
 
此時,一隻健壯的手臂撐著鐵門。我看到一個移動速度飛快的少男,沒兩秒便閃身到軍人的後方,揮出球棒重擊解放軍的頭顱。軍人沒哼半聲,便倒地不起失去知覺。他連忙察看解放軍的氣息,確定他仍然生存,呼了口氣。
 
少男在軍服中尋出一條鐵匙,開始解放我的自由。我很想出言感激,但我瞬即被他的奇異眼睛所吸引,驚訝得不能發聲。
 
那是一對海藍色的眼瞳。
 
 
………………………………………
………………………
 
 
2018年的索罟灣仍舊是大雨滂沱,雨勢彷彿隨著卓一娜的心情而時強時弱。朱古歷發出一聲驚喘,「藍瞳」的發現絕對是他的意料之外。儘管與赤裸的見證者窩在大圓床裡,她的體溫還是未令他的衣服乾透。受到M-virus影響,卓一娜其實早已不需要配戴眼鏡,但依賴已變成習慣,就像是一種心理的防衛動作。在短暫的回憶之間,朱古歷留意到她曾六次脫下和戴上鏡架,統統是無意識的。
 
「為何突然驚喘,你差點令我咬痛舌尖!」
 
「『藍瞳』似乎太過科幻……我有點接受不了。」
 
「嘻,你身為曉嵐探索隊的一員,見慣風浪,還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夠怪異嗎?」
 
「夠了,不要再笑……你的笑容令我很難投入在五年前的回憶,落差太大。」
 
卓一娜笑得更狂,誇張地裸著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活像是一個大女孩。朱古歷不清楚她對「赤瞳」是否知情,機警地避開這個話題,但他是發自心底對她的遭遇感到好奇。他還以為自己是島上少數貼近卓一娜真性情的人,他錯了,他並沒預計到五年前的她竟是這麼清純,不禁擔心是否有更多憾事令當年的傻女人變成現在人所共知的蕩婦,還是只如她公開所說是M-virus的副作用。
 
「你盯著我的表情很可怕啊……等等,我不想又被你扼著頸子,今晚我還要見人呀!」
 
「只要你不提那件事,我就不會。」
 
「不會再重提了,誰敢去惹怒曉嵐的隊員啊……等等,抑或是你在偷看我鎖骨上的胎記,很性感吧……來,繼續看,是你的話我不會介意的。」
 
卓一娜故意撥開秀髮,讓朱古歷能一覽無遺她的胎記和雙乳。她總是喜歡逗弄這個男人,也許與數月前他們差點在同一張床上發生關係有關。她很喜歡朱古歷的率性,那夜見到朱古歷獨自飲著悶酒,想起過往的經歷,忍不住主動相陪,一飲便是爛醉。她忘記那晚的大概過程,只記得他曾向她苦訴李絲雨是永遠也不會愛上他,同時又提到災難前所發生的事情。睡醒時,他們的衣服尚算齊整,但她很記得朱古歷把她當作李絲雨和另一個女人,吻了很久。
 
她品嘗到淚水和寂寞,亦品嘗到追悔。
 
「我沒興趣。」
 
她失笑,不放棄地嘗試滾向朱古力的身體,但隨即被他推開。當晚,他也是這樣拒絕了她的進一步要求。
 
「哼!」
 
「擁有『藍瞳』的男人,他的身份是甚麼?」
 
聽見朱古歷的語氣變得沉穩,她也不好意思繼續胡鬧。她調整枕頭,讓自己能舒適地仰視天花板的虛構星空。
 
「是聲帶的主人。」
 
「江子聰?」
 
「對,我永遠也忘不了他衝來救我的樣子。我本以為這麼勇敢的男人會是一個作戰經驗豐富的軍人,誰知只是個身形健碩又與我年紀相約的忠厚男。他是陌生人,藍瞳亦非常怪異,但我從第一秒已相信他是個好人,或許是因為與他與生俱來的聲線和溫厚外貌吧。」
 
「他為何會在赤柱監獄,而又特意來救你?」
 
「不,他並非特意來救我,他真正要尋找的人是那個帶著重傷來到赤柱監獄的美籍黑衣人。他對我說,從凌晨起他的聽覺便變得極度靈敏,一旦集中精神還能聽見心跳聲和血液流動的聲音,這亦是他能發現我被單獨囚禁的原因。更可怕的是,他能將悄悄話傳送到其他人的腦海,而他本人不知道為何能做到,只知道在運用這些能力時,眼瞳會呈現海藍色。他堅信黑衣人能解釋他的身體發生何事,但當他在凌晨潛入醫療室時,黑衣人卻早已消失。」
 
