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惠王與惠王妃登門拜訪。」
 
    「他們怎的如斯早便來了⋯⋯」
 
    墜馬髻上銀梅晃眼,黑靴三兩步跨過紅橋,安瑤與紫蘇一人捧著斗篷,一人握著玉釧追上楊靈君。
 
    「惠王妃。」楊靈君低頭朝林婉瑩俯身,抬眸四處張望,卻未見李宸昊與李舒文的身影。「兩兄弟在書房呢。」林婉瑩笑著走上前,眼波流轉,又道,「好些月了,怎麼還叫我惠王妃?」楊靈君低頭望著林婉瑩的鹿皮靴,吞吞吐吐喊了句「嫂嫂」,教林婉瑩欣喜若狂。
 
     楊靈君搖了搖頭,她還是覺得那句「嫂嫂」怪得很,若不是見林婉瑩好相處,如此親近的稱呼她著實叫不出口。
 


    「弟妹⋯⋯在想什麼?」林婉瑩見楊靈君想得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手。楊靈君連連搖頭,左手在頸上摸了摸,又道在憶想昨日。林婉瑩聞言,正襟危坐道:「我今早還同惠王道好在你昨夜沉得住氣,若不然,必定又將招人話柄。」
 
    昨日之事楊靈君確實心有餘悸,赤狼輝明意圖挑起皇室內訌,惡毒之心顯而易見。那問題若是她回答「是」,想必如今已身首異處,而若說「不是」,她則不配再受到世人尊重。
 
    「對了,惠⋯⋯嫂嫂怎麼這麼早來了?」險些又喊錯了,楊靈君不免在心中自責愚笨。「因為今日我想同五弟一同進宮。」兩身長影倒在木地板上,只見一身灰黑胡服的李舒文與李宸昊正站在門邊。
   
    楊靈君立馬上前行禮,她決定這次什麼都不說,只規規矩矩給李舒文行禮,免得他亦要她喊一聲「三哥」。
   
    時辰差不多,李舒文與李宸昊邊聊邊笑向晉王府外走去,林婉瑩和楊靈君亦跟在兩兄弟身後跨出府門。惠王府馬車先行離開通義坊,晉王府的車緊跟隨後。車輪碾過濕滑的道路,鈴鐺叮噹響,一行十多人聲勢浩大地往大熹宮走去。
 


    艷陽高照,長安城難得連續兩日感受到上蒼的溫暖。白雪積壓的枯枝絲毫不受寒風打擾,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等待新雪落下。
 
    「我聽說這北羲人驍勇善戰,無所畏懼。」
 
    「可他們若真的這麼厲害,怎麼還會讓玄葉氏搶走一大半領土?」
 
    荒無人煙的馬球場傳來兩把女聲,赤狼輝明握緊手中的月杖四處張望,看見不遠處有兩個身著胡服在交談的女子。
 
    「當然不是了!北羲只是還未還手罷了!」
 


    「婢子還是不明白。」
 
    「玉姝你真笨!這世間就沒有北羲人得不到的東西,只要他們想要便無人搶得過他們!」
 
    雖僅一面之緣,但赤狼輝明認得那扎高椎髻,身著綠色胡服的是女子是太子妃。衣襟的褐絨毛隨風飛舞,白皙的臉龐在陽光下更為透亮有澤,那大概是所有男子都無法拒絕的嬌媚。
 
   鄭麗清餘光瞥見赤狼輝明望著自己發愣,遂揚著嘴角往看座上走去,玉姝亦強忍好奇不看北羲世子的神情,轉而急忙跟上太子妃。
 
    李瑛華在看座上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見鄭麗清往自己走來,連忙將她拉坐在懷裡:「可都辦妥了?」鄭麗清點點頭,伸手摟住李瑛華的脖子,繼而對被冷落在旁的曲千葉微笑挑眉。此刻還不能扳倒太子妃,曲千葉只得搬出三歲大的兒子來壓她,說是李祺宏喜梅,遂欲出球場採梅。 「既是宏兒喜歡,你便摘枝紅梅給他吧。」李瑛華揮揮手,准許了曲氏的請求。
 
    曲千葉白了鄭麗清一眼,急匆匆走出球場,與向球場跑來的李寧月撞了滿懷。
 
    「真晦氣!走路不懂得看著點!」李寧月彎腰掃了掃衣褲,那是哥哥剛贈她的新衣服,可不能弄壞了。曲千葉一肚子氣正愁無處發洩,望著又笨又蠢的李寧月說:「若晉王府有何閃失,只怕嘉靜公主亦不好過。」李寧月不屑地瞄了她一眼,只當她瘋言瘋語,拉著彩丹走進球場。
 
