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曜後悔自己的衝動。
 
其實他不是那麼壞的,他想。
 
這段時間,何文曜與雅君也建立起一種感情,他是在乎她的,就像一種親切的好友,自遠方來亦會好好對待,何況日夜共對。
 
他已無最初對愛的憧憬,他已更年長的心智和閱歷輾壓了雅君的天真,從她的言語間聽出,她對愛有幻想、有條條框框,所以,她才如此真誠專一地愛着他。
 
他受寵若驚,到受之有愧,因其受祿無功,故此受怕擔驚——他厭惡於要重新適應一個人。
 


雅君之於何文曜,誠實問心,不是必要的位置,沒有足夠的喜歡和喜樂築起愛戀,但也還好,有點好感,又覺得她的條件挺好,長得又漂亮,而且還對他千依百順。所以,即使不是必要,他也要。
 
他要。但這種「要」,似乎得他滿意。
 
「你同隔籬細組嗰MK三人幫一樣咁仆街。仲有啊,你記唔記得我哋組爸又係咁,佢仲好威咁同我哋講,唉……咩世界啊。」阿樂有點無奈地說。
 
何文曜聽在耳內,心中沒有波瀾可起;他只是成為了眾多成年人之一。
 
很多人都是這樣,很多人都不被揭穿,很多人照樣如此。
 


「好多人都咁。」何文曜回應。
 
「雖然話個個都係咁啫,但咁樣係唔啱㗎嘛。」阿樂繼續說。
 
「Sorry……何文曜昂首。
 
唉。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變成這樣,從有血有肉地因Zita難過頹靡,到認識雅君時的豁然開朗,最後,什麼都不在乎。
 


何文曜不是沒有喜歡過雅君,只是最濃烈之時,也只是依賴她的依賴,她對他的愛異常吸引,身心零落的他需要被需要,才能肯定自己存活的價值。在她身邊,和愛,從來沒有必然關係,他不是現在才知道,但他不敢講出口。
 
他怕雅君離去,然後,他又變回孤單寂寞的流浪者。
 
流浪者分幾種,而他是非本意那種,想要些温飽,伴隨歡聲笑語食飯,身與身緊貼之時繁殖温暖力量,沒有什麼比柔和的愛更令他着迷,何況當中,還有年輕美好女子的迷戀。
 
唉。
 
何文曜不知道如何去找回雅君。
 
他努力回想自己是否太過兇惡、態度不佳。
 
但明明,是她首先發難。
 
*


 
何文曜走了的那個晚上,雅君失眠。
 
她自己一個人哭了很久。
 
眼淚在臉上揮發,越來越乾,她卻沒有心思出去洗臉,只想攤倒床上。
 
她碌電話,看了看相簿中的喜好項目。
 
有何文曜在Instagram分享的歌曲,她截圖保存下來;有二人的自拍,一張張對着鏡頭微笑,一張張二人越哄越埋,一張張一張張去的地方越來越多;有她偷拍他的睡相,她在旁邊擺着趣怪的手勢,或者用filter幫他加上豬鼻子。
 
如此快樂。
 
快樂得令她以為,他愛她。
 


他不愛她。
 
血淋淋的苛斥放在雅君面前,她並沒有對此感到驚訝,其實她早就知道他對她沒有多喜歡,只是她捨不得走,才一直留下來;即使如此,在揭破這被粉飾的太平之後,還是覺得十分殘忍。
 
知道,和親眼看見,是兩種不同維度蒼涼。
 
常常調笑自己,會在堅持不住之後離去,但是,原來心中還有些惻隱,牽扯着她的步伐。
 
雅君想起何文曜講的話,他說她太鍾情於他,很容易受傷:
 
「你仲咁後生,見多啲就明㗎啦。」
 
「關咩事,你哋啲所謂大人唔擺感情嘅咩?鍾意就係會受傷㗎啦。」
 
當時,她分明看到,他的眼中有憐愛之意,她還訕訕地想——


 
憐愛,也是愛的一種。
 
和他們爭執時他的眼神,完全不同。
 
她知道愛會使人受傷,只是不知道,原來痛楚如此。
 
昏昏沉沉,她睡着了。
 
「你瞓得咁冧,流晒口水咁。」何文曜抹一抹雅君的嘴角,笑她很像小朋友。
 
「嗯?」她有點糊塗。
 
「話緊你啊,」他揉擦她的頭髮:「對眼腫晒啦,琴晚喊咗好耐?」
 


她沒有答,只問:「你又會嚟嘅?」
 
「琴晚係我語氣太重,唔放心你,你個傻妹實會匿喺房度自己一個唔開心。」他很慢地眨眼。
 
她又哭,小聲地,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何文曜擁得雅君很緊,輕聲說:「對唔住,係我唔啱。」
 