「消失?」
 
「嗯,我從沒聽過黑衣人已經出院,更何況他的傷勢是險些致命,我很驚訝。」
 
朱古歷非常理解江子聰的想法。若他的身體出現異變,他也會第一時間去尋覓莫言的動向。
 
但是,他更加在意江子聰似乎是單獨行動。
 
「沒有其他人協助嗎?例如,你有否見到一位高約一米七,紮著深杏色馬尾的少女……」
 
卓一娜托著頭顱,剎有介事地看著朱古歷。她摸著臉上的雀斑,笑容有點狡黠。
 
「你知道很多內幕吧。」
 
「不夠組織出整個真相。」
 
朱古歷擠出一個微笑,嘗試把心虛隱藏掉。卓一娜嘆了口氣,每當他露出這個笑容,亦即代表他不會正面回應問題。
 
「也罷,我不想知道。」
 
她拿起卡式錄音機,觀察上面的乾血,微微出神。
 
「若你指的是唐芷妍……她失蹤了。」
 
驚喘再次令卓一娜皺起眉頭,朱古歷沒有掩飾他的驚訝。
 
「失蹤?」
 
「你沒聽錯,失蹤了。他詢問唐英傑和唐芷妍的下落,還提及他們曾在銅鑼灣遇到攻擊。當時他發起高燒,燒得迷迷糊糊,只知道唐芷妍由始至終也在照顧他,保護他。其後他失去意識,再次甦醒時已身處赤柱海灘附近的一間廢屋,對昏迷時所發生的都沒有記憶。關於聖保祿醫院的事情,他亦一概沒有印象。醒來時只覺頭昏腦脹,渾身酸痛,還見到一張染有數滴乾血的信紙。那是唐芷妍親筆所寫,說她會利用秘道進入監獄尋求唐英傑的援助。按他的估計,她的潛入時間大約在唐英傑逃離赤柱的前後。」
 
「這麼巧合?」
 
卓一娜在旁邊的化妝櫃拿出一盒古巴雪茄,火光搖曳,她深深一吸把苦惱的濁煙吐出。直到這刻,朱古歷才明白她的煙癮是被郭榮安所傳染。
 
「那時我很亂,沒有心思去研究,也許兩者是有關聯。」
 
「可以理解。」
 
朱古歷不介意吸二手煙,尤其是來自樣貌還算可以的女人。但是,她這樣赤條條吸著雪茄,而他又被迫躺在大圓床,心裡總有一種「被事後煙」的感覺,很不爽。
 
她笑了笑,特意把濁煙呼向他的臉頰。
 
過去的烙印,今天仍殘留在她的行為舉止之間。傾聽過她的回憶,朱古歷決定不與她計較。
 
「他這麼坦白,就不擔心你會告訴他人嗎?」
 
「我聽聞他們是兄妹關係,但感覺上只要能得到與唐芷妍相關的線索,他是絕對不會放過。誰能信任,誰不能被相信,對他來說似乎已不太重要。可惜,我幫不了他,我真的不知道唐芷妍的下落。不過,他沒有介意,還帶我去到唐芷妍提及的秘道,離開赤柱監獄。秘道果真位於唐英傑的辦公室,只要進入那間密房,搬開一幅畫上耶穌和十二門徒『最後的晚餐』的油畫,翻開暗門,便會見到細小的電子鎖。輸入密碼後,前方便出現了一個能讓人爬進去的入口。它本是佔領時期的日軍所建造,當時監獄被改造為拘留營,與赤柱軍營同為港島最重要的軍事設施。為了防備盟軍反攻,日本人開通這條能讓指揮官躲藏或撤退的地下防空通道。二戰後,英國政府用泥漿把秘道封鎖,確實的位置就只在高層的機密文件被保存。秘道日久失修,很滑很黑,走了很久仍見不到陽光,又不知會否有怪物出現,非常恐怖,幸得江子聰不斷鼓勵,我才能堅守勇氣走下去。」
 