    曲千葉撫了撫髮髻,得意洋洋地往前走去。晉王府出事了李瑛華便痛快,她也會因此而快樂,只是她更期待鄭麗清有日能從東宮消失。


 
    雖是初春,可天氣絲毫沒有回暖的跡象,只是風小了不少。霜還未退去,將紅梅緊緊包裹,淡粉自花瓣透出,有若嬰孩凍僵的臉蛋。
 
    「啪。」
 
    輕輕一折,白霜帶著零星花瓣落地,雪地中一抹嫣紅。
 
    帝后攜手走進馬球場,臣子紛紛跪地拜見。天下之母難得一身藍衣長褲裝扮,幞頭與上挑的羽玉眉盡顯颯爽。伉儷坐下,馬球場內鼓聲陣陣,篝火已燃,寒涼暫驅。
 
    駿馬奔騰,黑黃兩隊爭持不下。白球滾動,赤狼輝明握緊韁繩,彎身揮動月杖向白球擊去。「啪!」袁廣齊的月杖將赤狼輝明的月杖與球隔開,並迅速將球勾向自己,繼而狠狠打進球門。
 
    「大堯得一分!」小黃門揮動黃旗,將其插進木樁裡,象徵大堯取得一分。李軒滿意地點點頭,命張虎給自己和皇后添上暖酒。
 
    來往數次,大堯遙遙領先,赤狼輝明心中越發焦急,對身後的北羲將士怒目圓睜。袁廣齊趁敵人軍心不穩而緊緊相逼,又將球從赤狼輝明手中奪走,急忙策馬往前奔去。赤狼輝明放棄追逐,伸出月杖作勢攔截,待袁廣齊的馬抬腳前奔之時忽然抬高月杖⋯⋯
 


    「廣齊!」
 
    馬難忍疼痛,跪地悲鳴,身著黃衫的袁廣齊一時不穩被甩落在地。塵土飛揚,李宸昊起身追上奔向他人的王妃。
 
    「靈君!」
 
    場上馬匹橫衝直撞,楊靈君剛踏進賽場便被李宸昊拉回外圍。小黃門敲了敲銅鑼,暗示比賽暫停,那可是大堯的將軍,若是死在馬球場上便太可惜了。
 
    赤狼輝明似笑非笑地坐在馬上俯視在地上疼得扭作一團的袁廣齊,若此時有哪匹馬受了驚,踏碎他的手或腳,這百戰百勝的將軍可變成廢人一個。
 
    「將軍!」
 
    大堯將士紛紛下馬將袁廣齊扶起,袁廣齊雖說「我沒事」,雙目卻不斷瞪向赤狼輝明。「袁將軍怎的這麼大意?若不是我手快扯住韁繩,只怕可不只是摔倒這麼小事了。」赤狼輝明依舊低頭看著站不直的袁廣齊,歷年來不少人死在馬球場上,他自覺對他已算手下留情。
 
    李軒臉色鐵青,實在是掛不上笑容,於是揮手讓人扶袁廣齊下去休息。北羲為期五日的覲見之旅已過去一日,今日是第二日,想必與大堯聯手抗北晨的盟約這一兩日便會昭告天下。屆時邊境問題暫決,李軒便能騰出手好好整理內政,所以對於赤狼輝明的得寸進尺,他決定忍氣吞聲。


 
    「球賽北羲輸了,不知輝明能否向陛下討個安慰獎?」赤狼輝明單膝跪地,惺惺作態向李軒認輸,將北羲潑皮無賴的態度貫徹始終。萬秋影替李軒倒了杯酒,笑著輕撫他的手,遂李軒又努力擠出笑容,若不是暫時動不了北羲⋯⋯
 
    「世子想要什麼獎賞?」
 
    赤狼輝明放下搭在胸前的手,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嘴邊盡是春風得意。雖然他很討厭外人以「厚顏無恥」形容北羲,可今日他卻忽然覺得做人無賴些倒也挺好。
   
    「臣聽聞晉王妃精通音律,不知輝明今日可否有幸聽王妃演奏北羲琵琶一曲?」
 
    他的目標清晰得很,往日的仇恨勢不能放下了,今日他定要讓大堯和楊靈君顏面掃地。
 
    「不行!」
 
    「昊兒。」
 


    李宸昊牽緊楊靈君,將她往身後藏去。赤狼輝明多番挑釁羞辱晉王妃,作為她的夫君,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他傷害她。
 
