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郭老師手上拿到了我母親的骨灰龕位置。

一般來說拜祀先人都不會選擇黃昏這種陽衰陰開始盛的時間,但因為正因為這兒,這些時間才這個位於道風山上的骨灰龕場才人跡罕至。

「亞娜如果你唔想既我可以自己上去。」我道,「反正個晚你OT左當補返鐘俾你。」

「白先生幾時都咁體貼,」亞娜道,「但真係唔使,我唔驚呢啲。其實我早就當左自己24小時服侍你,無話OT唔OT。」

現時已經是年尾,日短夜長,夕陽被竹林剖成段段光柱,有烏鴉的聲音在山林間迴盪。





「呢個時間黎拜?」門口的保安打量我們二人,這次我選擇自己拿著線香和水果,十多年前第一次拜祭我媽,總不能叫亞娜代勞。

「未閂門架可?」亞娜反問。

「咁又未…」

證件當然沒有問題,那保安一臉孤疑的開門:「不過我地就閂門,你地最遲六點半要走。」

「明白,唔該你。」亞娜禮貌地點點頭與我穿過閘門。





龕場內水靜鵝飛,烏鴉的叫聲在空蕩蕩的廣場,噴水池和花圃之間迴響,有幾隻郊野公園跑來的野猴正在欄杆上抓著蝨子望天打掛。

我與亞娜很快找到母親骨灰所在的牌位樓,按著牌位編號來到了我母親的牌位面前…

「咦?」

母親的牌位前一張摺枱打開,上面放著少許祭品,當中有一盒和我手中一模一樣,是她生前最喜歡吃,名寶石餐廳的瑞士雞翼。

不會是巧合。





是誰?

腳步聲傳來—

「亞娜!」

我捉住亞娜的玉手與她閃躲進另一行較窄的骨灰龕位後,以免那個來拜祭我媽的人發現我,到時我就很難用「白梓爵」這假名說過去了。

總算明白那個保安為甚麼這反應,這時間有兩批人來拜同一塊碑任誰也會覺得奇怪。

還好這邊的牌位還沒賣出只是一堆空格子,不然用人家祖先來當掩體不太好。

「嗯?」那人似乎有點起疑,但最後還是沒有理會,選擇這種時間來拜祀的人與我一樣也是想掩人耳目,不多管閒事是正確的。

亞娜與我幾乎臉貼著臉,我已經感到她的吐息所夾雜的香水味。





我把手指舉到把唇上示意她別作聲,她眨眨眼示意門白,我再打開手機鏡頭沿掩緣滑出去,結果只露出去的鏡頭拍到那是鄧有德的身影。

那個郭老師所說直至我母親去世前,從未探望聯絡她的鄧有德。

我與亞娜屏氣凝神,在這兒被鄧有德發現實在太麻煩了,也沒有想過會是他!


話說他來幹甚麼呢?

「白…白先生…」

我連忙放開亞娜的手,尷尬地向她一笑道歉。

「……估唔到我當年做既野到依加都仲影響到自己。」鄧有德道,「都係我自己作既孽。」





附近空無一人,他只是在對我母親的碑位說話。

「如果我再見返你,見返泰思,我都想講聲對唔住。」

「…」我靜心聆聽,如要化身成亡魂的一員。

應該說,我本來就是祂們的一員。

「下次再黎探你啦,保佑我…我真係想幫到多啲。」

你好意思跟我媽說?

她就是你害死的!!