「他們為何會知道這條秘道……是唐英傑告訴他們嗎?」
 
「不,是高倫在蘭桂坊向唐芷妍透露。」
 
「高倫?為何他會這樣做?」
 
「我不知道。」
 
回顧文叔和麗姐的紀錄,朱古歷總覺得高倫這個人有點邪道。同一時間,唐英傑看來沒向杜欣喬或監獄內的任何人透露秘道,能成為政務司司長的男人果然不可能沒有機心。
 
她再次躺睡下來,仰望虛假的星海,呼出煙圈,眼神輕微失焦。
 
「在秘道中,江子聰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希望我能返回前線,說服阿森把未知怪物逼近的消息公開。他說,醒後不久便留意到來自山區的雜聲,那不是人類的語言,他卻能感覺到人類的怒意,一種蓄勢復仇的衝動。他不但能聽到我的心跳,還能察覺到潛伏在山區的怪物,當時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但他的語氣這麼認真,再配合那雙『藍瞳』和家豪之前提到的狀況,我不能否定有這種可能性。」
 
「怪物的怒意……」
 
王啟軒在赤鱲角與唐氏變異者溝通的畫面,又再纏繞著朱古歷。兩人的特殊感應有點類似,但江子聰被神秘戒指影響,感應力也許比王啟軒還要高出許多倍。
 
究竟是哪些原因會令一個普通人得到這種力量,他真的很想知道,同時他亦明白為何駱天齊和張美螢會對此這麼熱衷。
 
「然而,我即場拒絕了。」
 
「為何?」
 
「我還未想清楚該如何面對阿森,亦沒有確實的證據去說明形勢有這麼危急。他很沮喪,但他沒有放棄,在黑暗中他一直都在嘗試說服我。老實說,他的聲線雖然溫厚,說起話來卻總是帶著強烈的主見,你可以說是軟中帶硬,又可以說是擇善固執,總之我不會選擇這種固執的老好人做男朋友。總覺得若你不同意他的價值觀,他便會輕易抓狂……朱古力,還是你好一些。」
 
卓一娜笑得很壞,朱古歷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後來他帶我去見一個人,認為他能說服我。」
 
「誰?」
 
「郭榮安。」
 
「啊,竟然是他!」
 
「他潛入赤柱監獄時,剛巧碰上解放軍進行偷襲,是他主動邀請郭榮安和黨羽利用秘道逃走。我問他是否與郭榮安是舊相識,他說不是,只是說拯救最多的人命。」
 
朱古歷苦笑,他最不理解這種人的想法。
 
「郭榮安等人躲藏在富豪海灣的一間獨立屋內。生存的親信並不多,只有六十四個,每人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傷勢,頹頭喪氣。郭榮安本人亦像是一隻戰敗的公雞,脫下T-Shirt,悶悶地對著無雲的天空吸食雪茄。嘿,這班大男人大概接受不了要靠小伙子打救才能活命的事實吧。剛踏入獨立屋時,這些敗軍之將都不太歡迎我,紛紛舉槍威嚇,斥責江子聰是腦袋進水才會把敵人帶過來。江子聰說明前因後果後,這群男人還是不接納我,說我是個婊子,又責罰我和阿森一樣沒有誠信,必定會出賣他們的行蹤。只有郭榮安獨排眾議說他雖不覺得我能說服阿森,但他堅信我不會出賣他們。嗯……『感動』不足以形容當時的感覺。」
 
