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背部被推,雙腳離地。
 
頭顱撞擊酒櫃,玻璃碎裂聲四起,我立時暈眩得倒了下來。還未及理解發生何事,四肢已被突然發難的男人制服。碎片把肌膚割損,眼鏡被他們踏碎,美酒令我染上一身濁臭。
 
我想逃,但逃不了,只能在地板上留下甲痕。
 
「臭婆娘。」
 




不管怎樣呼叫,怎樣掙扎,他們依然無情地把我拖向大露台前的睡房。在半昏之間,我彷彿見到他們變成凶猛的野獸,期待著把我撕成碎塊。
 
我被拋上大床,他們的身影圍困著我。
 
「為何……」
 
「臭婆娘,還要問嗎?」
 
臉頰赤痛,我被家豪突然狠力掌摑,頭腦更見昏脹。他們撲了過來,我怎麼躲避亦敵不過男人的緊鎖。
 




「救命……你們……瘋了……」
 
臉頰紅腫得難以形容,喊救亦變得含糊不清。他們揪起我的長髮,讓我看清楚猙獰的表情。我很想假裝堅強,眼淚卻不爭氣地滾滾而下,渾身顫抖,亂叫亂動。
 
他們聽見我的說話,表情變得更加可怖。
 
「我們沒瘋!你恃著森哥的權勢,總是自以為是作威作福。嘿,你也有今天了……打,狠狠的打!」
 
痛楚未散,又是另一陣痛。
 




他們對我連環掌摑,掌影才剛晃過,便又再是另一掌。雙唇無法緊閉,鮮血在嘴角流散,臉頰亦火赤得幾乎麻痺。
 
我並不是作威作福,只是替阿森執行一些讓人討厭的政令。沒有我的執法,前線不可能這麼有規有矩,他亦不會這麼受人景仰。我只希望他能得到最好,成為更高,想不通為何要承受這種痛楚。
 