    父與子兩兩對望,四目彼此堅定。
 
    樂師抱來北羲曲頸琵琶,楊靈君右拇指撥弄著右手上的指環,他牽得牢,她思緒亦混亂不已。
 
    「只不過是彈首曲子助興,晉王這就要將王妃藏起來,未免小氣。」事情正按著李瑛華預想而發展,太子妃見場面僵持不下,故作好人地調笑解圍。「是啊哥哥,北曦輸了比賽,世子這要求也不過分。」李寧月邊說邊走下看台,笑容燦爛地接過樂師手中的琵琶,將其雙手奉上給楊靈君。
   
    李宸昊剛吐出「嘉」字,楊靈君便伸手接過琵琶,這琴,她決定彈。
 
    「噔⋯⋯」
 
    穿著胡服、梳著乾淨利落髮髻的女子坐在場中央悠悠彈著琵琶,這是贈予北羲的殤曲,亦是對她的大燁弔唁。風捲殘梅,火紅妍麗的落花掛在琴人髻上的銀簪,驀地,驚似謫仙。
 
    碧波蕩漾,御花園明湖邊一襲粉裙的小娘子出於自保下緊緊摟住少年的脖子。
 
    「我警告你!這次可不准再放開我了!你若再鬆手,我便掉進湖裡了!」
 
    小娘子的鼻尖不停蹭著少年的頸,他一動不動地攤開雙手,不敢觸碰掛在身上的人。
 
    「公⋯⋯公主⋯⋯我沒想放開你⋯⋯但你能先放開我嗎⋯⋯」
 
    小娘子聞言,小心翼翼地低頭鬆手,她腳後便是湖水,若是不留神可要跌進湖裡了。少年嚥了嚥口水,緩緩放下僵若枯樹的雙臂,亦是低頭四處張望,只願跟前的人切勿抬首。
 
    「楚陽。」
 
    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少女急忙抬頭尋找那把男聲,只見哥哥正站在花圃旁看她,於是撿起地上的風箏跑向兄長。
 
    「哥哥。」
 
    「你們在湖邊做什麼?」
 
    「請太子殿下安。」
 
    小娘子拿著風箏的手輕晃哥哥的黃衣袍,現如今她倒是感到不好意思了,心中偷偷感歎好在哥哥沒有看見她適才在李家公子面前失態的模樣。
 
    「我這妹妹自小被寵壞了,若是有做得不對地方,還請宸昊見諒。」
 
    「太子殿下言重了,公主聰明伶俐,不嫌棄臣笨拙便是了。」
 
    小娘子暗暗鬆了口氣,好在這呆子沒有向兄長數落她的冒失,且若不是他昨日帶給她陰影,她方才又怎會失禮呢!昨日她爬上樹救貓兒,無意失足,好巧不巧跌在這呆子懷中。見是陌生男子,她大喊「快放我下來」,於是這呆子連忙鬆手將她扔在地上!若非安瑤昨夜替她揉了屁股許久,只怕今日定是坐立難安了。
 
    「噔!」
 
    指環滑過琴弦,弦斷,曲畢。
 
    赤狼輝明想聽的曲楊靈君紆尊降貴彈了,是琴弦不安份,總之現下北羲再也無法指責大堯晉王小氣。
 
    李宸昊沉著臉上前將楊靈君手中的琵琶扔給站在一旁的樂師,牽著她往看座走去,經過赤狼輝明桌前還不忘瞪他一眼。
 
    晉王咬牙切齒,晉王妃卻依舊淡定怡然,想來夫妻倆並非同心同德,這讓赤狼輝明感到興奮。曲聽完了,也已攪得晉王心緒不寧,但這僅是復仇的第一步。
 
    「陛下,臣還未婚娶,既然大堯和北羲聯盟在即,何不讓我們喜上加喜?」赤狼輝明此話一出,倒讓大堯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坐在兄長身後的諸位未婚公主臉色亦是忽白忽紅,只怕北羲這趟勢必要帶走位天女。
 
    篝火霹靂,如絲般金黃落入冰地,轉瞬凍結。李軒臉色愈發難看,赤狼輝明僅來了兩日,皇宮便被他攪得翻天覆地,先是多番挑撥羞辱,而今竟還厚顏無恥要求和親。
 
    「輝明可是看上了哪家小姐?」在利益面前,李軒終是換上一副笑臉。赤狼輝明搖搖頭,目光落在禮宸昊身後的李寧月,轉而笑道:「臣⋯⋯臣喜歡公主。」李宸昊握拳而起,身為堂堂大堯晉王,竟然被多蠻人多番羞辱。
   
