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灑落的大雨今天形成遍地水窪,像開出了傳送門連接另一片天空。炎熱的陽光扭曲空間,整座廢城仿如蒸籠。
    
    祐嘉沐浴在豔陽下,人工皮膚感受著透心温暖。換轉是原型的她,因為害怕曬黑,馬上就會躲進陰影裡或打傘遮陽。能毫無顧慮地體驗陽光的舒服,算是仿真人專屬的小確幸吧。也許,在世界的另一角,她的姊妹會如此想道。
    
    沉甸甸的背包讓祐嘉覺得自己矮了幾分,區區半打能量飲品便足以令她吃力。仿真情人的力量比常人低,而催生這項設計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
    
    紅楓的背包很小,只裝了些小型輕巧工具。她的力量比祐嘉還要弱,甚至連把毛巾扭乾也做不到。男人索求紅楓病態的愛,又為了自身安全而加諸限制,這副扭曲的慾望體現不禁讓她聯想到河豚刺身。
    
    兩人在街道中央走著,泰然的接受午陽的暴曬。直到熟悉的冰室招牌映入眼簾,紅楓的步伐腼腆的減慢。
    




    「我從後門進入,待會再見。」她說。
    
    祐嘉急忙拉住紅楓的肩膀,好像遲一秒她便會霧化消失。
    
    「一起走正門吧。」
    
    紅楓扭頭過來,臉上沒有表情,「我沒所謂,只是,舖裡的空氣會因此變得難聞。」
    
    「沒關係,我會幫你,是時候讓大家化解誤會。關係總不能一直僵持下去,猜疑只會徒增大家的壓力。」
    




    祐嘉推著紅楓的背,一同跨進冰室正門。
        
    「歡迎光臨!請問幾位!」智賀從座位上跳起來,模仿侍應的口吻。
    
    「兩位。 」試圖活絡氣氛的祐嘉應道。
    
    「一段時間沒見,原來是你。」櫻看到祐嘉自然的笑了,然而,當視線移到她的身後,那新月般的笑容立即躲進積雲後。
    
    果不其然,紅楓的出現像扔下一顆臭彈,眾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除了智賀,她的臉是另一種意義的難看。)紅楓本人卻是愛理不理,對著玻璃門自顧自的整理瀏海。
    




    「你們準備外出嗎?」她看見櫻背著背包,身後的安德魯和小熊也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抓住話題,櫻擠出笑容說下去,「是啊,我們要去南部探險。」
    