很昏,很痛。
 
我無力再呼喊。
 
阿森,求你快點來救我吧。
 
「停手,不能令她失去意識。」
 
「哼,我來讓她清醒一點。」
 
臉頰突然被某種液體噴灑,不只溫熱,還帶著噁心的腥臭。縱使昏昏沉沉,我還是心知不妙,好不容易睜開雙眼,竟然見到家豪把褲子脫下,濁黃的水柱射在我的額頭上。




 
淚堤崩潰。
 
「哈哈,你們看她的表情……我也來,一直都想這樣做了!」
 
看到兩名帶菌者也解下褲鏈,我嚇得只能閉上眼睛,浸浴在無盡的恥辱和惡臭之中。
 
平時怕事又慵懶的男人,竟會變得這麼恐怖。
 
我反抗,又被他們拳打腳踢。
 
「臭女人,害怕了吧!」
 
「呼……呼……」
 




家豪狠踢我的肚皮,立時令我躺在沾著尿液的床單上不能動彈。
 
「說,郭榮安和他的黨羽躲在哪裡!」
 
意識如何薄弱,身體如何疼痛,我還是猜到他們想要知道郭榮安的下落。我深知若不乖乖招供,很可能會受到可怕的逼供。
 
「我……不知……」
 
「不知道?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嗎?」
 
「我……我真的不知道……放過我……我甚麼也能給你……」
 
他們縱聲大笑,邪惡可憎,肚皮又再承受另一下重擊。除了呻吟和求饒,我再也不能夠做些甚麼。
 
「你有資格討價還價嗎?若你不想再受傷害,快招供!」




 
「你們……被熊汝成……收買……嗎?」
 
家豪的笑聲變得更邪惡,舉槍指向我的額頭,還用左腳踏著我的胸脯,語氣充滿嘲諷和不屑。
 
「若你再不招供,我會讓你這個白痴體會真正的痛楚。」
 
「我不……不知道……」
 
「來讓她更加清醒,動手!」
 
我只懂低頭唸著「不知道」這三個字,儘管他們扯起我的食指和中指,我亦昏得懵然不知。
 
直至,我感到那痛入心扉的痛楚。
 




「啊啊啊啊!!」
 
指骨分離,我頓時喊出能令喉嚨裂開的痛叫。看見我的慘況,他們非但沒有惻隱之心,還笑說他們終於能體驗電影內的對人虐待的情節。
 
「不……知……道……」
 
「不能再拖了,森哥要盡快知道情報。」
 
突如其來的對話。
 
突如其來的驚醒。
 
不論我有多疼痛和恐懼,亦不能再低頭悲泣,張開嘴巴,就算尿液會因此流進嘴巴,也不能不問。
 
「你是說……你是說……」
 
腦袋一片空白。
 
不可能,這不可能。
 
「你乖乖招供,便不用再受任何痛苦。」
 
家豪沒有回答,但我驀然明白到他們若不是被熊汝成收買,唯一能令他們敢對我狠下毒手的人,就只有阿森。
 
「我真的……不知道……」
 
想不到,我背叛江子聰和熊汝成的信任,到頭來只換來這麼痛苦的經歷。神智變得清醒,思維無比清晰。
 
若下令的人真的是他,我就更不能輕易招供。
 
「哼,你真是不知死活。」
 
我終於明白到他把我當作交易籌碼時,我早已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為了向熊汝成獻媚,為了得到使他攀上權力頂峰的情報,他會不惜將我犧牲。只是他不願意自己動手,讓人懷疑。
 
你對我好,我會回敬你一百倍的好。
 
你讓我痛,我會回敬你一百倍的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短短的人生中,我從沒有比這一刻笑得更大聲。我恥笑自己的有眼無珠,恥笑自己的痴心長情,恥笑自己竟想把人生交托給這樣的男人,恥笑眼前這些只配做他的棋子的男人。
 
「媽的,她瘋了。」
 
「快動手,我們還未問出情報!」
 
他們扯起我另一隻手的纖指。若他們重覆剛才的惡行,我就再也不能握筆書寫,但我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瘋狂地笑。
 
瘋狂地哭。
 
「哈哈哈哈哈哈哈!」
 
「動手!」
 
 
得。
 
 
還以為可讓身體的劇痛取代心痛,命運卻總是在玩弄著我。眼前一黑,唐家大宅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他們倒吸一口氣,陷入突如其來的恐慌。
 
「為何突然全黑!」
 
「拿電筒,快!」
 
黑暗較光明還要令我安心。雖未知是否有人前來相救,但至少眼前的這些垃圾短時間內也沒心情去虐打我。想到隨時會出現的生機,笑意漸止,疼痛感亦隨即襲來。
 
我再也無法控制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四肢亦因傷勢而不能輕鬆移動。
 
我不管。
 
我不想死在這裡,
 
「你們把她綁起來,我出去看一看!」
 
雖遇上突變,家豪還未忘記用麻繩將我五花大綁。他不敢單獨哨探,只是拿著電筒與兩個較壯的帶菌者步向大露台。我恨不得郭榮安等人立刻殺進來,將他們打倒,再把他們的手指逐一切斷。
 
可是,過了很久仍沒有動靜,只見到家豪目瞪口呆的表情。
 
「豪哥,外面怎麼了!」
 
「大停電,很不妥。」
 
接下來,大氣忽然盪漾著一種我非常熟悉的尖鳴。
 
自災難發生以來,音波炮才是令赤柱還未陷落的最大功臣。唐家大宅與赤柱戰線有一段距離,若非調較到最大聲響,站在這裡是不應該聽到它的攻擊。這些日子,無論前線的戰況有多劇烈,聲波炮的最高輸出率也只曾調到極限的八成。更不安的是,我們漸漸聽到遠方的槍火聲和騷亂聲,有人在求救,亦有人在亂叫。我不能欺騙自己這只是幻覺,現況有多惡劣,大宅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
 
「糟了……」
 
他們,臉綠了。
 
我,相信也臉綠了。
 
山區的怪物,肯定是要殺來了。
 
「走!」
 
「森哥不是說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嗎?前線還有解放軍……」
 
「解他的媽,我早就不相信山裡的只是普通怪物,走!」
 
恐懼在垃圾之間蔓延,世上沒有一個任務會比保護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他們抱起我的身體奔向浴室,迅速將我拋進浴缸,把我鎖起來。我聽見他們拿著槍械離開大宅後,才敢扭動身子,嘗試坐立。
 
身體每動一分,疼痛感便增加一分。但是,從音波炮響起的那刻,我已百分百肯定自己不願意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儘管被霍釗森兩次出賣,我還是沒有萬念俱灰,希望能活下來。
 
