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那箭正中黑衣高手手中長劍。劍身被箭擊中,箭支落地,劍向右一側,刺了個空。任永左拳握着弓臂中央下四寸位置,舉弓擊向黑衣人。黑衣高手抬劍格擋,「噹」的一聲,長劍折斷。黑衣人沒想到對方持弓作器,忙向前遠拋斷劍,退了幾步戒備。任永左腕隱隱生痛。
 
蘇寧雪右腿受傷,以手作足,向後退開了五六步,坐在地上。任永站在蘇寧雪和黑衣高手之間,與黑衣高手雙方有六七步之遙。

任永打量黑衣高手,見他比己矮半個頭,以布蒙面,身材瘦削,心道:「黑衣高手內功精湛,放平長劍即可擊飛武器。我一箭不能令他脫劍,他一劍卻使我短弓險些脫手。」又想:「我若持弓與他空手比武,也未勝他,況且他們有七人之多。力戰不能,只能曉之以理。」當下欲以言語說服眾人退去。
 
於是任永道:「何許人來?為何出手傷人?」

黑衣高手並不答話。在旁遠觀的六名黑衣人中,那個先前說話聲線粗厚的人站出道:「兄台好抱不平,好生難得。我們有一些話,非要問這位姑娘不可,問明即放人。我們七人與兄台無仇無怨,兄台不應參與其中。」話後擺手,示意任永離開。
 




任永想:「持劍逞凶,強行逼供,話倒客氣非常。」

任永仍不放棄,指着蘇寧雪道:「這位姑娘是我朋友。我們相約於此,登高賞月。你們詢問何事,現下可問。問畢後,這位姑娘和她的從人便隨我而去。」蘇寧雪聽後暗覺不妥:「此謊話甚是輕薄無禮,如何能騙他們?」
 
那男子想:「這年輕人所說多半是假。我們埋伏在旁,明明聽見她們意在尋人,豈是賞月?」任永亦覺話中破綻甚多,旨在拖延時間,思量救人之策。男子又想:「恐怕她們要找的人,就在眼前。」於是收下禮敬之意,沉下聲線道:「閣下不退開,別怪我們無禮。」

說完此話,男子向前踏上一步,欲教訓任永。站在任永面前的黑衣高手擺擺手,那男子退回原處。任永斷定此人是眾人首領無疑,似乎要親自出馬。任永見那人徒比手勢,心想:「他不言不語,難道是啞巴?」

任永本想用言語說服他們退去。他口才了得,卻不知這七人背景、所問何事,無法以三言兩語死纏爛打。黑衣人出言恐嚇,說不定會動武。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黑衣高手身子微動,似是等待任永決定是走還是留。任永心覺糟糕,又想不出奇策,心下暗忖:「黑衣一幫要生擒眾人問話,未必損傷性命;我無關要緊,在此阻頭阻勢,恐怕隨時喪命。」思前想後,欲回身離去。
 
任永轉過身來,蘇寧雪坐在地上,撕下了裙尾布條,正為右足包紮。蘇寧雪忽見任永目光,嘆了口氣。任永心念一動:「我不救她,她便落入賊人手中。」任永清楚那男子態度強硬,本來事不關己,己當不應勞心。但見蘇寧雪一雙明眸,貌似不能動彈。

任永從未試過被年輕女子細看,當下心軟,便想:「看來這蝕本生意我做定了。」
 
任永向蘇寧雪坐下處走了六七步,來到蘇寧雪面前,蹲下身子,一臉灰心,對她道:「我為姑娘賭上性命,若幸運過得此劫,姑娘可不要逼迫我加入貴派。」蘇寧雪點了點頭,心想:「任峻插手,我很是感激。不過危急關頭,他只想着此事,可見他亦無計可施。」
 
蘇寧雪忽然伸指指着任永耳朵,又指着自己細唇。任永會意,伸頭與她幾乎臉貼臉,側耳傾聽。一時間體香撲鼻,連蘇寧雪呼吸聲亦可聞之。蘇寧雪輕聲道:「她用掌,掌強,用打光頭法門,搶她懷中書本。如用劍,或掌弱,懷中沒書,不搶。」