    李瑛華與鄭麗清相視而笑,雖然事情不若他們預計中那般發展,可只要挫挫晉王府銳氣便足以樂好些日,可憐李寧月成為權爭犧牲品。
 
    李軒望了眼淚眼婆娑的李寧月,笑著搖頭道:「嘉靜還小,朕給輝明指位年紀匹配的貴小姐可好?」出乎意料地,赤狼輝明點頭了,只是那如狼般冷酷的眸子又望向了李宸昊:「晉王妃與我同歲,我們又是故交,她做我的夫人正合適。」
   
    李宸昊怔怔望著赤狼輝明,在場眾人無一不驚。
 
    張虎別過頭不敢看皇帝的臉色,果不其然,李軒又起身來回走動,每當他心中盤算著什麼時,便總是如此躁動不安。萬秋影眉頭緊皺地坐在一旁,慢悠悠替夫君斟了一杯酒,她知他現下極度憤怒。她敢肯定,赤狼輝明膽敢再胡說一句,鐵定活不著回北羲。
 
    「臣知道迎娶楚陽公主要以江山為聘,既是如此,我亦願以煙州關換得美人歸!」大堯剛建國而脆弱,三兩下朝政便已是慌亂不堪,赤狼輝明難掩喜樂乘勝追擊道。這話他雖對高高在上的李軒說,眼神卻不斷於李瑛華和李宸昊身上流轉。是啊,誰人不知當初晉王妃是晉王以用前途換來,可謂羨煞天下姑娘。
 
    觴落,粉身碎骨。
 
    李宸昊轉怒而哀,煞白的臉望了眼身旁冷若冰霜的楊靈君,轉而不斷朝李軒搖頭。北羲押下煙州關這個籌碼著實吸引李軒,應該說沒有一位執政者能抵抗收復煙州關的榮譽。煙州南接大堯,北連北羲與北晨,既然北羲承諾撤軍駐守煙州,那麼大堯只要助北羲打敗北晨,整個北境便再無異族可擾。
 
    作為登基不足一年的帝王,輕而易舉收復被異族侵吞百年的失地,這將會是千秋萬代也無法超越的偉業。
 
    只是⋯⋯
 
    「大膽!小小藩王世子竟敢在這信口雌黃!」李舒文怒不可歇地指著赤狼輝明破口大罵,或許因為見兄弟受了委屈,也或許是為了保全大堯的顏面。林婉瑩見夫君失態,怕他激怒皇帝,急忙上前跪地道:「父皇,晉王妃原乃前朝公主,如今又為大堯晉王之妻。若讓她為了大堯再嫁,只怕大堯將遭天下非議!」
   
     李軒深吸一口氣,繼而若有所思地點頭。
 
    「惠王妃此話差矣,大堯既派細作於北境監視北羲,只怕陛下早已知道我父已臥床近半年,而下一任的北羲王如今可就坐於你們面前。」赤狼輝明朝李舒文挑眉舉杯,咧著嘴喝了杯熱酒,白煙自他口中飄出。「晉王妃彈得一手北羲好琴,世子對你也是一片赤誠,」鄭麗清笑著上前將林婉瑩扶起,轉而扭頭對楊靈君笑道,「想來北羲未來王妃這身份也不委屈你。」李寧月亦趁此揶揄楊靈君,說是北羲世子與她相識於幼時,既然多年過去世子仍對她念念不忘,可見此情匪石。無需遠嫁北羲並不能促使李寧月說出這番話,她的笑容全然為了歡送楊靈君離開長安而綻放。
 
    皇帝望了眼神情淡然的晉王妃,又抬眸與晉王幽怨的眼神對上,緊接著便是搖頭歎氣。
 
    「外加五十匹汗血寶馬,三箱北羲珠寶。」微微泛黃的酒沿著杯口搖晃不定,赤狼輝明朝楊靈君眨眨眼,她依舊面無喜怒。李宸昊看著她望著別的男人,忽然想起她昨日那句「四日亦可發生許多事」,原來眼睜睜目睹心愛的事物被人奪走是如此痛苦,他逐漸明白她存活之苦楚。
 
    「靈君啊⋯⋯」、
 
    「父皇不要!」
 
     「來人!送晉王回府!」
 
    「父皇!」
 
    風起雲湧,殘梅雨下,隔著裊裊青煙,他彷彿又望見她頭戴紅花身著嫁衣的模樣。這一次再不是綠衣,而是如日中天的北羲紅。她是他的妻,卻又不是。說不清,道不明。
 
    薄唇輕啟,嘴角微挑,她似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