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金仔?」

樂兒突如其來的問題,打破了方才的平衡。

「吓⋯?」詠彤雙目一愣,大概不會想到自己隨意的一問會導致話鋒轉向那不想觸碰的內容⋯⋯

「關金仔咩事⋯⋯?」她眼神逃避,但身體其餘部分卻僵硬得如被冰封千年。

「之前咁耐都冇聽過你話想教書嘅⋯⋯金仔插班入嚟教又教得有心教得好⋯⋯」樂兒問話時,雙眼猶如超特寫鏡頭般一一聚焦於詠彤那快眨的雙眸、泛紅的耳根、緊抿的嘴唇:「所以我先以為你佢影響咗你咋⋯⋯」





樂兒解釋得完全沒那個懷疑二人私下關係的意思,但詠彤還是放不下防備,緊抿的嘴唇彷彿要防著甚麼邪氣進入身體一般⋯⋯

「唔關事啦⋯⋯」詠彤否認,全身的不自然卻都有違她所說的這幾個字⋯⋯

乍聽此言,樂兒的眼神在詠彤面前更顯鋒利,猶如一把磨好的利刃置於詠彤的大動脈旁,雖未有半點動靜但已預示著死亡——一段地下情的死亡。

沒有經歷過的人,或許永遠不會懂自己不能見光的感情被懷疑和被盤問的煎熬。

否認,把一切會讓人懷疑的問題都否認,但越否認,越難撇清。





明明前方無人,明明後方無聲,卻還是感覺周圍徘徊著腳步、從暗角窺探著自己的冷眼⋯⋯

每一條答得不好的問題、每一個讓人誤會的眼神與語氣、每一絲不慎殘留的氣味,都宛如電影裡剪錯計時炸彈線一般——剪錯,加速引爆⋯⋯

一旦觸動了大眾的神經,這段關係就只會導向灰飛煙滅的結局。

樂兒的問題不是單純的感情八卦,不是單純的玩笑話,而是關乎到詠彤與金仔感情的問話⋯⋯

「你覺得金仔點呀⋯⋯?」樂兒問,雙手抓著走廊的護欄,對於越來越接近詠彤那未曾告人的神秘領域,她的心也焦急地晃動著。





「咩覺得佢點⋯⋯?」詠彤皺眉,語氣弱得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世上最無用的人——不會好好說謊,卻也不能好好隱藏。

恨意,在心中蔓延——對自己的憎恨。

「好奇問吓啫⋯⋯」女生們都有聊過學校的不同老師,以往比較年輕有活力的男老師都曾聊過,就是沒問過詠彤對金仔的想法。

「你覺得我對佢有好感呀⋯⋯?」詠彤受不了樂兒這樣接二連三的追問,與其繼續在事實的表相中徘徊掙扎,倒不如果斷地直入重點。

這對好姊妹對上一次面臨如此尷尬的氛圍,已是女生們撮合健兒的那一次。

樂兒怔怔地望著詠彤沉默了一秒不到,終究反過來問她:「你冇咩?」

詠彤無奈地望著球場搖頭,再多說一個字,就是多一個破綻。

然而她大概仍沒意識到,局勢已經來到不可逆轉的地步⋯⋯





「但我噚日喺你件衫到聞到金仔身上嗰浸味,得佢先有嗰浸味⋯⋯」只見樂兒的雙眼毫不退讓,倏忽就把啞口無言的詠彤推到無路可退⋯⋯

「你搞錯⋯⋯」只見詠彤臉如死水,想反駁的話堆積如山,但身體反應卻是另一回事。

「我唔係玩,我好肯定。」樂兒語氣不變,依然注視著詠彤不安的目光。

直到這刻詠彤才真的肯定,昨天的憂慮不是多疑,此刻的危機不再是單純的憂慮,而是冷冰冰的事實——樂兒就站在詠彤的身旁,就在她的面前,把她在這一個多月所隱藏的愛戀一下搓破⋯⋯!

「我覺得你望佢嘅眼神⋯⋯好似同你以前鍾意個師兄一樣嘅感覺。」詠彤逃避過樂兒的眼神,但那從對方口中說出的一字一句卻彷如一個魔鬼快要把她的心臟給扯走⋯⋯

「你諗多咗⋯⋯」詠彤把這話說得虛弱無力,卻已是用盡全身力氣後的呼叫——無人應援,只有自己孤獨一人面對質疑和盤問。

「唔係呀⋯⋯!」結果,是樂兒中斷了她快要蔓延全身的恐懼⋯⋯





詠彤雙眼飄忽不定地看著樂兒,那帶著威脅的臉龐如一面鏡子般反射了詠彤潛藏於內心深處的不安、惶恐、驚怕⋯⋯

她還想說甚麼?她究竟想做甚麼?