我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獨立。
 
不對。
 
我自小就很獨立自主,只是在舊世界和舊價值觀崩潰後,被愛情闖進我的內心。江子聰說得對,我是被私欲和感情影響判斷。
 
我不能再這麼愚蠢。
 
「卓一娜……來……做到……」
 
我克服痛楚,艱難地在浴缸內坐起來,再咬牙切齒,賣力一彈,滾出浴缸。儘管頭顱與牆壁碰撞,我仍然努力地爬向廁門。雙腳被綁得很緊,我無法輕易站起來,只能背靠磚牆一點一點地向上站立。背部的玻璃碎未被拔走,每次嘗試都帶來十級痛楚,溢出的鮮血差點令我滑倒。
 
「做到……做到……」
 
我終於抓到門把,但因為右手重創,只能依靠左手去解鎖,大大增加難度。結果我遭遇了兩次失敗,重重跌回痛苦的原點。然而,不論過程多麼艱苦,我還是重新爬立起來,不知是性格或是仇恨在驅使,總之我當時是有種不能再讓別人看扁的衝動。
 
最後,我成功了。
 
跌出洗手間後,我即時向著破爛的酒櫃蠕動,抓起一塊玻璃碎,著急地想要割斷麻繩。戰況似乎變得更壞,我不只聽見槍火和炮擊聲,更聞見呼天搶地的絕望求援,車輛風馳電掣地向南急駛。
 
「快……快……」
 
我一邊盯著唐英傑的全家福,一邊心中暗罵電影橋段總是騙人,割繩所需要的時間遠比電影裡的要長得多。
 
「好!」
 
撻的一聲,粗繩終於被割開!
 
我慌張地奔向大露台,驚覺生還者的慘叫已擴散到這個區域,響亮得令人心悸。我還聽見另一種陌生叫聲,就像是《魔戒》中的戒靈座騎所發出的那麼尖銳恐怖。
 
縱使失去眼鏡,我仍見到前線陷入一片火海,後方的營帳亦全都起火焚毀。我再也聽不到音波炮的鳴響,亦難以見到前線戰士的槍火,只隱約發現在火影之間有四腳行走的怪物在急速移動,發出可怕的尖鳴,伸出不知名的利刃把生還者分屍。同時,牠們選擇性地帶走一些生還者,拖出一條條血痕。
 
生還者握著電筒或火把,亂烘烘地在黃麻角道上向後方狂奔。持槍者不斷朝著黑暗地域開火,情況顯然不像霍釗森所說是能夠「受控」。
 
曾經,我有機會阻止這一切。
 
我放棄了。
 
江子聰說得對,歷史會永遠把我的選擇記錄下來,讓後世去評價我究竟是個多麼愚蠢的女人。
 
我很後悔,但我並不能在這裡痛哭慚悔。
 
再不走,便完了。
 
性命尤關,身體有多疼痛也不再重要。我拿著一柄菜刀衝出唐家大宅,摸黑朝向山下跌跌撞撞。人潮不見龍尾,火把延綿兩公里,猶如一條雄偉的火龍,只是它發出的不是龍吟,而是懼叫。
 
「天啊……」
 
好不容易來到山腰,我還以為能趕上逃亡大隊的龍尾,誰知我會在同一時間亦遇上未知怪物的追擊大軍。
 
我早知牠們不是普通的感染者,卻意想不到會遇著兩種可怕的妖魔。
 
第一種不只是數量驚人,更擁有可與獵豹匹敵的敏捷。牠們體型不大,與人類相約,皮膚呈暗綠色,四肢亦與人類的腿長差不多。頭顱能令人輕易分辨出牠們本來的人類身份,但全都被挖去雙眼,砍下雙耳,樣貌極為可怖。令我更恐懼的是牠們全都長著一條可軟可硬的倒勾長尾,我親眼看著牠們用這條尾巴把一對情侶分開,將男朋友瞬間切成兩半,再勾起女朋友躲入黑暗之中。那個少女的慘叫,我不會忘記。
 
另一種的數量雖然少得多,但顯然更加可怖。牠們體型龐大,擁有巨型蜘蛛的形態,長著甲蟲般的漆黑皮甲,不懂吐絲,但會把腿尖當成長劍去砍殺生還者。頭顱被黑甲覆蓋,能見到人頭的形狀,卻不能見到耳朵和鼻子的存在,只有四隻赤紅的眼睛和一個長出利齒的嘴巴。牠們不斷發出尖銳的鳴叫,緩慢移動,傲然地看著赤柱的火海。牠們並沒上前突擊,只像戰場上的將軍指揮著第一種怪物如何攻擊。
 