不過—這兒四下無人,這恐怕就是他的真心話。





一連串的吵鬧聲,鄧有德把東西收好,摺枱放回原處後靜靜的離去,碑位前又只剩下在空中飛舞的塵埃。

「白先生,鄧醫生佢…」

「亞娜,到我地拜。」我走出掩體,「就黎無時間,動作快。」

「係。」她點點頭,高速搬來摺枱張開,我放好祭品,打開瑞士雞翼,凝視著碑位上母親的遺照。

感覺有點微妙。

對我來說她已經是相當遙遠的人,我沒自己想像中悲慟,喪親之痛本應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我在監獄中亦有想像過,所以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對我來就母親最後的印象是我前往菲律賓前的一頓飯,我說過會為她帶點手信,她也叮嚀我去到要小心,因為治安不好。

只是沒想到比想像中更壞。





總之她對我來說的確是曾經最親的人,但因為時間的沖刷,她在我印象的樣子也變得有點模糊,相比起悲傷,更多的是懷念。

由於上一次選擇了理智選項:隱藏身份,鄧泰思的感情面變得更薄弱了

下次選擇時會更傾向理智面


大概有一部分的我,其實也死了在那監獄之中吧,我還以為我會更激動的。

「……」我對於碑位有點百感交雜,原來沒自己想像中的悲傷,我甚至連眼淚也沒有流出來。

也好,在這城市無情的人更易勝出。

「亞娜,幫我收一收野,我出去裝香。」

「係,白先生。」

我點燃三支清香,走到外頭的觀音像前的香爐前鞠躬上香。

就這樣吧。

回到碑前,亞娜已經把東西全部收好拿著:「白先生,我已經抹返乾淨個碑,距離時間仲有大概…」

「啊,走得架啦。」我道,「唔該你。」

「係我份內事。」

我與亞娜默默地走回停車場,龕場內只剩我們二人,連職員也下班了,只剩下夜班的保安員在更亭中滑著手機。

這趟路程比想像中安靜,剛剛鄧有德的說話其一字一句我也記住,我花了一程車去細心思考,他的心境是怎樣?

在外晚飯後回到家中—

「白先生,我今晚會查鄧醫生十六年前既出軌對象。」亞娜道,「聽朝會放係你枱面。」

我反問道:「你唔使收工?」

「我又無其他事要做。」亞娜笑道。

「件事唔急,計劃一步一步黎,聽日見既個個人都係最重要。」我道,「你得閒先搵佢出黎。」

「但…」亞娜欲言又止,這是她第二次這樣了。

她閉上眼一秒後又張開眼:「咁樣我收工先。」

「今日辛苦你。」

「唔使客氣,白先生。」她拉拉裙子兩角微微點頭,回去自己的房間。我去地牢把阿布牽出來,牠小跑步的追緊我回客廳中,我取出來自澳洲的Penfolds酒莊的Grange Shiraz紅酒,輕輕打開使其醒酒。

「嗚?」在我身邊躺得舒服的阿布抬起頭來。

「無你份。」我指指牠,狗不能分解酒精,所以沒牠的份。

「嗚…」牠聽懂,於是又伏下。

我用手輕掃牠的背脊,黑白相間的軟毛使陣陣安心感從我手心傳來,我喜歡狗,與其相處不用任何心計,不用任何思考,因不論我做甚麼也能自在而牠也會笑呵呵的依偎著我。貓是很可愛啦,但就是性格比較難捉摸,我沒這耐心。