她心情複雜,有種久旱逢甘霖的感動,因而抽泣。眼淚,終於不是因為難過了。
 
「原諒我,好唔好?」何文曜在雅君耳邊問。
 
「嗯。」她乖乖點頭。
 
「做我女朋友?好唔好?」他又問。
 
「好。」她又笑又哭。
 
「你係咪唔開心啊,同我一齊都喊晒嘅?」
 
雅君瞇一瞇,淚被眼眶的力擠掉,眼中只有笑意,將何文曜擁得緊緊的。
 
二人不再言語,他給她遞上水杯,待她喝完,又自然地接過。
 
和他能夠如此,其實已經極好。
 
她的願望,只是這樣而已。
 
……
 
……
 
……
 
雅君睜開眼睛。
 
是夢。
 
她睡了幾個小時,拉上窗簾的房間,很黑,像世界只剩她一個。
 
沒有陽光,沒有擁抱,沒有人等她起床。
 
沒有何文曜。
 
雅君垂頭,失落之情壓着她的胸,心大力地跳動,踏落她沉痛的腦袋上。
 
她發呆,看着緊閉的門。從來沒有人像她喜歡他一樣,喜歡她。而今,她連夢中的體温都留不住。
 
雅君躺下來,想再做剛才的夢。
 
她恨不得,死在夢中。
 
雅君沒法再睡,然後,有人敲她的門。
 
來者是Venus。
 
同性之間的鬥爭,很容易產生,只需一個異性,內心或妒忌或憤恨的種子自然萌生。
 
天鵝。
 
即使雅君知道Venus無辜,心裏仍然不好受;她暗歎自己已無法用純澄的目光看她。
 
「早晨,」Venus說:「你……OK嗎?」
 
「OK,做咩?」雅君感到莫名其妙。
 
「佢——何文曜叫我睇吓你,我都唔知點解。」
 
「Hi Venus如果你方便,可唔可以幫我睇吓雅君點,有冇心情好差嗰啲。」何文曜早上說。
 
「你哋嗌咗交?」Venus猶豫。
 
「唔係嘅……但我唔係好方便去問,你可唔可以幫我?」
 
「我OK啊。」雅君笑。
 
「你對眼……」Venus摸一摸她的膊頭,沒有再說下去。
 
「嗯。」雅君勉強地點頭。
 
Venus只好離去,未幾,又敲了雅君的門。
 
「你敷住再補吓眠啦。」Venus說,並給了雅君一盒蒸氣眼罩。
 
「多謝你。」雅君感動。
 
她想起自己因何文曜而對Venus有負面情緒,頓時愧疚。
 
Venus欲言又止:「何文曜……其實係咪有女朋友?呢啲男人唔要得㗎,搞到你咁傷心。」
 
「點解你哋都鍾意對方,又成日一齊,但又唔正式一齊?」Venus八卦地問。
 
「有啲原因好難講——」何文曜難以說明。
 
「雅君好鍾意你喎,你係咪搞到佢好唔開心?其實你有女朋友?但呃緊佢?」Venus忿忿不平。
 
「唔係啊……他無奈。
 
「唔係啊。」雅君噗哧一笑。
 
「咁你哋究竟做咩,我真係諗唔明,鍾意咪一齊。」Venus爽朗地說:「如果佢真係衰人,以後我哋五樓女女就聯手塞幾隻老鼠入佢間房,咬爛佢啲嘢。」
 
雅君接過Venus的眼罩,邀請她內進,坐下,她想對人坦白最近的心聲,Venus恰巧出現在她面前。
 
「我好鍾意佢,中學嘅時候就已經鍾意——佢係我師兄。」雅君剖白:「但佢唔鍾意我,sorry,我呃咗你,我哋唔係兩情相悅。」
 
「咁點解……」Venus也是新生,還未踏進大染缸的她不解。
 
雅君訕笑:「因為佢需要我,我諗,佢對我幾有好感,又覺得我OK,所以可以畀我同佢成日見。但係,唔係必要㗎囉,冇咗我都絕對可以。」
 
「你咁清楚,點解仲鍾意佢……」Venus看見雅君的眼睛,已無最初清澈亮麗,感到婉惜。
 
雅君深呼吸,連續說:
 