「奔向赤柱軍營,不要再看,走啊!」
 
嘴巴劇痛。
 
手指劇痛。
 
膝蓋關節劇痛。
 
但當見到四腳怪物蜂擁而至,身體即使再痛我亦不會選擇停下休息。慘叫從未停歇,我發現四腳怪物撲倒落單的生還者,會先思考數秒,才決定下一步該怎樣做。
 
引擎聲突然響起,一輛由監獄駛來的吉普車嘗試硬闖怪物怒濤。儘管車內的生還者擁有重型火力,似乎也無補於事,我看著它被黑色怪物刺穿車廂,舉到空中。怪物用力一揮,殘車飛向夜空,轟然在前方墜落。數個生還者躲避不及慘被擊殺,爆發的火焰和巨風令我差點跌坐下來。
 
同時,一位生還者乘著風勢,托著火箭炮瞄準身後的怪物群。炮彈在身旁略過,揚起的熱風令我半邊臉變得火熱。我滿看著怪物群中發生強勁爆炸,懷期望地目擊數隻四腳怪物即時粉身碎骨,但濃煙飄過後,我才發現火箭炮根本無法對黑色怪物造成明顯傷害。生還者意圖再次發射,卻再也沒有彈藥,當他抬起頭時,黑色怪物已殺到他的前方,以四隻赤眼死盯著那個人。他懼叫一聲,拋走火箭炮,但他已經逃不掉,沒法躲過被分屍的命運。
 
「哇!」
 
「走啊,讓開啊!」
 
跑得非常辛苦,我漸漸缺氧,膝蓋又開始不聽洗喚。群眾爭先恐後,只望能盡快逃出可怕的獵食場。
 
一名小朋友在馬路上跌倒。他的媽媽本想停步,但當她見到追擊而來的四腳怪物,沒有太多猶豫便繼續奔向赤柱軍營。我沒機會去考慮應否拯救那個小孩,他很快便被埋藏在腳影之下,血肉四散。
 
「卓一娜,走開啊!」
 
我冷不提防被一個巨漢撞倒。他失去了一隻左手,不顧途人性命,往前猛衝,不論是老人或是小孩,只要擋著他的路,他亦會狠心推開。我認得他,他是接送我和霍釗森去見熊汝成的其中一位解放軍。現在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軍人,只是一個倉惶逃命的生還者。
 
 「痛!」
 
累得暈眩,痛得入心,但我還是撐著雙手想要站起來。然而,我又冷不提防被逃亡者再踏了一腳,腿踝劇痛。那人沒說一聲道歉,只管抱著僅有的錢財逃跑,港幣隨風飄揚。
 
與怪物的距離被縮得更短,不足百米的位置外又見到一位老婦人被撲倒,四腳怪物嗅了嗅她的身體後,直截了當把她分屍。空氣中散播著一陣惡臭,是怪物的黏性唾液味。
 
「做到……能做到……」
 
痛楚已到極致,我仍堅毅地爬立起來。黑色怪物長腳一揮,四腳惡魔紛紛攀上兩旁的大樹,仿如靈猴上樹。牠們計算目標的位置後,一躍而下,迅速地將生還者獵殺。
 
一個接一個,生還者無法抵抗怪物的追殺。偶爾他們能殺死四腳怪物,但面對八腳的黑色惡魔,他們沒法動之分毫。
 
「救命啊!」
 
我一拐一拐地向前跑,亂呼亂叫,希望有哪個熟悉我的人能帶我離開死局。我認得身後的某個帶菌男人,他本應育有兩個黏身的女孩,這刻卻只孤身一人,傷勢比我還要嚴重。他朝天哭叫一聲,放棄逃跑,可是他的右手抖震得很,開槍還擊亦不能擊中怪物。
 
沒數秒,他便被四腳怪物撲倒,令我的臉側濺上溫血。他的斷頭還險些擊中我,不甘的表情在獄火中凝結。
 
沒有眼睛的惡魔,神出鬼沒的闇影。
 
牠們的腳步聲很輕,但我清楚感覺到死亡來臨的氣息。
 
驚叫已是無用
 
太遲了。
 
 
撲。
 
 
龐大的力量將我撲倒,我再一次被殘忍地拖行,但這次我連在馬路上留下甲痕的機會也沒有。我喪失所有力氣,甚至忘掉怎樣去恐懼,只記得被牠靈活地反轉身體,強迫我與牠的空洞眼眶對視。
 