蘇寧雪聲線細柔至極,柔話吹入耳中,令任永心神一蕩。蘇寧雪見事危急,話中省去許多言語,只說重點。說罷以手輕推任永,任永隨即回過神來。說話之際,蘇寧雪坐在地上,被任永身子遮擋,眾黑衣人均不見二人密語。
 
任永站起來,轉向黑衣人,踏上幾步,當即尋思:「蘇姑娘如何得知此人懷中藏書?他武功高強,如何能搶他懷中事物?」心中頓生疑慮,又想:「以打倒光頭和尚鄧堂之法,箭刺掌心,倒可一試。」
 
黑衣高手本見任永轉身而走,還以為他要離開,於是不作阻撓,反正不是己方目標。怎料任永重新回頭面對自己,想是此人不知好歹,定要橫加干預。任永尋思之際,黑衣高手右手直伸,穩穩握拳,左手收於背後,左膝向前微曲,右腳直伸於後,擺出比武架式。

任永站着不語,似乎思索甚麼,仿似無視黑衣高手施出起手式。黑衣高手突施右足前踏,一步趕到任永身前,同時伸掌於任永臉上虛打。蘇寧雪大叫道:「任峻小心!」
 
任永大吃一驚,慌忙退開。黑衣高手推出雙掌,左手手臂忽上忽下,左掌去勢緩緩,虛虛浮浮似是無力;右手手臂硬向直伸,右掌掌風有破山斷石之勢。黑衣高手右掌來勢剛猛,任永恐懼非常,以左手持弓硬擋黑衣人來掌,心料即使棄去一弓,亦要卸去黑衣高手右掌洪濤之力。
 
黑衣高手右掌擊中弓臂,觸感傳身,任永大奇,感到來掌飄飄無力,好像少女之手輕摸短弓一般。天下比武對拆者,使招七虛三實,務求騙倒對方,搶得優勢。任永曾經遊歷四海,對虛招多所見聞,但無一像此掌般奇怪生變,掌力剎那由強變弱,彷彿箭矢發出,箭支疾奔往前,中途卻突然凌空靜止,箭頭筆直向下,整箭直掉地上,而非去勢漸漸減弱,由快漸慢,強弩之末,才曲線墜落。
 
此時,黑衣高手緩緩的左掌到了任永身前五寸位置,手腕轉動,左臂微向上抬,瞬間掌力怒如狂潮,猛然拍出。任永僅注意黑衣高手威勢無比的右掌,對於慢吞吞的左掌,還道可輕易對付。怎料黑衣高手右掌由盛轉衰,左掌卻由衰轉盛,使任永措手不及,忙伸弓轉對來掌,但為時已晚。「啪」的一聲,任永右胸中擊,短弓脫手,退開兩步,坐倒地上,口吐鮮血,胸骨隱隱作響。
 
任永沒料到黑衣高手僅使一招,便打得自己幾乎暈倒。黑衣人一掌得手,亦不急攻,緩緩而前。任永坐在地上,雙手負背,摸到身後腰間,才想起僅餘一箭早已射出,現在哪裡生出箭來?





如今任永所在,與剛才由樹上跳下的位置,相差四五步之遙。火光中,任永不見箭支掉地之處。當日任永與鄧堂比武,任永不斷往同一方向滾去,無甚阻隔,是以能夠拾得箭支。現下黑衣高手就在目前,任永總不能繞過此人執箭,更何況他背後還有六名手下。任永若得箭,旁人立時察覺。
 
任永坐在地上,慌亂萬分,忍着胸口痛楚,手抓地上泥沙,連草帶石擲向黑衣高手。黑衣高手右手疾揮,出手如電,掌力到處,沙泥草石四散開去,沒一粒沾到黑衣人服上。任永見此神威,害怕不已,雙掌放在地上,並向前推,身子一下一下地坐後,就像划船船夫,前推船槃,使船隻後退而行。只是任永在地上划的是自己,模樣有幾分可笑、幾分可憐、又存幾分狼狽。