    「探險!」小熊神情興奮的高舉雙手。
    
    「其實是去收集能量飲品。」安德魯拍拍小熊的肩膀說。
    
    「辛苦了,你們是我們之中最壯的。」祐嘉向背包比了比,「這一點點的量便讓我吃不消。」
    
    櫻笑得更開,舉手撐起不存在的二頭肌,「體力活就交給我們吧!」
    
    「喔!」小熊有樣學樣。
    
    「小熊還需要些日子呢。」安德魯說,「祐嘉,有沒有甚麼想要的東西?」




    
    「想要就說吧,我們都能找來。」櫻下巴往廂座點了點,那兒坐著亞里、友梨和智賀,桌面上擺著一副飛行棋。
    
    「嗯……」祐嘉單手托腮假裝思考,她並無特別想要的東西,但為了把話題接下去……「小說和漫畫都可以,能消磨漫漫長夜的精神食糧。」
    
    「好!幫你找一套充滿力量的磚頭書。」櫻爽快答應。
    
    祐嘉轉頭,問紅楓:「你呢?」
    
    此料不及的櫻唐突收起了笑臉,如此反應早在祐嘉預期之內。即使自己會被厭惡,她也想協助紅楓盡快融入團體,而不是當匹離群小羊。
    
    「是呢,那麼……」紅楓指尖撩著髮絲打轉,「透明的魚絲和手套,能找到嗎?」
    
    「啊,我正好知道那兒有。」櫻努力維持平靜的笑容,「你喜歡釣魚嗎?」
    




    紅楓烏黑的眼睛遠去,嘴角詭異地上彎,「是啊,釣魚呢。」
    
    另一邊廂,智賀骰到六,她拿起棋子走了六步。
    
    踏 踏 踏 踏 踏 踏
    
    「哈哈,她在開玩笑。」祐嘉搭著紅楓的肩膀猛晃,讓她的辮子像鐘擺搬晃動,「這傢伙是很幽默的。」
    
    櫻的唇角抖動,像嘴裡含住蒼蠅。
    
    「我們去跟大小姐打招呼,祝你們一路順風。」
    
    接著,祐嘉帶住紅楓和窘態逃進了防煙門。她按著胸脯,似要壓停亂顫的心律。
    
    「你啊,我把球傳給你,不是要你對她們用扣殺。」




    
    「開玩笑而已。」
    
    「雖然這種說法很失禮,但你要顧及自己的身份再開玩笑啊。」
    
    「我有納入考慮,所以笑點才成立。」她推眼鏡。
    
    祐嘉給她一個白眼,「有時,我不禁懷疑你真的是那個惡名昭彰的紅楓嗎?總覺得性格和印象完全對不上。」她往廚房步去。
    
    「我的本性要在情人認證後才能啟動,現在就像——」「像心理測驗,你之前說過了。」
    
    二人通過走廊,恬靜的空氣使她們也不自覺的放輕腳步,空氣中傳來低語,隱約聽見是大小姐和昌姐的對話。祐嘉無意偷聽,只是她們靠得夠近,而廚房裡的二人又剛好沒注意到。
    
    廚房的正中央,二人站在同一個影子裡。昌姐抱著大小姐,兩手摟住她的後腰,高大的身軀令她的站姿略為駝背。昌姐背對二人,看不見表情。大小姐閉著眼,慈祥的臉朝向上,枕著昌姐的秀髮,手貼住她寬大的後背。
    




    「我受夠了。」那柔弱的嗓子,無法相信出自昌姐。
    
    「你已經做得很好。」
    
    「我不要了,一秒都不想繼續。」
    
    「雙日,我的乖女孩,從少就愛撒嬌。」
    
    祐嘉感覺耳根熱得要著火,燒融連接下顎的螺絲,整個下巴掉到地上。
    
    昌姐的背影突然一顫,勢如猛虎扭頭。兩人及時縮進牆裡,空氣飄來沉實的腳步。
    
    「哇,我們撞中了最糟糕的時刻。」祐嘉掩著紅透的臉,「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裝作沒看見嗎?藉口!快找藉口!」
    
    當祐嘉心亂如麻時,紅楓轉身走開。
    
    「紅…等等我!」

    語未畢,紅楓一手把鐵架上的碗碟掃到地上。刺耳的碎裂聲,把祐嘉的理智通通吹飛。
    
    「你們……」昌姐從牆後跳出,目光迷離,衣衫不整,髮絲紊亂,氣喘吁吁吐著白霞。
    
    「祐嘉,笨手笨腳。」紅楓指住她尖聲譴責。
    
    「吓!」祐嘉感到天旋地轉,腦海上刮起一場猛烈的颱風。一道雷直劈海面,電到祐嘉内心深處。「哎呀!看我多不走心!衣服勾到都沒注意!」
    
    昌姐的胸腔激烈的起伏,視線在二人身上彈跳,她長吐口氣,似是接受了解釋,「進來吧,這兒我待會再收拾。」
    
    「真的非常抱歉。」
    
    她們走入廚房,昌姐接過祐嘉的背包,把能量飲品放進斷電的冰箱裡,大小姐臉不紅氣不喘的站在原位。見到二人,她搬出社交說辭噓寒一番,祐嘉也機械式的回應。恐懼迫人成長,她的說話能力突飛猛進,好像只要停止說話,那頭名叫難勘的怪獸便會甦醒,一口把眾人咬死。
    
    等到氣氛緩和了,大小姐發下命令:「昌,空罐子累積不少,應該要拿去丟掉清理。祐嘉,可以去幫忙嗎?」
    
    「舉手之勞。」祐嘉說。
    
    兩人提起牆角的兩袋垃圾,走出廚房,往走廊的另一邊,從後門離去。
    
    所謂的丟垃圾只是幌子,目的是合理化祐嘉和昌姐離開廚房(脱離監視) 的理由。
    
    她們轉進暗巷,這裡經確認沒有監視器,算是意義上的『安全室』。

    昌姐把垃圾丟進大型收集箱内。她半拉開手套,望著手心對錶,「我們有五分鐘,請長話短說。」
    
    祐嘉從口袋掏出平板,外觀和仿真情人的用戶手冊一樣,然而,那是屬於昌姐的東西。即使外觀相似,內容物卻是天淵之別。她們仿真情人的用戶手冊充其量只是將紙本電子化,比喻來就是唯讀CD-ROM。