腳步聲傳來。

「亞娜?」我從旁邊取來另一隻杯,「你一定要試下呢支酒。」

「多謝你白先生。」她輕輕坐下,平日的長裙套裝已經脫下,變成了運動短褲,過膝的壓力襪與絲質睡袍,「但我返工唔飲酒。」

「喔。」

「不過正如岩岩你所講…我已經收左工。」她向前弓身拿酒,胸口剛好在危險的界線前停下,她的每一根修長的手指捉住杯緣,「所以我唔客氣啦~」

她已經洗過了澡,身上飄揚著不知是洗髮水還是淋浴露的香氣。

「千其唔好同我客氣。」

我拿出手機滑動,把客飯廳的主照明關掉,只剩下沙發區的氣氛燈與地燈,音樂也由流行曲變成了管弦樂合奏。

「嗯…啊…」喝盡後她放下酒杯,「的確係好酒,白…」

「嗯?」

「收左工我有啲唔想叫你做白先生。」她笑道,「我可唔可以叫你其他名,冇咁見外既名,梓爵?Edmond ?」

「放工後,私底下你可以叫我泰思。」我雙眼的視線穿過如血一樣的酒液望向亞娜,開始計算她的心思,「但係你絕對唔可以係外面咁樣叫我。」

「當然,泰思。」她道,「如果連咁都做唔到我就點做呢個位。」

拉近距離,暫時跳離助理的身份,即是說她接下來說的話是助理不應該說的。

「泰思,依加我唔係你助理…我算係你既咩人?」

我發揮多工思路的本領,一邊與她對答,一邊推理著她的思路。

「朋友?拍檔?亞娜,你希望你係我既咩人?」我反問。

「朋友。」亞娜道,「如果唔係泰思身邊就一個朋友都冇呀,哈哈~」

所以這是要以朋友才能說出口的話。

「有時間我會去識下朋友啦。」我道。

「如果你想,我可以推薦幾個社交場合俾你。」她拿起紅酒為自己倒了半杯,再將我的那杯添回至半滿。

「再講啦,朋友呢啲野。」

「…泰思。」

「嗯?」

「我有野想同你講。」她一下子在沙發上猛然拉近與我的距離,我能感到她的呵氣若蘭,雙瞳中我的倒影與口唇上每點倒映。

「咩事?」

「泰思,我想講既係……作為你既助理,你既決定我一定會支持,只要你決定左去做,我點都會同你一齊去完成你既復仇。」她猛然又喝下一杯酒,幾萬元一支的紅酒被她當開水一樣的在喝。

「我都相信你會咁做。」

「但係作為朋友…我想講既係…」

「亞娜。」我左手搭到她赤裸的臂膊上,「即管講。」

「你使唔使再考慮下,係咪真係要向你爸爸鄧有德復仇?」

此言一出,我感覺整個人也凝著。

這就是你要說的話嗎?

現在我打量她,馬上覺得她全身上下也是心計。

「即使你最後決定要郁手我都支持,泰思。」她以閃亮的眼睛望著我,我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但係我想講下我既諗法,雖然我…我無坐過十六年既黑獄,但係我幾段日子有自己既諗法。」

這次到我開始往灌自己開水,不,灌自己紅酒,我喝掉一杯後道:「講,亞娜,即管講!」

「…你係呢個世界上已經無晒任何親人,朋友。」亞娜道,「鄧有德係你唯一既屋企人。」

「係我既仇人。」我冷冷道,「只但係唔係唯一一個。」

「即使係你既仇人,都係你唯一既親人。」

「繼續講,親人,哼,好一個親人。」

「我父母都已經唔係度。」亞娜道,「所以世界上都係得返細佬一個親人。」

「喔。」想不到亞娜這樣年輕就已經…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負擔那些費用嗎?

「如果我細佬佢對我做左任何事都好,我幾憎佢都好,我都唔會將佢趕盡殺絕。」

「你唔會,我會。」我冷冷道,「講下就易,亞娜,我個十六年係我親自坐過,親自受過既苦。」

「泰思,你絕對有復仇既理由。」亞娜說,「但係你同樣有放過佢既理由。」

「無。」我完全沒有思索,應該說我不需要,也不想去思考這問題。

「佢既生活已經夠慘,朝不保夕,訓麥當勞,水塔旁邊既僭建劏房,今日你都見到,佢活係一世既內疚之中…我覺得已經夠,泰思,佢已經受到當年背叛既處罰,而且佢都係被人利用,佢只係被個個女人呃左,你真正既仇人,害你要坐十六年黑獄既人應該係佢。」亞娜說

被人利用?

不知者真的不罪嗎?