任永並不站起,不住後退,黑衣高手慢慢往前。忽然任永一手在身後碰到滑膩之處,原來已退到蘇寧雪腿傷坐倒之處。任永眼望前方,不知碰到蘇寧雪身體何處。任永退無可退,黑衣高手緩伸右手。任永萬念皆灰,心想:「逃難至今,終須一死。」
 
此時,任永感到在背後的左掌被塞了一柄東西。任永以為蘇寧雪的長劍被擊得遠去不見,身上已無兵刃。怎料蘇寧雪無中生有,把劍柄塞給任永。忽然間,黑衣高手手掌變速,疾向任永頸上擊去。任永無暇細想,立從背部抽出手來,握着的原來是一截斷劍。黑衣高手長劍方才被任永利弓擊斷,隨手拋劍地上,卻被蘇寧雪暗中拾回。

任永疾伸斷劍往黑衣高手掌心刺去,黑衣高手居高臨下,視線受自己右掌阻礙,斷劍又短,加上現下用以照明的僅是火光,是以不能瞧見任永手中藏着事物。
 
斷劍快要刺進黑衣高手掌中,蘇寧雪忽然高聲道:「手中藏劍,快撤掌,搶書。」任永大驚,心想:「對方是敵,何以出言提醒?」

蘇寧雪此言一出,黑衣高手不禁大吃一驚,急忙撤掌。任永手中斷劍輕擦黑衣高手掌中表皮,劃出一道淺紅口子。任永不明蘇寧雪用意何在,亦沒時間思考箇中緣由。蘇寧雪大呼「搶書」,黑衣高手忙於撤掌,任永趁機站起,右手往前直抓。黑衣高手胸中衣衫被撕下一片,任永連布帶書搶去,抱入懷中。黑衣高手體前露出抹胸,雙手急忙放到胸前,雙足倒退幾步,兩眼怒視任永。





抹胸又名主腰,是女性的胸衣。任永驚覺:「原來是女的。」忽聽蘇寧雪道:「寧霜,你輸了。」

黑衣高手寧霜身份被揭穿,也不拉下面罩,說道:「不錯,我輸了。」聲音溫婉之極,顯然是年青女子。任永心想:「她不言不語,原來與姓蘇的是舊識。」
 
寧霜手下紛紛上前護衛。寧霜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對任永道:「無恥淫賊,還我書來。」過往若有人出言辱罵任永,任永定必惡言相向。但此番撕下年輕女子衣衫,確是任永不對,更何況身在危地,不欲發作。於是任永道:「不知道閣下是女子,就此陪罪。」口中發話時,左手仍緊握斷劍,右手緊抓所搶書本,生怕寧霜發難來搶,所以不抱拳、亦不還禮,只是彎腰作鞠躬狀。任永腰間微彎時,胸口頓生痛感。

寧霜默然不語,任永又道:「我們手下留情,不致毀了姑娘一掌,求姑娘也手下留情,放過我們。」其實手下留情的是蘇寧雪,與任永無關。寧霜只說了四個字:「還我事物。」

任永想:「我若還去書本,對方未必放過我們。」當下猶豫不決。蘇寧雪道:「還她,沒大礙。」

任永細看書本,火光中書面書底呈暗藍色,沒有文字,不知何處是封面、何處是封底。任永目光射向蘇寧雪,蘇寧雪微微點頭。任永想:「歹人若然發難,可怪不得我。」欲將書遞給寧霜,但又恐怕面前高手食言,於是翻開書本,隨手撕下頭十數頁,放入懷中,再將剩下三分之二頁數的書拋向寧霜,同時說道:「十天之後,定當派人歸還餘下書頁。」
 
寧霜以臂擋胸,騰不出手,由從人接下缺頁書本,然後不回一話,向從人示意離去。任永忙道:「姑娘留步,我這位朋友三名手下……」寧霜冷冷地道:「十天之後,定當派人送還。」話罷便與從人押着海豐派三俘虜離去。
 