    昌姐持有的是真正的平板電腦,不只具備太陽能充電功能,性能還是最高規格。通俗地描述,是會讓持有人馬上成為朋友焦點,假如拿著走到街上絕對會被搶的程度。
    
    「依照吩咐,開著app在廢城逛了一圈。」她把平板交給昌姐,「這樣就能找到監視器的信號源嗎?」
    
    「你能放一百萬個安心。」昌撥開瀏海,瞳孔對正平板的前置鏡頭,藍寶石色的瞳孔一閃,便把平板遞給祐嘉,「地圖。」
    
    祐嘉聞言從另一邊口袋取出摺成細塊的地圖,攤開來,上面粗糙地畫著廢城的地形。昌姐的指尖在南部位置打圈,「這兒探測到特別多3C產品,對這裡深入調查。」
    
    「了解。」
    
    「發現可疑的地方也好,別在同一處逗留太久,那兒很可能是監視者的據點,一定要謹慎行事。」
    
    「明白。」
    
    「另外,」昌姐拉開手套看錶,「和你的新朋友處得如何?」
    
    祐嘉立即意會到是說紅楓的事,同時令祐嘉回想起,昌姐曾對紅楓說了很過份的話。
    
    「我們關係融洽,她是個很友善的人。」祐嘉特別注意咬字發音清晰。
    
    「不錯,保持現狀,時刻警惕。時間差不多。」昌姐沒有正眼看她,把手套拉上後轉身便走。
    
    「昌姐。」

    祐嘉喊住,她停止步伐。
    
    「你曾經叫紅楓去自殺。」
    
    「是。」
    
    發話前,祐嘉預料昌姐會矢口否認,或以語言偽術砌詞詭辯,然而,坦率的態度反而打亂祐嘉節奏。昌姐背靠著牆,雙手合十置於下腹,以沉默催迫她說話。
    
    祐嘉抱胸表示不滿,「這種話太過份了。」
    
    昌姐往空中擺手,像那是無關緊要的瑣事,「我故意煽動她的情緒,假若真的聽話自我了斷,那對我們是最有利的。她要是心生怨恨,我也能在她動手前制止。以上兩項都比現時好,未爆彈可是最危險的。」
    
    祐嘉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她應該清晰地表達了自己是站在紅楓那邊的。但是,昌姐居然毫不修飾地說出刻毒涼薄的話。立場不被尊重,使祐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她想要發火,但木柴是濕的,不能燃燒。
    
    「紅楓說,她作為恐怖情人的性格未被啟動。現在,她是無害的。」
    
    「現在的她是無害的。」昌姐食指點著下巴,每說一個字便點一下,「你變相承認她的本性是『有害的』。」
    
    「你這是偷換概念!」祐嘉大動作甩手,那是反射性的,出自本能的動作,祐嘉自己也被稍稍嚇到,「現在的紅楓不是壞人,沒必要視為異己。與其浪費精力向友軍張牙舞爪,倒不如集中精神對付真正的敵人。」
    
    昌姐抬高鼻子,似是對她的強烈反應感到意外。「2177年,你當時幾歲?」
    
    十歲,祐嘉馬上換算好答案。但是,真正要思考的,是問題背後的動機。昌姐將要提出論證去打擊祐嘉的立場,直接回應如同空手格擋尖矛,徒勞,且廢掉可以還擊的雙手。

    此時問及年齡,難道要以年長者的身份來施壓嗎?不,她有著身為上流人士的高傲,自尊心不容許用人身攻擊此等低級手法。想不通自己的年齡與紅楓有何關聯,祐嘉選擇保持沉默,抱胸,等昌姐接話。
    
    「總共十四個,」昌姐沒頭沒腦的說,「一月兩個,三月一個,五月兩個,八月三個,十二月六個。2177年,死於紅楓系列的人共有十四個,是歷來最多的一年。然而,這只是受害人總數的冰山一角。」右手手腕反轉朝天,食指指住祐嘉,「以上是我所提出,證明紅楓系列需要警惕的論據。輪到你了,能證明紅楓不是壞人的論據是?」
    
    大腦晶片高速運算,此時必須謹言慎行,她需要一個鐵打不動的有力論據,足以一擊即中反駁昌姐。
    
    「那些都是進行過情人認證的紅楓,和我們身邊的這位完全不同,不能混為一談。」
    
    「把她和她們區分開來的關鍵點是情人認證,的確,沒有進行認證前便傷人的案例。」昌姐點頭,「換句話說,『情人認證』便是束縛她的枷鎖,能拉住她不跨過紅線的鎖鐐。與鎖對應的是鑰匙,能夠解開枷鎖的鑰匙到底是甚麼?」
    
    不等回答,昌姐接著說,「一個吻,無關愛與慾,單單的物理接觸。啵,好朋友紅楓消失,恐怖情人紅楓登場。她成為她們的一份子,你還能保證她是獨特的嗎?」
    
    空白
    
    沉默
    
    屈辱
    
    不忿
    
    雙拳緊握,眼睛看著地板,在磚縫尋找辯詞。
    
    雙腿步入視線,昌姐的影子擋住陽光。
    
    「大小姐的敵人才是我的敵人,現時大小姐信任她,我亦不打算再對你的朋友做甚麼。這是束縛我的鎖鐐,只要她不碰觸紅線便能相安無事。」
    
    祐嘉以沉默捍衛體無完膚的尊嚴。
    
    「拖太久了,走吧。」
    
    兩人離開暗巷,沒有對話。沉默,那怕是一個感嘆詞都沒有。
    
    她們回到廚房,昌姐在門框前停步,祐嘉差點撞上去。她抬頭,究竟是甚麼擋住她?
    
    比視覺還快的居然是聲音,『滴…踏…』,遍地的液體。站在窪上的紅楓手上拿著刀,刀尖滴著液體。工作檯上躺著一具軀體,液體沿金色的髮絲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