「我無感受過坐十六黑獄既滋味,但係我係你雙眼,我係你塊臉上面感受到個種絕望。」亞娜舉起抖震著的手,輕撫我的臉頰,用姆指輕揉我的眼角。

「無可否認你有將佢趕上絕路既理由,但係如果佢死左既話你就真係孤獨一人。」亞娜說,「就好似個時你係監獄入面咁。」

「就算我唔殺佢,我都唔會搵佢食飯飲茶,所以無分別。」我道,「佢係慘,咁又點?我唔慘?我媽媽唔慘?郭老師唔慘?」

「……」亞娜神色哀傷。

「你父母過身個時你陪住佢地?」

「…係。」

「我媽媽呢?」

「……」亞娜無言以對。

「佢依加受緊既苦連我十分一,百分之一都談唔上,佢咁樣贈醫施藥又點?我媽媽會唔會變笑喪?我會唔會後生返16年變返一個同你差唔多年紀既後生仔?」

「唔會。」亞娜搖搖頭道,「所以我無否認過你復仇既合理性,但係其實你點對佢都好…你講既野都唔會發生。」

「…」第一次我面對亞娜無言以對,只能強詞奪理,「依你咁講,我所以仇人都唔使對付啦,反正我做咩過去既事都唔會改變,我做咩都無用。」

「泰思,我唔會否定你既痛苦,我淨係想講除左復仇既理由之外,原諒既理由都好充分。而復仇之後你會無埋最後一個親人,真心悔改既親人…但係無論點你既選擇同命令我都會服從,呢點你唔使擔心,你既選擇係咩我都企你個邊。」

「…嗯,我明架啦,亞娜。」

言下之意,就是叫她閉嘴。

「對唔住。」她突然道歉,「其實我係唔應該咁樣講…我應該要明白你既決心…」

「無需要道歉。」我真誠地卸下怒容,笑道,「我就係知道某一日你同我講呢啲。」

「嗄…?」她眼神有點潰散,似乎酒勁開始發作。

「當日我由你既舉止,眼神,肌肉量,站姿就睇得出你唔係銀行個班人之中最頂尖既人。」

「啊,泰思原來咁睇我!」她突然好像個小女孩似的,雖說她本來在我眼中就是個小女孩,只是平日專業形象太過強烈。

「唔係咩?」

「咁…係就係…」

「但係你有人性既一面,呢點好寶貴,我今日就開始對自己係咪仲有呢一面好自我懷疑。」

「泰思當然有…邊個話你冇,我叫阿布咬佢!」亞娜醉了嗎?

「嗚?」阿布聽到有人叫自己抬頭看看亞娜然後又伏下。

「正因為你有人性既一面,你唔係盲目既服從機器,你有自己既感受同思考,呢樣野就係你最優勝既地方。」

「嘻嘻,你啊~聊女仔就咁叻,你就唔驚我鐘意左你?」她紅著臉笑盈盈說。

「我…」

說罷她就咚一聲倚在我肩膊上,呼呼大睡,完全沒有平日「萬能的亞娜小姐」的樣子。

「Zzzzz」

但是剛剛她說的話,值得我思考。

我抱她回房間,輕輕放到床上為她梳好頭髮,再把被子蓋上。因為酒醒來後喉乾欲裂,所以我在廚房找來了保溫瓶裝好了溫水放到她床邊,寫上「見字飲水」的便利貼。

後來的某一日,我知道銀行的個人助理訓練中包括酒量,因為要幫老闆頂酒或是與老闆對飲後繼續保持專業形象工作,那群助理—包括亞娜全部都是千杯不醉的怪物。

天曉得她為何醉倒,不過醉翁之意,也不一定要在酒。

因為酒勁第二天早上我偷了個懶沒有去跑步,亞娜卻已經回來,穿回長裙套裝在待我起來。梳洗更衣後我們一起吃過了早餐,我發現她時不時正在以眼角餘光偷看我,想必是因為昨晚的說話。