黑衣人眾離去後,任永拋下斷劍,拾回短弓,放於背上。樹林之中,只剩下任永與蘇寧雪二人。





任永遊遍各地,以武為伍,一生中所遇之人,無論乞丐、武師、販夫走卒等,多數都是男子,從未試過與年輕女子獨處,一時之間想不出話來。蘇寧雪是海豐派掌門王習的得意弟子,地位崇高,出入皆有手下為伍,亦未曾與男子獨處。是以敵人退後,反而靜默一片。
 
任永先開口道:「姑娘自便,我就此離去。」強敵去後,任永同仇敵愾之氣便下,心中怪念頓然又生,想道:「我任永遇你一天,便兩番經歷生死,幾乎要向閻王爺報到,還是早走為妙。」蘇寧雪坐在地上,抬頭向任永道:「大腿有傷,走不動。」

任永想:「好姑娘,要我帶你回海豐總壇,騙我加入海豐派。且讓我戲戲你。」眼中盡是狡猾之色。任永笑道:「你求求我,我考慮考慮。」
 
任永回到輕薄無禮的本色,於是蘇寧雪不理會任永,欲獨自站立,左足提起,右足卻使不出勁,再度坐下。

任永大覺好笑,心想:「這姑娘倒也倔強。」再道:「你今晚不回去,明天不用去守甚麼喬老故居。海豐派沒有姑娘神妙劍術,別說那間破屋,只怕總號也守不了。」話後放聲大笑起來。
 
蘇寧雪生氣非常,此言卻不無道理。任永出口傷人、惹人討厭,但畢竟兩次相助。蘇寧雪有大事要辦,不能耽誤下去,於是輕聲道:「我……我……求你了。」聲音細得幾不可聞。

任永大驚,心想:「糟了,我只道她聽了有氣,知難而退。想不到當真來求。」又道:「你口中說的你,是指何人?」蘇寧雪道:「任峻……」叫出了任永的化名。





任永再道:「那麼你口中說的我,指的又是誰?」蘇寧雪道:「我蘇……蘇寧雪……」

任永心中大樂,居然能夠將日間那位威嚴肅目的比武大會主持人連續戲弄幾次,還讓她自報全名。任永再道:「將話完整說一次。」蘇寧雪道:「我蘇寧雪……求……求你任峻。」任永笑道:「求我甚麼?」

蘇寧雪怒道:「你……你這樣辱我……」任永笑道:「你自行爬回老家,我去也。」同時轉身佯作動身離開。蘇寧雪大急,忙道:「求你扶我回海豐。」任永將身子轉回來,再道:「我是誰?你是誰?」蘇寧雪道:「我蘇寧雪,你任峻。」任永又道:「加上之前的話,完整把話說一次。」
 

說到此處,蘇寧雪不再發言,口中發出嗚嗚之聲,竟然流下淚來。蘇寧雪向地下斷劍慢慢地伸手,任永生怕她會提劍自盡,忙道:「好好,你不要哭,我扶你回去便是。」料想對方畢竟還是年輕姑娘,也不知她會做出甚麼事來。
 
任永以左手扶起蘇寧雪右臂,扶她站起,但覺觸手油膩,鼻中嗅香,不禁大樂。任永樣子有異,蘇寧雪欲開口大罵,又怕任永放下自己,於是話到嘴邊,卻不作聲。

蘇寧雪以左腳支撐,右手手掌放在任永左肩肩上,一拐一拐地移動。前行無甚困難,卻走得頗慢。一頓時間後,任永忽然停步,使蘇寧雪往前踉蹌了一步,險些伏倒地上。

蘇寧雪本想開口斥責任永胡鬧,卻見任永伸手按着自身右胸,神情痛苦。蘇寧雪道:「寧霜沒使全力。第一掌是虛打,故意擊偏;最後出掌往你頸部抓去,欲制住你,不會取你性命。你胸口中掌,疼痛一陣,便無大礙。」