牠很像人類,但根本不是人,只是一隻被驅使的墨綠色妖魔。牠的鼻尖輕輕一索,正在確認只屬於卓一娜的氣味。
 
「啊……」
 
腹部劇痛。
 
長尾刺穿肚皮,鮮血溢出。
 
「哈……哈……」
 
不知為何,我又再傻笑。
 
這就是我努力廿多年的結局。
 
這就是我的報應。
 
反抗無用,我只能一邊瘋笑,一邊聆聽著人們的慘叫,一邊無力地看著牠把我輕鬆拖離粗糙的路面,張開嘴巴。我萬念俱灰,只祈禱牠能盡快咬死我,讓我乾脆死去。
 
誰知,牠竟伸出一條變異而帶有小尖刺的舌頭,瞄著我的眉心。
 
畫面太噁心,勾起我的最後一絲勇氣去對抗。
 
可是,根本沒用。
 
牠發出一聲怪鳴,舌尖迅速刺下。我下意識地閉上雙眼,等待死神為我審判的時刻。
 
一秒。
 
兩秒。
 
還是沒有刺痛。
 
死亡,原來真的不會痛苦嗎?
 
很奇怪,我仍能清楚聽見四方的驚叫和炮火聲。怪物的叫聲似乎出現變調,夾雜著凄厲和恐懼。更不可思議的是,刺進肚皮的異物突然消失,感覺空空洞洞。
 
「啊!」
 
我睜開雙眼,詫異地發現四腳怪物竟把倒勾尾巴抽回來,發出沙啞的慘叫聲,痛苦地連連後退。牠的外皮不再是墨綠色,就像有烈焰在牠的皮膚底層下燃燒著,耀眼得如同燒旺不久的火爐,冒出淡淡的黑煙。另一方面,暗林中泛起與炎色不遑多讓的紫光,活像是神聖之光,要把降臨大地的邪惡迫退。
 
失血漸多,視線變得非常模糊。我只能留意到附近的四腳怪物都被這種紫光灼傷,紛紛退到黑甲怪物的旁邊。黑甲怪物看來也不喜歡這種紫光,胡亂地把瀕死的生還者砍殺後,前爪遮掩變異紅眼,緩緩後退。
 
我很想求救,卻已沒有氣力。
 
我活不長了。
 
「起來!」
 
聲音很清澈,猶如天使在向我召喚。
 
我抬起頭來,見到一個擁有黑色長髮的女人對我伸出右手。她的左手握著一把折射紫光的西洋長劍,年紀與我相近,非常漂亮,瓜子臉深刻細長,肌膚光滑白皙,論樣貌我根本無法與這位天使比較。
 
我伸出左手,回應她的拯救。
 
「用力!」
 
我迷糊得錯認是她的身體發出紫光,此時我才發現她只是戴上紫光頭燈,胸前亦掛了一盞巨大的紫光燈,還揹著一個與她格格不入的熊貓背包。裝束縱然古怪,卻沒有減低我的感激之情。
 
我耗盡力量,勉強站立起來。
 
「忍著痛!」
 
肚皮突然感到炙熱,令我痛得慘叫起來。滋滋作響,烤肉的氣味使我差點嚇昏,低頭一看,肚皮被燒爛一大塊,紅紅黑黑。
 
黑甲怪物雖然懼怕紫光,但牠不願輕易放棄我這個獵物,發出怨毒的尖鳴,喝散黃麻角道上的四腳怪物。牠凝視著拯救我的女人,八肢躁動不安,但又不敢輕易靠近。
 
寬闊的行車道,只剩下我倆和黑暗惡魔對峙著。
 
「怪物,你們殺的人還不夠多嗎?」
 
尖鳴變得更加高亢,黑甲怪物就像一個正在狂笑的瘋子,抖過不停。後方熙熙攘攘,逃得不遠的生還者對這個匪疑所思的情景咄咄稱奇。
 
「為了報仇,你們真的要殺死這麼多無辜者嗎?」
 
黑甲怪物尖鳴一聲,突然刺向左邊的四門房車,把它狠狠揮向我們。女人用力一拽,才讓我們及時跳離爆炸圈,熱風險些將我們捲進火焰中。
 
「走!」
 
她不是天使,無法與黑甲怪物單獨正面抵抗。為了令紫光持續威嚇著黑甲怪物,她一邊倒向身體退著跳,一邊呼籲生還者全速奔向赤柱軍營。腳踝雖然受創,但我仍咬緊牙齒與她一同逃奔。
 