「白先生,今日晏晝你約左廟街既客家仔,夜晚就同郭老師係麗思卡爾頓酒店晚飯。」

「嗯,郭老師個仔會黎?你套晚裝呢?」

「全部已經準備好,我係用自己張相做ICON,佢已經話左會黎。」

「完美,坐低食啦。」我道,「其實可以食完先講…」

想必是因為昨晚的事,她更想強調自己的助理形象吧。

「係。」

她坐下,我看到她那個專心瞪著盤中餐的樣子就啞然失笑,明明平日與我相處得相當自然的她這時卻額外的作狀。

「亞娜。」

「係,白先生。」

「尋晚既事你唔使太放係心。」

「我…尋晚失禮晒…」她扁扁嘴道,「果然收工都係唔應該飲太多…」

再強調一次,那時她是裝醉的。

「你肯講真心話係好事黎,我仲要讚你添。」

「真係既?」

「嗯。所以唔好再咁樣,好唔自在。」

「係既,泰思~」她放鬆下來,嫣然一笑,格外動人。

早上的時間我又略略看了郭老師的兒子的資料,其實我是見過他的,因為就在畢業的那年,郭老師就因為要產子而放產假,我們畢業後也有去過探望他,費勝嵐與黛琪也在場,不過他那時還是在嬰兒床的襁褓中。

現在呢?為甚麼會連房門也不願意踏出?

為郭老母解決這個問題就是我報恩的方式,她照顧了我的家人,現在就由我照顧她的。

「白先生,差唔多時間啦。」

「好。」我關閉電腦,拿起手杖。

「岩岩我搵緊鄧有德外遇對象既名,因為當年佢地係偷情,個個女人亦有意呃鄧有德錢而無留下太多記錄,有少少難度。」

「對你黎講唔難既。」

「當然,請放心包係我身上。」

由於我們現在要前往的是廟街,保時捷的跑車實在太過顯眼,所以今天亞娜駕駛的車子是豐田的卡羅拉E170。為了應付不同場景我購入了不同的車型,卡羅拉是1997年起全球最好銷量的車型,幾乎駕駛著它在任何地方出現也不會引起注意,連香港的報館也愛用這種車作跟蹤調查用。

「我地今晚唔會揸呢架車去麗思卡爾頓架可。」

「當然唔會,只係白先生你未有車牌,所以如果係我,加埋你同郭老師個仔,個啲超跑…」亞娜嘴角陰陰咀笑著說。

「得啦得啦,考牌要排期我都無計架…」在她面前我也能有不認真的一面。

錢不能解決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運輸處那考牌速度,本來打算是由我駕著超跑與郭老師兒子炫耀一下,結果那些超跑全部都是兩座位,只能變成亞娜與他去遊車河或是我與他坐在停車場裡傻眼,還只能坐車頭蓋因為我沒有車牌連司機位也不能坐不上。

「嘻,我聯絡左銀行個邊,所以借到古董McLaren F1,少數有三座位既超跑。」她斜眼看過來,「岩晒無車牌又想同客坐超跑既老世。」

「嗚…」我被她窒到無言而對。

卡羅拉E170從屋宛駛出,方主任向我們揮揮手,我們便絕塵而去。不論車子的性能,亞娜的駕駛技術是優秀的,即使是這量產型的車子在她手中也是駕輕就熟,停車和起動也是行雲流水的平靜。