任永奇道:「你是蘇寧雪,難道那人叫蘇寧霜?」蘇寧雪默不作聲,任永再三詢問。蘇寧雪不堪其煩,說道:「寧霜是我妹妹,三月前自創平海派,外稱......」欲言又止,任永道:「外稱甚麼?」蘇寧雪道:「沒。」

為了某種目的,蘇寧霜隻身闖江湖,打遍廣東無敵手,人稱「嶺南女妖」,其後自創平海一派。蘇寧雪隱瞞不言,一則名號不雅、二則對方必不信。任永聽過「嶺南女妖」名頭,卻不知此人竟是蘇寧雪親妹。

蘇寧雪此前與黑衣高手蘇寧霜比劍時,招招受制,無法佔取上風。蘇寧霜是其妹,自然清楚明白蘇寧雪家傳劍法的一招一式。蘇寧雪知己妹沒殺人之意,怕她手掌中箭告廢,於是大呼撤掌。

任永問道:「你知道她是蘇寧霜,為何還要和她打鬥?當面斥她,不跟她打,我倆不會受傷如此。」蘇寧雪道:「寧霜此前一言不發,讓我不能從聲線中認出她的身份。」任永笑道:「你身為姐姐,別跟我說不認得親妹所用武功。」大有責怪之意。

蘇寧雪平心靜氣道:「我倆學的是家傳武功。我練劍,寧霜練掌。剛剛寧霜對付我時,使劍不使掌,力圖掩飾身份。她消聲匿跡數年,我姊妹倆數年間都沒交手。」

蘇寧雪不能從劍招上確定黑衣高手身份背景。不過,蘇寧雪所使「天公劍法」並非尋常武功。姊妹對招時,黑衣高手似乎了解蘇寧雪一門一式,讓蘇寧雪猜出端倪。蘇寧雪又道:「你用寶弓折斷寧霜手上長劍,我妹妹性格高傲非常。她不問從人借劍,擺出起手掌式,我便猜到七八分。你記得我在你耳邊所傳之話否?」
 
任永明白大概,便道:「若她掌力強勁,一定是你妹妹蘇寧霜,懷中必然有書,可以搶來要脅她。如她借劍攻我,或者掌法不佳,我們便有難了。」又道:「好險。若你猜錯,我們必死無疑。她招招要命,我還以為欲置你於死地。」

蘇寧雪道:「寧霜捨長用短,持劍攻我,劍指我頸,只想我棄武投降,並不是想殺我。」任永想:「早知如此,在樹上發箭時,我必不射蘇寧霜手中長劍。若往她身上射去,肯定省下不少麻煩。」當時情況危急,任永還道黑衣高手要殺人,亦不清楚對方要活捉蘇寧雪,舉弓便射,欲擊飛敵人武器,使蘇寧雪不致受傷。
 
任永道:「寧雪……」蘇寧雪道:「別叫得這樣親暱。我答了你的問題,別再煩我。」任永笑道:「寧雪姑娘,寧雪女俠。」

蘇寧雪本來意思是指任永不應該直呼其名,但任永佯作不知,加上稱謂,仍是直呼名字。蘇寧雪把頭側開,不望任永。任永問道:「寧雪姑娘,在下不明。她是你親妹,何以會跟你分別多年、與你反目?」

蘇寧雪道:「這是我家事,與你無關。」任永胡亂猜想,說道:「肯定是她作惡多端,被你師父掃出門外。」蘇寧雪再次不回一話,心想任永身為外人,竟不持重,不斷說長問短。

任永又問:「寧雪姑娘,你那三名手下失手被擒,對方似乎要逼問他們,會否跟喬老故宅有關?」蘇寧雪依舊無視任永。任永擺擺肩頭、手臂微動,作勢放下蘇寧雪,笑道:「想不到姑娘待門人冷血如此。你不回話,我讓你自生自滅。」

蘇寧雪強忍氣意,答道:「你聰明得很。那三人知有喬老故宅,不知它在何處。我妹妹不會用刑,問話不得,便會放人。」口中雖說任永聰明,語氣無甚誠意。

任永道:「蘇寧霜暗中施襲,大奸大惡,只怕大刑侍候,你也不知。」蘇寧雪道:「她自立門戶,新建平海派不久,勢力與我海豐派相差甚遠,不敢動我海豐門人。留人無用,過不多時,她自會放人。」
 
