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嵐放下望遠鏡,低頭看看幼嫩的小草,沉澱一會,終於鼓起勇氣,與我對視。可真的要說出話來,卻也彷彿經歷千辛萬苦,明明腦海裡盡是清晰的畫面,明明最簡單的文字就能描繪那番景象,偏偏張開嘴巴卻啞口無聲,好比懦弱而詞窮的小孩,無法指證欺負自己的惡人。
 
我沒有催促,反而是耐心等待,待夕嵐的小手不再顫抖,她的嗓子也恢復過來。夕嵐閉上眼睛,深呼吸,在我眼裡,夕嵐不但鎮定自若,而且堅定不移,讓她近乎失控的,我難以想像是怎樣的事情。
 
「那個人。」夕嵐眺望遠處:「是性侵小孩判監的……」
 
她沉默一會,而我也張開全身的毛囊,感受夕嵐的情緒和意念。
 
「當時我六歲。」
 


世界陷入寂靜,不消半秒,我就知道夕嵐的意思,我頓時感到寒毛直豎,而皮膚外的冷空氣頃刻間就流入心臟,害我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平常,我總是頭腦冷靜,甚少亂了方寸,或許是有了歷練,即便再驚人的事情,都無法打破內心的高牆。然而……
 
「那個男人,是芭蕾舞老師,而Hazel和阿琳是我的同學。Hazel是上次服裝店的員工,她打扮中性,只跟同性相處,聽說到現在還會對男性感到恐懼。至於阿琳,你或許覺得她活得挺好的,但她在寵物收容中心工作,就是不願與人交集。與我聊天的時候,表面上是她在開導我,實際上她也在安撫自己。」
 
「至於我,應該是最嚴重的那個。」夕嵐說:「受害者有數十個,而我是年紀最小的。學芭蕾舞不太容易,老師很多時候,都會跟學生有接觸。但他的手,有時會順著皮膚滑動,緩慢的滑動,觸碰某些地方的時候……我有點不舒服,但說不出怎樣的不舒服。跟父母說,他們卻以為是我不想學,把我描述的情景當作小事一樁。他們又怎會想到,我在經歷什麼?」
 
「我太小了,都不知道那些行徑的意思,那個男人的手,無論是質感,還是形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某些部分,他喜歡用手掌感受;某些時候,他又喜歡用指節撩動,伴隨手勢的,是甜美的讚賞,彷彿師長的恩賜......明明隔了十多年,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我依舊無法忘卻。」
 


「芭蕾舞是很優美的運動,父母、朋友看著我跳,都露出驕傲、欣賞的表情。而老師也看著我,跟其他人了一樣展開笑臉,我卻莫名看到扭曲猙獰的臉容,詭異、恐怖。」
 
「有人揭發了,畢竟他近乎肆無忌憚。父母知道後很驚訝,但終究沒跟我說,老師的行徑到底代表什麼。那時的我無法上法院,只是,休息幾個月後,我回到學校,發現老師、朋友……所有人,都露出憐憫的表情。」
 
「憐憫,好像遇到某個……失去一切的人。我失去了一切?本來我不敢肯定,但後來覺得,既然父母都不願跟我坦白,那麼,我的確是失去一切,是永遠都只能被可憐的女孩……這樣他們才覺得,為了保護我的心情,絕不能跟我說明事實。」
 
「或許不是這樣,或許爸媽覺得,閉口不談的話,時間可以沖淡傷痕。然而,他們錯了。有人拿人生比喻紅酒,這樣的話,痛苦也可以吧。年輪過去,蘊藏得越久,紅酒就越能散發醇厚的香氣。刻骨銘心的痛苦,終究是揮之不去,而且會逐漸蠶食心智,使人失去自我。」
 
「我長大了,某一剎那我忽然明白,那個芭蕾舞老師對我做了什麼。他為何會摸向那裡?為何會展出那樣的笑容?完全搞懂了,於是,世界崩壞,就像麥哲你一樣,我喝了許多酒,不是想灌醉自己,而是想自己中毒死去。我活了過來,然後呆滯了兩個星期。又一剎那,想起自己已經失去一切了,不如放縱享受,於是跟無數男人做愛。被佔據的時候,我感到無比歡愉,好比飛到象徵救贖的天堂,但過後,我一樣是感到失落、空虛。伏在男人的身體上,臉容憔悴如同屍體。我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有時躺在床上,想好好入睡,我祈求著不要做夢,夢到可怕的臉容,詭異的雙手。但突然,我彷彿看見天花上的影子,我驚恐萬分,想尖叫,聲音卻沙啞起來;想掙扎,身體卻動彈不得。那是芭蕾舞老師的人形,那個惡魔壓在我身上,再次奪去我的一切。有時他連續幾晚都會過來,失眠的夜晚,從沒停過。白天心神恍惚,晚上擔驚受怕。父母帶我看醫生,逼我吃藥,但我已經失去一切了,我不會好起來的。」
 
說到這裡,夕嵐拼命喘氣,瞳孔裡,滲出一絲血腥。
 
「不過我好起來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夕嵐沒等我回答,便繼續說下去:「後來,多久了?兩年多……三年吧,沉淪兩年多過後,我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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