我一拐一拐地往前跑,驚訝地發現肚皮雖然被燒焦,卻不再大量出血。
 
她沒有特殊道具,最特別的就只有在她的腰間懸吊著的一個裝有黃色動物毛髮的強化塑膠瓶,我想不通她能用甚麼方法去焦烤我的皮膚。
 
紫光能制約黑甲怪物的行動,但不能對牠形成傷害。牠亦步亦趨,對我們不斷尖聲怒鳴,抱擲雜物。
 
躲避。
 
躲避。
 
再躲避。
 
女人的觸覺非常敏銳,總是能猜測到黑甲怪物的攻擊方位,使我多次逃出鬼門關,但我察覺到她也開始疲累,呼吸漸重。
 
此時,遠方傳來一陣連續的尖鳴。
 
眼前的黑甲怪物停下腳步,尖聲回應若同伴的召喚。我們沒有停步,同心合力地往後退彈,逐漸拉遠與牠的距離。黑甲怪物長腳亂抓,看來很不忿氣。牠再怒視我們一會後,怒鳴數聲,意猶未盡地把爪上的樹木投擲過來,退回黑暗的密林之中。
 
總算,不會被殺了。
 
瞧著馬路上的血與火,緊張感一鬆, 我便立刻感覺到身體的力量經已耗盡。景色模糊得如像千度近視,雙腳發軟,沒法繼續行走。
 
我跪了下來,呼吸也感覺困難。
 
「卓一娜,我必須替你注射,否則你未必能捱下去。」
 
還未得到我的同意,她便把一支腎上腺素插進我的手臂,還跪在我的面前,手指按在我的滲血傷口上,聚精會神。還未猜到她要幹甚麼,我便驚訝地見到她的瞳孔驀然變得火赤,傷口剎那間感覺到與剛才相同的灼熱感。我震驚得不能言語,她的雙手居然能不合常理地發出高熱。
 
「你……」
 
「能捱下去嗎?」
 
「嗯……你為何知道……我的……名字?」
 
身體虛弱,簡單說話亦變得艱難。她把我輕輕扶起,我們攜手一步一步向前急進。
 
「我見過你,但你未見過我。」
 
「啊?」
 
「你是前線和監獄之間的傳令官,對吧?唐司長經常提到你,我對你的尖銳詞鋒亦有很深印象。」
 
腎上腺素開始發揮作用,思維變得比較清晰。我吃力前行,心想若她曾聽過我當面質疑唐司長的說話,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性,她曾逗留在他的辦公室之內。
 
「你……是密室內……的生還者……」
 
「你怎麼會知道?」
 
她初次展現人性化的驚訝,令我確切明白到她真的是個人類,絕不是天使。晚風帶著血腥和焦熱,赤柱軍營異常明亮,彷如人類在港島的最後堡壘。我聽見她的問話,不禁苦笑。
 
「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軍營傳出陣陣強烈的炮轟聲,地動山搖,四腳怪物的叫聲也此起彼落。她一邊警戒周邊的安全,一邊靜聽我輕訴這些日子以來的苦水,聽得連連皺眉。但是,當她聽到江子聰和唐芷妍的下落時,表情非常亮麗。
 