任永和蘇寧雪二人三足,不久便到海豐總壇。
 
到了海豐總壇,蘇寧雪就改由從人扶着。蘇寧雪向任永道:「你奔波一天,又救了我一次。我吩咐下人,為你安排房間衣食。」任永看破蘇寧雪意圖,笑嘻嘻道:「寧雪女俠奸險無比,騙我這位高手留在海豐,足可助你護衛、趕走鼠輩,別以為我不知。」蘇寧雪亦不慌亂,緩緩地道:「我不強迫你加入本派,只想你留宿一夜,以防曲江等派趁夜尋事。」

任永剛才多加煩擾,故意問長問短、東拉西扯,讓蘇寧雪留下壞印象,就是為了「不強迫你加入本派」這一句。任永救過蘇寧雪,若充當英雄、端莊守禮,定難脫身。現下任永又餓又渴,食住一宵,求之不得。
 
當下任永與蘇寧雪分別,任永隨着海豐派弟子到達廂房。廂房雖然細小,陳設簡單,但任永方才行走之時,察覺總壇內建築樸素有致,房間和人眾甚多,所佔地方極大,心想:「窮鄉僻壤也有此等地方,海豐派掌門定是地方土豪財主,說不定當官的。」任永入房用膳、梳洗更衣後便睡覺。
 
次日清晨,任永胸口已無痛楚,頓感舒暢。任永背起短弓,推門外出,欲徑自離去。門外一人,與任永身高相若,不知是家丁還是弟子,向任永施禮道:「任公子早安。」

任永道:「早安,那位蘇姑娘醒後,麻煩先生代我通報,說我多謝她款待,現在先行離去。」那人道:「我家主人早已起床,吩咐在下帶領任公子與她見面,並提醒任公子還有五兩銀子未取。」任永想:「這個蘇寧雪,知道銀子留得住我,且看她說些甚麼。」
 
任永隨着那人左穿右插,到了一房間門前。任永大奇,心想:「不帶我到堂子,來她閨房幹嘛?」任永步進房間,卻不見女兒家事物,往右一望,只見一位白髮長鬚老者坐在床上,蘇寧雪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床前亦有一張空椅。

那老者瞧見任永,揮手示意任永在空椅上坐下。任永想:「糟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蘇寧雪騙我見她的海豐派掌門人師父。」既然到此,只好勉強坐下。
 

老者說:「老朽王習,得知任峻少俠替本派解難,又救下老朽愛徒,老朽本應立身拜謝,無奈患疾,多所不便,任少俠請見諒。」任永忙說:「不敢不敢。閣下是寧雪姑娘的師父,身份尊崇,不用對我這後生小輩行甚麼禮。」王習看了看蘇寧雪,心想:「本派無人敢直呼雪兒名字,雪兒聽後竟不動怒。」

蘇寧雪說:「家師很喜歡任峻公子武藝膽識……」任永心想:「來了來了,蘇寧雪帶我到她師父處,奉承一番,想我當着長輩面上,不得不加入海豐派。」蘇寧雪續道:「……希望任公子能答應我們一事……」任永打斷蘇寧雪的話,忙道:「不行不行,我受朝廷追捕,如加入貴派,定會連累你們……滿門上下,雞犬不寧,不妥不妥。」

王習笑道:「雪兒跟老朽提及少俠拒絕進門之事。她答應少俠,不會違諾,老朽亦不強人所難。雪兒所指是,老朽希望委託少俠助我辦另一件事。但少俠所說受朝廷追捕,未知所為何事?」

任永心道:「這老兒聽我受朝廷追捕,也不嫌我,不知要委託我何事。」但對方是陌生人,任永仍有戒心。王習咳了一聲,便道:「老朽在地方素有薄名,與廣東官府頗有交情,雖然不知任少俠所犯何事,但少俠有恩於我派,老朽自當盡力而為,為少俠分憂。」