「我地到。」亞娜道,「白先生你真係要自己去?我可以上去代你交涉…」

「唔使。」

「好,如果有咩事既請交俾我。」亞娜下車,拿起後座上的手提箱。

才不能發生要交給她的情況。

這是一個位於唐樓的客家同鄉會址,今天我們要見的人叫客家仔,雖說這名字還挺普遍的,但是來廟街找客家仔,就一定是這個客家仔。

正是午飯時間。

「叮噹~」

一個大漢開門。

「係我。」亞娜道,與他接觸的人是亞娜,所以開門者認得。

「入黎。」

我們進入單位,那人習慣性的看看外頭確保沒有人追蹤再關門。

電視正在播放都市閒情,這是一個位於唐樓轉彎位的單位,有一排弧形的採光窗,所以把白色膠地板映得發亮。

客家仔才不是甚麼善男信女,也不是甚麼「仔」,他是一個與我差不多大的男人,掌握著這附近的地下勢力,現在正穿著恤衫與手下們在吃飯。

「大佬,就係佢。」

客家仔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看我:「你就係伯爵?」

「就係我。」

「坐低,阿邊個,拎份傢俬俾伯爵同佢條女!」

「我係佢既助理。」

「佢條靚呀!」客家仔修正。

所謂的傢俬就是餐具。

我與亞娜坐下,她把手提箱放在小腿之間,卻沒打算動手進食。

同時幾個手下站到我們身後。

「你識我?」

「見過你既手下。」我道,「然後只係順藤摸瓜。」

「手下?邊個傻鳩爆響口呀!」

「大約年頭,你地幫一個業主去收租。」我望向他,「一間教會黎。」

「哦…俾個訓街既打柒,個幾條垃圾無跟我啦!」

就是賈姑娘的教會那次,那些手下都是客家仔的人,基本上代客收租是他的業務之一。

「廟街收數王…」

「係收數師。」客家仔道,「好專業的。」

「……」亞娜不發一言,眼神明顯是在忍笑。

「收數師…我知道有個人差你一條數,所以想黎同你傾。」

「我知,豐匡藥房呀嘛。」客家仔道,「數其實就還晒架啦,係啲利未還晒,不過又係既,啲利仲貴過條數本身。」

豐匡藥房,即是鄧有德的那一家藥房。

「你地用佢未找晒數黎做藉口,上門睇醫生然後唔找數呢招幾高。」我道,「成個香港我諗得客家仔你呢個字頭係有醫療福利。」

「你講我既人去佢個度講我名就唔使俾錢呢件事?」客家仔,「醫療福利啊,好!呢個講法好!哈哈哈!你條友仔又幾撚棧!」

「過獎,但係其實你想唔想收呢條數?」

「…你咩意思?」他的笑容在臉上凝住。

「你想咁樣一直睇霸皇醫生,定係收左條數佢一了百了?」

「所以你黎搵我就係問我呢條問題啊。」他的臉陰沉起來,直直的瞪住我和亞娜,「想又點,唔想又點?」

「如果你想既話,我想同你買斷呢條數,佢欠你既呢度應該有凸。」我打個響指,亞娜舉起手提箱道,「而如果你想繼續睇霸皇醫生,件事就麻煩少少。」

「唔怪得你兩條友敢就咁走上黎,原來係黎玩…」

我再打一個響指,亞娜打開手提箱,入面全是白花花的鈔票,一疊又一疊的整齊放好。

「我唔係黎玩野,客家仔。」我說,「你可以稱為證據,但我會話呢度係誠意。」

物理意義上的誠意。

「你係買斷佢條數?而唔係幫佢找左條數?」客家仔看到貨真價實的鈔票後卻變得謹慎起來。

「係買斷佢條數,唔係找數。」我說,「只係佢地既債主變成左我,當然我追唔到既時候,我都會搵返廟街既收數師去幫我。」

「……」客家仔感覺到我的盤算,正在估量。

「我用高於佢條數既錢買斷佢,然後你幫我收數又要加錢分成,你要做既野完全無變就賺到兩次錢,真係跳樓價大酬賓。」我繼續利誘。

本來他也能說我只是在空口講大話,但這樣一大箱現金卻在他眼前,亞娜甚至掀起表面的那一層證明這不是甚麼「面浸銀紙,下面報紙」的老掉牙把戲。

我已經能看到他吞口水的動作了。

「好,殺你!」

「你點點佢。」我一揚手,亞娜放開手提箱,另一個手下前來拿走去點數。

「爽快!大手筆!依加起你就係豐匡藥房既債主啦!喂你班友,拍手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背後響起令人尷尬的零落掌聲。