「郭榮安對實驗和夜行者毫不知情?」
 
「他否認與實驗有關,只知當初唐英傑和熊汝成在協助中環大撤退時,將大部份醫護人員留在市區。他認為這些醫護可能是接受一項特殊指令,被迫要在聖保祿建立臨時研究所。」
 
「你相信他嗎?」
 
「既然他相信我,我也相信他……所以,我決定返回前線。」
 
驀然,卓一娜只是靜靜地吸著雪茄,沒有說話。
 
「怎麼了。」
 
笑容褪去,神色帶著恍如黑雲壓境的沉重。
 
「我真的要說下去嗎?」
 
「我很希望能假裝紳士,瀟灑地勸你不要勉強自己說下去,但我需要知道當年發生甚麼事。」
 
低著頭,她又再脫下眼鏡,把剩餘的雪茄壓得半碎。
 
「五年了……五年了……也許真的是時候……」
 
閉上眼睛,呼了口氣。
 
「我們繼續吧。」
 
………………………………………
………………………
 
夕陽使大地披上蟬翼般的光彩,一彎新月悄悄昇起,金星在它的旁邊發出毫不遜色的光芒。密林被抹上帶著金輝的亮油,愈加秀麗動人,海面亦似是由無數的碎金填成,非常平靜。
 
沒有殺戮的氣氛,沒有怪物亂移的跡象。
 
監獄廢墟以外的地區大致上已恢復秩序。解放軍不再搜索郭榮安,只忙於從懲教署運送物資到他們後方的真正大本營,赤柱軍營。沒想到他們竟能搜刮這麼多戰利品,軍營人頭湧湧,就像是平日的葵涌貨運碼頭。十二艘軍艦停泊在內海碼頭,重型機槍和火箭炮被安設在軍營四方的各個要位,再加上數百箱的武器和榴彈,我不難理解熊汝成何解對攻陷赤鱲角胸有成竹。
 
赤柱前線不但沒有鬆懈戒備,解放軍更破天荒派遣少數軍人去保護聲波炮的安全。帶菌者拆卸大部份帳幕,收拾細軟,不須參與防衛的男女更載歌載舞,歌唱著Beyond和帶有民運精神的廣東歌。最可笑是有人拍照留念,就像要紀念他們也曾經「奮戰」過,但事實上他們大多從未曾踏足戰場的最前線。感染者和變異者比昨天退得更遠,不只遠離海洋公園,遠至香港仔亦不見蹤影,
 
「只要不被我教訓半分鐘,這些傢伙就會變得放蹤。」
 
「卓一娜,你為人太嚴苛……我雖不喜歡,也不理解,但我相信這刻還能聽見笑聲總是好事。」
 
除了江子聰,郭榮安亦派出兩名精銳來保護我們的安全。我們在軍營與前線之間的山路中行走,沒有碰到怪物,只見到獵鷹在空中自由飛翔。他們的計劃是讓我單獨返回帶菌者的部落,然後江子聰使出超能力在遠距離監聽我的對話,必要時他們會出手相助。
 
「不要緊張,許多人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你這不是廢話嗎?」
 
我很躁動不安,內心有股衝動想即時見到阿森,但同時又對曾以我作交易條件的男人有所抗拒。心很亂,我不想再聽到鼓勵性的陳腔濫調。
 
「那麼我再不多說,萬事小心。」
 
江子聰那麼溫厚,我實在不應對他惡言相向。我走了數步,忽然有點猶豫,回頭問了他一個問題。
 
「江子聰,你為何不立刻離開赤柱……唐芷妍隨時會在赤鱲角遇到危險,你應該明白的。」
 
表情雖然糾結,他的語氣卻很堅毅。
 
「我曾說過,我不可能對赤柱人的危險視而不見,更何況我未找到離開港島的方法,直昇機和船隻都被解放軍嚴密看守……我只能見步行步,一切靠你了。」
 
「你是個好人。」
 
我被他的真善心感染,勇氣頓生,仰著頭顱步回帶菌者部落。帶菌者見到我的前來,無不愕然,無不上前相問。阿森竟向他們謊稱我被派到軍艦去處理撤退工作,若非我是個世界女,真不懂如何去回應。
 
阿森正巡察前線的防衛,我只能在營帳之前焦急等待。充滿歡樂的歌聲,在我重回這裡後便消失無蹤,顯然他們深知我不喜歡戰士如此安逸。
 
內心仍然忐忑,但不安感在見到他的身影漸漸行近時,變成濃濃的期待。看見他與家豪一起奔來,我高興地趨前相迎,他亦熱情地擁我入懷,還問我為何會在這裡。那刻,我清楚明白自己對這個只相識數天的男人還是有情。我草草編了一個謊話,他擁著我步向營帳,羨慕的眼神紛紛投來。
 
關上帳門,阿森頓時沒表現得那麼熱情。他與我保持距離,舉手投足都帶著警戒。
 
「是熊司令放妳出來嗎?」
 
「不,我逃出來的。」
 
「怎樣可能。他們是訓練有素的解放軍,妳怎可能逃得掉。」
 
「我受不了監倉內的寂寞……他們只派出一個人來看守,我見有機可乘,便趁著守衛送飯的時候把他擊倒,搶了鎖匙,逃了出來……對不起,不要怪責我……我只是太掛念你……」
 
我實在太依賴他的體溫,靠向他的胸襟。然而,他推開了我,認真地觀察著我的雙眼。
 
「真的嗎?這可不能說笑!」
 
「真的,請你相信我。」
 
我不想對他說謊,但我亦不可能說出真相。他咬著嘴唇,踏前一步,輕輕把我擁進懷中。
 
「我也很掛念你,可是你這樣做必定會激怒熊汝成……」
 
「森,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真心的道歉。我不想對阿森有任何隱瞞,但我不得不這樣做
 