突然有那麼一刻,她覺得過去四年多的中學生涯都是一片空白的記憶。

她漸漸忘記了自己過去的樣子、過去的好友與同學;逐漸遺忘了往昔的甜酸苦辣、往昔所聽過的話和走過的地方。

現在,此刻,她完全不了解自己。

除了想著金仔一直保護自己時的溫暖,她甚麼也不記得。

她開始覺得自己如一粒塵埃般從五樓漸漸飄落於操場,沒人知曉,沒人理會,就這樣被人踐踏著,直到完全壓倒於地上⋯⋯

好渺小、好渺小⋯⋯





我生於地下,活於地下,愛戀之情渺小而不可見光,為何要逼我面對世界的紛擾?

不想見光,不再想面對周圍的任何人,除了那個心中的依靠。

未來,別再天真地多想未來了;

現在,可現在又是痛苦的存在⋯⋯

我想留在過去,只留在那個美好的過去。


一生困住不出去,也無所謂。

然而,回不了那段美好過去,現在卻仍然在製造每一秒的痛苦未來⋯⋯





「唔係呀⋯⋯!」樂兒的眼神收起的鋒芒,多了兩分擔憂——不明所以的憂愁。

「我咁樣問唔係想點㗎⋯⋯你唔好誤會。」她澄明的雙眸為自己的話作證,但詠彤已幾乎盡失相信人的能力。

「我純粹係擔心如果你真係鍾意金仔或者同佢一齊嘅話,佢會 hurt 到你咋⋯⋯」樂兒說,把自己心裡的話說清後,又有點後悔剛才的盤問太過尖銳,於是便微微輕碰詠彤那冷僵的手臂:「你放心啦⋯⋯我唔會同人講。」

詠彤垂頭抿嘴,方才的盤問和樂兒的憂慮把她打擊得頭昏腦脹,就算對方表明不會告知別人,但她一時之間根本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只係⋯⋯你真係要好好諗清楚。」樂兒拍了拍詠彤的後背:「我驚你承受唔到。」

從露營漸漸發現端倪到此刻真的肯定詠彤對金仔的心意,樂兒並沒有半分想傷害、揭發對方的意思——她還是能分得清,能說的是非八卦跟不能說的分別。

學校要是知道二人發展了不可告人的關係,後果無論是對老師或學生,都將會是不堪設想的毀滅。樂兒對詠彤沒有半點恨意,也很明白對方是一個好女孩——只是,她不敢想像這一次對方如此傻與天真。

同時,也無法想像自己與同學一直以來所仰慕和喜歡的金仔,是那麼失職的老師——她深覺對方一路以來親近學生、為學生好,都是為了與詠彤的關係再親密一點的偽裝,在「年輕好老師」的光環下,竟然是一個對學生有企圖的魔鬼⋯⋯

一切,太陌生了。

這時,鐘聲徐徐地響起。

鐘聲明明是對時間的肯定、對下一節課、目的地的明確指引,但仍然與樂兒佇立在原地的詠彤卻不知該走往哪處⋯⋯

仍然未停下來的叮咚叮咚,在沉默不語的二人之中是如此的諷刺。

「樂兒⋯⋯」詠彤心裡有千億萬句說話想說出來,但卻不知可以跟誰說。

「啊?」往昔困擾樂兒的謎團的確解開了,但對於詠彤這樣不自然的反應,她竟覺得心裡比以往更不好過——原來,有些謊言還是不要搓破比較好⋯⋯

「求吓你真係唔好同人講⋯⋯」那是詠彤第一次用求情的語氣來跟樂兒說話,跟這個相識了四年多的好姊妹求情:「我自己識得點樣處理⋯⋯」

但在那不可告人的真相被揭穿後,相識再久的人都會變的陌生——無論是對詠彤,還是樂兒,都是一樣的感覺。

過去的四年,我們真的了解彼此了嗎?

今天,樂兒終於竄進了詠彤內心隱藏的世界,終於不用再如以往一樣猜來猜去⋯⋯

但那樣有比較好了嗎?

似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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