「他們仍然生存!?」
 
「對……至少……江子聰……一定是……」
 
手臂驀然感到點滴的濕潤。
 
我很愕然,神秘女人不經不覺間在臉龐上遺留一絲淚痕,我看不清她的淚水,也許就只有那突如其來的一滴。
 
「你……」
 
「我還以為世上再無熟悉的人,對不起。」
 
原來,江子聰和唐芷妍是她的熟人,難怪她有這樣的反應。我不知道她何解要道歉。畢竟在災後的世界中,落淚是平常事,不是羞恥。
 
炮轟連續不斷,赤柱軍營顯然正受到怪物的猛烈攻擊。
 
只希望生還者們能夠抵擋下去,能活一個便請多活一個,我不想承受更多的痛苦和內疚。
 
「你……的名字……是甚麼……」
 
「名字重要嗎?無論你有否異能和權力,在這刻我們的身份也只是生還者。」
 
她的語調是多麼的悲傷。我不知她從哪裡而來,亦不知她曾經歷甚麼,但我並不打算細問她的過去。若果生還者不願訴說前事,我就不應糾纏下去。
 
炮聲驀然停頓,我很擔心這是否代表軍營已經淪陷。她亮起赤紅的眼瞳,輕輕勸說我不用擔心,生還者仍在堅持他們的戰鬥。我雖不理解她為何這麼肯定,但當我們步行到黃麻角道的盡頭,果真見到軍營的北面高牆雖倒塌了一大半,內裡卻仍舉著一支支盛載希望的火把,空氣中亦傳來人類的歡呼聲。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慘烈戰場。
 
人類殘肢在軍營前的空地零落四散,不知有多少生還者抱著希望逃到這裡才喪失性命。然而,我從沒想到怪物的損失會比人類更嚴重。我萬分驚訝地見到四具倒下的龐然大物,急擦雙眼才敢確認是那些黑甲怪物。空地滿佈炮坑,周邊的密林燃起巨焰,墨綠色的屍駭數之不盡。逃出生天的生還者爭相衝向軍營大門,呼天搶地。
 
高牆上設置了火箭炮和機關槍,還搭有十多個臨時的竹製瞭望台,全副武裝的士兵在來回巡邏,照射燈掃射四周。紅外線劃破恐怖的黑夜,相信還有不少狙擊手在守衛著港島的最後堡壘。
 
「得……得救……」
 
「我不會這麼樂觀。」
 
大門打開,百多個生還者魚貫衝入軍營。回頭一看,黃麻角道上已再無生還者逃奔的跡象,我們是最後兩個能活著進入軍營的人類。
 
我躝跚地拐著前行,守衛衝出大門,緊張地催促我們盡量走快一點。十二艘戰艦全數駛離赤柱軍營,與約廿多艘的民用船在南中國海泛起耀眼的燈光。軍營縱使被守下來,戰艦仍沒有折返的跡象,只遠遠觀察這裡的動靜。
 
「很痛啊……快點治療我!」
 
「哥……你在哪裡……為何丟下我獨自上船……」
 
「解放軍真的是吃屎狗,看到我們衝來,居然還拉起艦橋不讓我們上船,丟我們在這裡等死!幸好……幸好……我們還能守得住。」
 
我們剛踏進門便見到許多傷者在即場接受包紮,有些人躺在石地上不停嚎哭,有些人呼朋喚伴嘗試尋回失蹤的熟人,有些人則抱怨著解放軍和部分香港人拋棄他們乘船離開,彷如踏進了戰場上的臨時收容所,。
 
沒想到熊汝成見到情勢危急,竟殘忍得下令戰艦匆匆起航,對遲來碼頭的生還者視而不見。據聞有人衝跳下海,亦沒有被解放軍所拯救,只得到軍人拋下的充氣救生泡。又據聞在跳橋昇起時,生還者為了爭取最後的上船機會,醜態百出,有人棄親友於不顧,有人甚至砍掉後來者的雙手以免不能開船。
 
軍營瀰漫著硝煙和藥水的氣味,我們坐在一對母女的旁邊,看著少女伏在母親的胸襟前痛哭,兩人都受了重傷,但母親被流槍射穿肺部,奄奄一息。
 
假如媽媽正與死神搏鬥,不孝的我並沒有相送她最後一程的機會。
 
「你……能救……她嗎?」
 
她黯然地搖頭。
 
我不應有奢想,卻不自控地非常沮喪,造成這些悲劇我是脫不了責任,那是我必須背負的罪孽。我抱頭痛哭,立時吸引一名急救人員的目光。他過來替我包紮,手法很不純熟,相信只是業餘的志願者。他天真地以為我是因痛楚而哭,還請我吃了一顆蘋果糖,惹得我破涕為笑。他替我固定手指和足踝關節,但因腹部傷勢太嚴重,
 
他建議我到軍營深處尋找醫生緊急治療。還誤以為我是利用火把去止血,稱讚我勇敢得令人震驚,我虛弱得沒心情去解釋。
 
這時候,喧嘩聲驀然在軍營內沸騰。
 
女人緊皺眉頭,站起來緊盯著前方的某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