與阿森熱緊緊相擁的同時,腦海忽然傳來江子聰的聲音。
 
 
我不喜歡打擾別人的情事,但時間無多,快點游說他。
 
 
他真的能聽到我和阿森的對話,非常可怕。
 
「森……」
 
他凝視著我,明亮的雙眼也是我喜歡他的一個理由。
 
「山區不是有另類怪物出沒嗎……不如……我只是說不如……把真相公開,我們提早上船出發,這不是更好嗎?」
 
沒想到,這個建議會令他的明眸滲出一絲寒意。他輕輕推開我,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可能。」
 
「這只是舉手之勞!」
 
「我說了,這是不可能!」
 
寒意轉化為怒火,他壓抑聲線不讓外面的帶菌者察覺,磨拳擦掌,焦躁地在營帳內踱步。我無法找到貯藏洋蔥屍體的大箱,它可能已被阿森抬走,這時候在南中國海永恆沉澱。縱使他把鮮血清洗乾淨,腦海中我還是隱隱約約見到一片紅。
 
「沒有足夠證據去證明怪物會在今夜攻擊!你看看,距離出發只有六個小時,六個小時而已!你以為我不想盡早離開這個鬼地方嗎?我們擁有太多物資,亦有太多生還者未曾收拾自己的物品,我們總不能說離開就能離開!單單要說服熊汝成派出軍隊去協防,已花了我兩個小時,你真的以為我這個位子是好坐的嗎?要看熊汝成臉色,又要擔心下屬會造反!提早離開只會引起不安,難得這裡回復平靜,我不能冒這個險!」
 
「可……可是,你也見到怪物殺死……」
 
「你知不知我花了多少時間,才能說服他們的親朋相信這些人只是去了執行特殊任務!你要我反口嗎?我的威信何在?更何況我們已加強防衛,不但擁有大量聲波炮,還在前線佈置超過一千名戰士。我親自去察看軍火庫,熊汝成極具誠意地貢獻了數十箱解放軍的特殊裝備。我們並非沒有警惕,而是已經作好準備……我們能確保赤柱的安全,還能一舉襲下赤鱲角,這就是我們需要這麼多時間的主因!」
 
他抓著我的肩膊,輕輕搖晃,指尖卻很用力。
 
「我們沒有退路,我們不能失敗。只要出其不意,赤鱲角是不可能抵擋嚴陣以待的解放軍超過兩個小時!只需好好配合熊汝成,我們便能在深夜和清晨之間進駐赤鱲角……娜,你這麼聰明,不可能不理解箇中的利弊!」
 
「我……但……」
 
 
妳的決定隨時會影響接近一萬個生還者的安危,無論如何你也要說服他!
不能動搖,太陽快下山!
 
 
江子聰察覺到我的心靈震盪。
 
阿森詞鋒銳利,思辯清晰,我沒可能在營帳內勝過經驗豐富的執業大律師。嘆了口氣,我也只能稍盡人事。
 
「人民該有知情權,畢竟他們是有機會死於非命。若我或其他人把事實說出來是不會像你那麼具說服力。你是他們的領袖,只要你說出來,他們才會有選擇的機會,這不是我們法律界堅守的自由平等原則嗎?」
 
「娜,我從不知道你是理想派人士,還以為你是個理性而實際的女人……大眾知情權不可能凌駕國家的安危,軍事決定亦不可能讓平民知道。假設埋伏在山區的不是怪物,而是執意要破壞香港安穩的恐怖份子,你會否從一開始便直接向大眾公開所有內情?人權智障可能會這樣提倡,但這是現實社會,在未有充足情報前,沒有政府是會貿然公佈真相。即使是美國政府,他們亦會確認恐怖份子的動機和作戰方案才去提昇警戒級別。大眾知情權或多或少會受限制,否則會亂,更何況這刻的人心這麼躁動,這麼不安,小小火花也會釀成慘劇,我不能冒險。」
 
 
歪理!
生還者有知情的權利,選擇是否離開的權利!
 