「佢唔鍾意我,係佢嘅事;我鍾意佢,係我嘅事,我想做好我自己嘅事。」
 
「但係而家……唔再可以好似之前咁,開心冇咁純粹,成日都喺度等一個結果,而咁樣一直等唔到,我就已經好清楚,佢唔鍾意我。」
 
「我個心好唔舒服。」
 
「之後無論如何,都會形住——佢真係好唔鍾意我,先會捨得咁樣做,明明唔鍾意我,但又畀希望我,再一次次咁令我絕望。」
 
「我諗……我做唔好啦,點算啊?」
 
雅君疲憊的笑。
 
她有她的任性,一直沒有聽取好友的話,她總相信喜歡多年的初戀、親密如此,總有恩德在未來等她。
 
但在這天之前,她捱不住了,卑微得想死在夢中,他們的心只有在夢中才近。
 
可笑。
 
*
 
「放棄佢啦。」Venus點點頭。
 
「嗯。」雅君毫無生氣地應答,她已不知道自己被什麼所捆綁,深愛麼,執念麼,但一切都基於青葱時某次驚鴻一瞥。
 
「唔好要佢啦,佢根本配你唔起。」Venus將頭哄去雅君。
 
「嗯。」
 
「我哋雅君又靚女、心地又好,使咩委屈自己留喺度,將來一定仲可以遇到更加多嘅人!」Venus繼續說。
 
「嗯。」
 
Venus沒有再說話,她摸了摸雅君的前陰,替她戴上蒸氣眼罩,趕她攤睡。
 
最後,雅君躺下,Venus離開。
 
其實她聽得進Venus的話,雖則愛得卑賤,百忍無法成金、只是成癮,但她知道自己並不差;只是不知何故,在何文曜面前,她總是處於下風。
 
心理上,她早已落敗,卻不想計較輸贏,有種不問因由的悲壯。
 
雅君也見過他人為她奉獻。很諷刺,別人將她捧在手心,她倉卒逃離,落到地面反而還更踏實。愛和被愛,到底要挑選自己喜歡的才妥貼心意。
 
「原來靚女都會做兵㗎。」青青揶揄。
 
「咩做兵,我好快就可以升職做大將軍。」雅君曾經自信。
 
「痴線世界。」青青笑。
 
人真的很犯賤,直至此刻,她仍想着何文曜。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許雅君」這個人為何文曜花了太多時間和心神,慢慢她已不清楚自己每天起床的目的,睜眼之時每每驟覺很想念他。她生活中的任何期待,都不是因為「自己」。
 
愛。
 
愛。
 
愛。
 
在宿舍裏沒日沒夜瘋狂做愛的日子裏,真令她覺得溫暖又安心,肉體與肉體的無距離交纏,讓她覺得:這就是愛。
 
原來瘋狂的除了做愛,還有,沒有愛也做愛。雅君訕訕,又不時笑,想起甜蜜的綿延喘息,又想起冷漠的多次迴避,感覺一切都像一場夢。
 
抱歉,真的有點哀怨,她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倒頭,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
 
這次沒有做夢,雅君餓着起床,出去淥了杯麵。
 
*
 
何文曜一直留在房間。
 
打機。
 
今天是他和雅君的day-off,如無意外,應該會外出逛街。
 
如今有「意外」,他也無法做什麼,所以不再主動查找。
 
他知道她一定會哭,又有點不忍,但他也生氣於她既無昔日溫婉,竟然也會厲聲拆穿他的面具。
 
不是說愛我嗎?
 
不是說願意等、願意一直留在我身邊嗎?為何因如此小事與我對罵,明明我也一直與你共對,沒有和其他人發生親密關係。
 
何文曜太習慣被雅君善待,當她忽然一反常態時,他十分吃驚——原來她還有這一面。
 
可惜他並無感到新鮮,只覺被人揭去遮羞布的,極其難堪。這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態度,與他期望的乖巧純良,相差甚遠,他因而更加不忿。
 
她竟敢。
 
雖然場面確實很難看,但是,他相信最終如昔,只需去哄一哄她,就能重新過着每夜恩愛的日子。
 
何文曜總有莫名的信心——這是雅君的饋贈。
 
「上啦!開大技!」阿樂說。
 
「得,我擋住咗,你快啲上。」何文曜說。
 
「今日又會咁好心機,day-off都留喺房同我連線?妹妹呢?」
 
「嘈咗交囉。攞完人頭,閃啦。」
 
「回緊。吓,點會㗎?」阿樂疑惑。
 
「佢話我想媾另一個女仔,我都冇,邊度會諗住媾嗰啲女神。」何文曜歎氣。
 
「咁有咩好嘈?如果你真係啱,妹妹咁鍾意你,點會同你咁樣冷戰。」阿樂不信。
 
「Err……」
 
「你實講咗啲嘢hurt到佢啦,唉。」
 
「唔係啩,咁又hurt。」
 
「你畀少少良心啦,持住人哋點都會返嚟,你點做人師兄㗎,咁樣恰師妹?」
 
「你係咪都覺得佢會返嚟?」何文曜沉默半晌,問。
 
「個關注點唔係呢個囉……」阿樂沒好氣。
 
所以,何文曜的愧疚中帶點悠然自得,因為相比起他失去她,她應該更怕她失去他。
 
他竊笑,竟然有生之年,在這樣的博弈中佔取上風,對象還要是個條件很好的妹妹。
 
他專注在電腦螢幕上,繼續打機。
 
這種耳根清靜,他絕不會拒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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