任永想:「這老伯是大大的好人,可惜病入膏肓,只怕活不了多久,我告訴他,也無不可。」眼光望向蘇寧雪。蘇寧雪微微生怒,心想:「你要我退下迴避,只將事情告訴師父一人。」任永和蘇寧雪目光相對,王習立時會意,說道:「雪兒是我心腹,老朽保證她不會將少俠秘密洩露出去。」

任永看着窗口,和風送暖,往事依稀。任永道:「我本名任永,為了避開朝廷耳目,化名任峻,是北方人士。」王習想:「此子易名行走江湖,行事小心。他不透露祖籍,我也不便多問。」

王習咳了一聲,便道:「原來是任永少俠。老朽本覺奇怪,任是北方姓氏,嶺南之地姓任者幾近於無。聽少俠言語,當中不乏本地廣府口音,似乎亦夾雜着福建、江南地方之語。」
 
任永道:「我四處遊歷,曾久留淅江、湖廣之地,最近又到過福建,學習當地方言,以免被人得知來歷。」蘇寧雪問道:「到底犯了何事?師父跟廣東左、右布政使有交情,定能幫你。」左、右布政使是一省最高長官,當時地方行政單位簡單分為布政司、府、縣三級,布政司即是後代所謂的省,布政使即是現代所謂的省長。

任永不清楚左、右布政使的詳細,料想一定是地方上的大官。不過任永無甚喜色,搖搖頭道:「廣東的地方官幫不了我,追捕我的人是朝廷中央官員,由京師直接派來的人。」蘇寧雪與王習都吃了一驚,均想:「地方官管不着,京城官署卻要親自出馬,任永所犯定是殺頭抄家的大罪。」
 

王習師徒神色有異,任永察知其意,說道:「六七年前,韃靼小王子入侵我大明,邊境勢危。地方強行徵兵,我被招入伍為弓弩手。早知如此,當初該一走了之。」蘇寧雪與王習不明任永所指「如此」是甚麼,亦不發問打斷任永的話。

任永接着說:「京城派遣一位工部尚書,領導中央兵馬增援。這位尚書名字很怪,叫作才寬,我很記得。才寬帶着中央軍隊到了地方,向地方總兵再借了兵馬,湊成一軍,一起共抗韃靼小王子。」王習道:「你為國效力,何以後來成為要犯?」

任永硬牙切齒道:「那個借出士兵的地方總兵,名叫馬昂。我任永一生一世定會記住這惡賊。」

任永放鬆語氣,接着道:「才寬向馬昂借了兵馬,我就在當時成為才寬的一員士卒。才寬獨自領兵到達一處名為花馬池的地方,中了韃靼軍埋伏,全軍覆沒,屍骸遍野。我想僅我一人生還。」說話之時,任永眼中頓見往時殺戮境況,窗外正送入微風。蘇寧雪想:「你詭計多端,不知用何方法,竟然大難不死。」
 
任永道:「惡賊馬昂得知才寬兵敗時,見死不救,沒有派出援軍。才寬是京城朝廷親派官員,他一戰死,馬昂自覺大禍臨頭,害怕朝廷追究,知我得脫,誣蔑我通敵賣國,說我臨陣射殺主帥,使全軍大亂,不戰自潰。這賊把我全家大小拿下殺了。我有幸逃了出來,卻成了朝廷欽犯。」說到此處,任永眼眶轉紅。

蘇寧雪父母病亡,自幼成了孤兒,不禁大為同情,心想:「他雖然口沒遮攔,身世卻比我可憐得多。」王習咳了一聲,問道:「朝廷見事如此不明,豈能沒加查探、枉殺無辜?」

任永答道:「當時我不知道原因。流浪江湖的第二年,從別人口中知道了大概。當年才寬雖然中伏兵敗,但奮勇殺敵,韃靼軍死傷甚多。不久朝廷再加增援,惡賊馬昂打着為才寬報仇的口號,親自領援兵打敗韃靼殘軍,撿了現成。惡賊馬昂是功臣,我卻是小逃兵。我想這就是無人懷疑這惡賊暗中所為的原因。」蘇寧雪接着道:「於是你遊走江湖避禍,由北至南,來到嶺地。」
 