 
江子聰的語氣不再溫厚,非常強硬,但我不得不否認我真的動搖,內心漸漸傾向同意阿森的見解。想起昨夜的慘劇,我驚覺無約束的社會可以變得很恐怖。
 
你殺我,我殺你。
 
自我滅亡。
 
「我們準備很充足,就算怪物真的來襲亦能應付……你要明白,我們不能輕易做出一些舉動去動搖威信。我們飽歷生死,在前線建立威名,現在才可站上舞台成為帶菌者的領袖。這不只得我自己在付出,你亦犧牲了很多,沒有你前線的紀律絕不會這麼嚴明,沒有你我也不能處理那麼多政務。我們辛苦了這麼久,這是我們得到豐碩果實的時機,為何你要說服我去放棄呢?」
 
阿森握著我的雙手,很溫暖。
 
心亂如麻。
 
「森,我……」
 
「我們不可能違背熊汝成的命令。若你單方面向人們公開真相,不只我們會招來殺身之禍,跟隨我們的戰士也會受到生命威脅……娜,別做傻事。」
 
阿森越說越溫柔,越說越平靜,就像勝算在握的律師在結案陳詞。
 
 
不要聽他的胡說!
這只是他的自私想法,沒有人會希望別人為自己的安危作出決擇!卓一娜,不要作錯決定,否則歷史會記下你的罪行!
 
 
「真的不會出事嗎?」
 
「相信我。我是為我們的未來著想,為大家的幸福而考慮。只要你保持緘默,一切也會變得很美好。」
 
我被阿森徹底說服。
 
我從沒有勝過他,這次也不例外。想不到我還願意再次相信這個男人,這是愛的力量嗎……我又再憧憬南丫島的婚禮,幻想自己站在阿森身旁接受榮耀的畫面。
 
他說得對,我們付出這麼多,不值得因為小小危機而放棄未來。
 
「我明白了……」
 
 
卓一娜,你在說甚麼!
 
 
「我不會再要求你公開情報,只希望能留在你的身邊。」
 
 
你這樣就放棄……那是成千上萬的人命啊!
我清楚感應牠們在山區內的洞穴潛伏,也許天黑便會出動!我沒法把確實的怪物數目告訴你,因為實在多得驚人!
 
 
我不想再聽見江子聰的聲音,只好躲進阿森的懷抱。無論如何,阿森仍是我的男人,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向他和郭榮安道歉。
 
「我會向熊汝成解釋你逃出來的事情,放心。」
 
「嗯……」
 
不管這是天使之吻還是惡魔之吻,我只想享受能親近他的每一刻。他閉上眼簾,送給我一個專心投入的吻,看不出半點的虛假。
 
然後,他慢慢張開眼睛。
 
「娜,向我坦白……郭榮安等人躲在哪兒。我還是對你單獨逃獄,不敢置信。」
 
我有點愕然,沒想到他仍是對我有所懷疑。我緊緊擁抱著他,讓他清楚感受我的心跳和忠誠。沒有人比我還要愛他,沒有人像我一樣能包容他對我的背叛。
 
 
枉我和郭榮安這麼相信你,你竟然……
 
 
「你不相信我嗎?」
 
我曾考慮透露他們的藏身點,一了百了,這樣做我並不會有任何損失。但當想起江子聰拯救我的情景,想起郭榮安獨排眾議的眼神,我決定不去背負更多的罪惡,只好假裝被阿森的說話嚴重傷害,脫下眼鏡,跪坐下來。
 
他想不到我會有此一舉,溫柔地把我扶起。
  
「我擔心你的安全,不惜越獄,你竟然因此而懷疑我?逃出監獄是困難,但我確實做到了……我這麼愛你,你還要冤枉我嗎?」
  
阿森凝視著我,很久也沒有移開眼睛,就像在庭上搜索證人說謊的氣息。然而,當我下定決心要隱瞞一件事,是絕不容易從外表中看出端倪。
 
「你看飽了嗎?」
 
「娜,我只是不想在撤退前再發生事故。如果妳知道……」
 
「我不知道!」
 
 直至我動了真氣,他才放鬆戒備安撫著我。我撒了一陣嬌,他才慢慢離開營帳說要把家豪和數名帶菌者召喚過來。
 
這時候,我聽到江子聰的告別語。
 
 
感謝你沒有把我們的藏身點告訴給霍釗森。但是,我很失望,你已被愛情和利欲蒙蔽心眼……希望今晚真的能平平安安,若這裡的人真的因為你的決定而遭遇不測,你一定不會好過。我無話可說了,我會回去與郭榮安討論另一個方案……你好自為之。
 