「咁你幾時去收佢條數? 拿,我幫你收數都得,但就要分返些少俾啲兄弟飲茶…」

「未使住。」我道,「我又唔等錢使。」

我可沒說過馬上要收數吧。

「…喂,伯爵,你岩岩唔係咁講。」

「我係話,我買斷佢條數,然後你幫我收數,你可以賺兩次。」我頓一頓,「無話幾時。」

「…你係咪玩野,你50年後先收條數,我班兄弟又等你50年呀?!」他拍桌,站起來怒喝。

「唔通我作為債主,連幾時收條數都唔可以話事?」我冷靜地反問,順道拿起茶杯輕呻一口,這傢伙的茶倒是很不錯。

「伯爵下嘩。」他走向我,亞娜連忙擋在我面前,「係呢度話事既人只有一個!」

「客家仔先生,我地都係斯文人,唔好郁手郁腳,亦唔好為難女人仔。」我道,「我依加未收佢條數,係有我自己既考量,錢你已經收左,我諗你唔會反口架可。」

江湖上只有利害關係,而這種人是舊時會把義氣放在口邊的那種,所以我同時攻擊他「收了錢」和「反口」的兩點。

「我收得你錢又點會反口!」他衝口而出道。

「就知你有口齒我先咁想同你合作。」得知他重視甚麼後加以強調,然後補上一頂高帽給予下台階,「大家都知客家仔做大佬夠雷夠義氣,講口齒!」

「咁,梗係啦!」

「岩啊!」

手下們和應,他更不好意思發爛。

總有比硬碰更好的做法。

「之後再有事我都需要同客家仔你合作。」我伸出右手,不經意的展示一下我的勞力士地通拿已停產手錶,他見一見也為之一呆,傻傻地伸出手與我相握。

現在擊潰他也不難,這兒連他連手下們亞娜一個人也能擺平。

但是我需要點地下人脈,暫時他還有利用的價值。

「好,合作,合作…合作好呀!哎呀無酒,咁我以茶代酒,飲勝!」

下樓後似乎亞娜有點失望。

「我以為你地會打起黎。」亞娜道。

「的確本來係會打起黎。」我說,「贏左場交,輸左個幫手,值得咩?」

「幫手呀…」她似乎對我的交涉機巧亦為之折服。

「銀行的確好多方面都幫到手,但係總有啲地方係呢啲三教九流既人先可以涉足。」我道,「多個朋友好過多個敵人,我已經夠多敵人。」

「岩岩我留左聯絡俾佢…如果佢打黎既話。」

「話我公事忙緊,如果係飲酒食飯可以睇下我時間上得唔得,呢個人值得巴結一下。」

「係,白先生。」

任何人只需分成「值得」與「不值得」,也就是其利用價值。

「話說白先生。」亞娜道,「你點知道佢地欠債?」

「觀察。當日義診你就無發現到黎睇病唔俾錢既人超出我講既名額?」

「我有發現到,但我以為係鄧醫生好心…」

「記唔記得藥局既大字報?」

亞娜回想一下:「記得。」

豐匡藥業公司
注冊中醫師鄧有德
星期四至一朝十晚六
中午一時至二時午膳
綜援戶,長者,傷殘人士診金免費,藥費半價
經濟困難者酌情折扣
星期三全日義診
星期二休息

「個啲無俾錢既人,用緊既手機都係最新,而且打扮,飾物都唔平,佢地絕對唔係屬於免費個類人,但係佢地無俾錢既時候老板娘同鄧有德都無出聲。」

「單靠咁就知道?」

「但都只係我知道既契機,都係靠你叻女先證實到我既推理。」

「我份內事。」亞娜點點頭,這次我輕撫她的柔髮以示讚許,她享受地一直低頭待我的手收回後才站直身子。

現在距離鄧有德的崩盤只有一步之遙。

接下來沒甚麼事好幹,我們吃過午餐後我問亞娜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於是我陪她在附近逛了一會兒,原來她平時和朋友也會在這附近消遣,就和普通女生一樣。