 
「對不起。」
 
 沒有回應。
 
 這聲道歉,不知道江子聰有否聽進耳裡。
 
家豪等人踏進營帳,我驚訝地發現他們換上全副武裝,有一刻不得不擔心阿森是否要對我不利。可是,他隨即解釋他們是要護送我去到遠離前線的一間半山豪宅。他們知曉與熊汝成的協議和計劃,儘管他們不喜歡解放軍,亦願意接受阿森的命令,協助我們去攻擊赤鱲角。
 
「我不想與你再分離……」
 
「我也不想,但我必須到軍艦與熊汝成會面。若你突然出現,必會燃起他的怒火……相信我,我會找個好時機向他解釋。老實說,怪物能攻入赤柱絕對是『不能想像』,但我擔心若你獨自留守會胡思亂想。他們會好好保護你的,相信我。」
 
我非常高興。
 
他是真心為我著想,無微不至。
 
「嗯,數小時後見。」
 
 目送阿森離開後,我與家豪等人前往半山豪宅。一路上,不論是普通人或帶菌者都對赤鱲角的生活充滿憧憬,彷彿那裡是人間天堂,而阿森則是帶領他們前往樂園的牧羊人。
 
我需要希望,他們也需要希望。
 
天佑赤柱,請不要讓闇影毀滅大家的心火。
 
夜幕已臨,繁星映照大地。我見不到亦聽不到有怪物出現的先兆。
 
若我遵從江子聰和郭榮安的建議,造成動亂,很多人的夢想都會變成泡影。想到這裡,我更是心安理得,拾級而上,步伐變得更加爽快,很快便來到地勢較高的赤柱半山區。
 
「是這裡嗎?」
 
家豪開啟總電源,氣派非凡的巨型豪宅立刻進入眼簾。我輕跳進去,不只見到一個寬闊的游泳池,還看到無敵視野的大露台和露天按摩暖池。
 
「我認得這座大宅!這是唐司長在災難前才購下的獨立屋,對吧?我聽說過他搬進赤柱監獄時,有點不情不願,只是為了好好抓緊權力才這樣做。」
 
「對,森哥也曾這樣說。」
 
「太奢華了……」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努力工作,獲得足夠金錢和權力,擁著買一間豪華大屋,每天清晨在露台俯視山下的生活。站得高才能看得遠,我非常相信這個金句,才會選擇不讓人生停留於海平線上的大澳。就算舊世界已經消失,我一定還能越爬越高。
 
駐足在巨型酒櫃前,我逐一細賞極為豐富的藏酒。唐英傑放棄權力,匆匆逃離赤柱,沒有忘記取去監獄內的美酒,卻來不及將藏於此地的精品運出去。我握著釀造三十年的日本威士忌,很興奮。
 
「別把偷喝威士忌的事情告訴阿森,他會不高興的。」
 
進屋後,家豪等人神色凝重地貼身緊隨著我,就像數隻聽話的哈巴狗。我沒把他們的動靜放在眼內,只知道他們曾派出一人去視察四周的狀況。
 
保護我是他們的責任,僅此而己。
 
牆上懸掛著一幀裱起的全家福,兩夫婦撓著笑容可鞠的女兒,十多歲的江子聰卻像個外人一樣與他們保持若即若離的空距。我曾聽聞江子聰是唐英傑的養子,但不知道他們的關係是這麼疏離。
 
「很平靜。」
 
這時候,探子悄悄回來向家豪報告附近一切安全,沒有人類,亦沒有怪物。我的心情頓時更加暢快,扭開瓶蓋,把金黃的酒液倒進玻璃杯中。儘管察覺到家豪向我慢慢走來,我亦沒有在意。
 
「聽見嗎?不要把我偷喝威士忌的事情告訴阿森,明白嗎?」
 
突然,他竊笑一聲。
 
「嘿,當然不會……」
 
毛髮倒豎,頸後驀然傳來邪惡的呼氣,我完全意識不到家豪與我的距離竟是這麼近,剎那失神。
 
指尖發軟,玻璃杯脫手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