「我地等陣去邊轉McLaren?」我問道。

「我地本身泊個度,銀行既司機會幫我地渣返本身架車返屋企…白先生你睇下個件褸,好靚啊!」

「試下啊。不過香港無咩機會著咁厚褸就係。」感覺香港比我當年離開時更熱,即使現在本應是深冬也沒幾個嚴寒之夜。

「女仔著衫先唔理咩機會,嘻。」

亞娜似乎相當喜歡,進試身室時還是愛不釋手,走出來卻交回店員。

「唔鐘意?」

「唔係啊~不過…又真係無咩機會著咁厚,算啦哈哈。」

別想騙我。

襯亞娜借更衣室換上今晚的晚禮服時,我單獨與店員交涉後快到與郭老師相約的時間。

回到本來的泊車位置時,看到一群人正在附近駐步舉起手機拍照,一架鮮紅色的超跑正在我們的車後停下,其流線型的設計相當引人注目,新穎與復古交融在一起的McLaren F1正泊在那兒。

「白先生,我去趕走佢地。」亞娜臉色一沉,回復上班模式的她向前走去。

「唔使,亞娜。」我叫住她,「愈出風頭愈好。」

「咦?」因為與我一向的風格相違,她一點錯愕。

「無問題,由佢地。」

「明白。」

我與亞娜走向McLaren F1,車上一個男生向亞娜點點頭下車,他穿著一整套整齊的西裝,胸前同樣扣著瑞士銀行的徽章,按亞娜說那個徽章是純金鑄造的。

「亞娜小姐。」男生下車向亞娜深深鞠躬,「車已經按你講既改裝好。」

「唔該你。」她掏出車匙,「咁呢架車交俾你,地址你知道?」

「知道。」他雙手接過車匙,「放心交俾我,咁我走先,晚安,亞娜小姐,白先生。」

他走向我前面的卡羅拉E170上車,接著揚長而去。

「佢係…?」

「見習私人助理。」她道。

「話說你唔係已經辭左職?」

「我地好多人都係咁,服待一個老世後轉做老世請,銀行都會繼續提供支援俾我,因為我就係你既助理,支援我即係支援白先生你。」亞娜拉開…拉起McLaren F1的車門,門上往斜上升起請我上車。

McLaren F1是一架三座位超跑,不是左或右軚車,而是「中軚車」,軚盤位置在車子的中間,左和右後方各有一個座位。我坐到亞娜的左方,她關上車門後從另一邊上車,啟動引擎,然後—

「嘩!」旁觀的眾人。

打開燈帶後,整架車的車底都點亮光芒,餘輝在車子行駛時會在夜裡留下一道光痕。

的確是我所說要的高調。

「隆!隆———」

排氣喉也被改裝過,McLaren F1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在街上迴響,人們還沒反應得及我們便絕塵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路人們。

「滿意嗎?白先生。」駕駛著這名車的亞娜似乎也很高興。

「非常好!」

車子的速度無人能及,可惜的是即使車子再好還是敵不過紅綠燈們,不過這也是一個好機會盡可能使更多人看到這車子,在網路上留下痕跡,已經有不少並排的司機或副駕駛室上的人在停紅綠燈時舉手機拍照。

我們比預計早15分鐘到達麗思卡爾頓酒店。

「天際100啊…」

我那時這兒還是爛地一塊,現在已經是香港第一高樓了,我仰頭看天,ICC的盡頭與天空的盡頭會合,如要前往無盡的深空。

「係度等佢兩個。」我道,「等陣佢地出現,我地陪佢兩個上去,你去泊好車後再上黎。」

「明白。」

「岩岩個男人放左工未?」

「未,佢係負責夜更既支援。」

「等陣叫佢渣保時捷黎接郭老師。」

「咦,我以為郭老師係會同我地…」

「唔係。」我道,「另有其人。」

這個其人當然只會是她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