任永答道:「不是這樣,我本不想來嶺南廣東之地。我化名任峻,輾轉各地,第三、四年開始,在長江附近之地流連。那裡氣候溫和,境色優美怡人,大戶出手闊綽,我生計大好。雖然朝廷不斷派人尋我,卻只有數次才找上門來。朝中派出的人武藝平庸,被我輕鬆收拾。」蘇寧雪道:「你始終來了這裡,定是發生事端。」
 
任永答道:「對,一年前遇到一名朝廷派來的人。此人並非庸手,比前五年追捕我的人更為強橫。雖然他最後被我擒住,但亦使我受傷。從那人口中得知,朝廷多年捕我不成,轉派一位高手負責捉我,那人姓邢名珣。」
 
王習叫了一聲,白眉微皺,說道:「原來是『南國二雄』,人稱『青色鋼斧』的邢珣,少俠如遇此人,大有不妙。」

任永說道:「沒錯,雖未親見此人厲害,但我遊歷江南時,經常聽到這個名字,人人都說這名朝中高手實力非凡。被我擒住的邢珣手下尚且令我受傷,他本人顯然更難對付。」蘇寧雪道:「你為了避開邢珣,逃到這裡。廣東離京師最遠,窮鄉僻壤,邢珣未必找到這裡。」任永點點頭,不再說話。
 
王習沉思片刻,說道:「我們力有不及,不能幫助任少俠解決困難。這樣吧,任少俠離開本地時,雪兒謹記,務必派出高手弟子護送少俠,直至少俠安全離開廣東為止。」蘇寧雪點頭答應,心想:「大師兄不在,弟子之中,只有......不,閱歷太淺、年紀太輕。」
 
王習又道:「老朽與『救命軍』首領謝長千是舊識,如任少俠遇上危難,即可找上『救命軍』人眾,出示此塊信物,抬出老朽名字來,屆時定會有人相助少俠。」說罷便在床頭拿出一塊暗紅色小牌子送給任永。

任永雙手接物,細看之下,小牌子十分陳舊,牌子左上有一大塊缺角,牌面刻上「木天永壽」四字,不知何意。任永看罷,將它收入懷中。

「救命軍」一派如雷貫耳,其首領謝長千「一刀兩斷」的名號,世人無一不曉。江湖豪傑稱「救命軍」為「殺命軍」,此幫人黑白不分、易正易邪。任永不清楚海豐派掌門何以與「殺命軍」首領相識,料想即使「殺命軍」大奸大惡,亦與己無關。總之有了靠山,便覺放下心頭大石,日後行走江湖便可從容自在。
 
任永收下小牌子,對王習很是感激,謝道:「王老師傅大恩,任永無以為報。此前聽說有事委我辦妥,敢問何事?我任永今天便即起行,火速去辦。」王習道:「此事與喬老故居有關,雪兒你告訴任少俠吧。」話後又咳了幾聲。

蘇寧雪問道:「任少俠可曾聽說喬老?」任永搖搖頭。蘇寧雪道:「此人是一百二十多年前,太祖洪武皇帝晚年人物,名字已不可考。嶺南故老相傳,喬老武功天下第一,世上無人能敵。」

任永大覺奇怪,心想:「喬老名頭若是如此響亮,為何我在中原和江南時沒從旁人口中聽聞此人故事?恐怕嶺南故老為了彰顯本地人威望,故意將喬老說成天下第一。」大有不信之意。
 
任永說道:「你們發現了喬老舊居,於是本地別的門派找上你們尋事。」蘇寧雪道:「此話沒錯。家師希望任少俠助我把守喬老舊宅十五天。十五天後,我會遣人護送任少俠離開。」

任永奇道:「別門別派打喬老舊居的主意,想是喬老舊居有珍寶金銀,說不定還有武功秘笈。僅守十五日,真的行嗎?」

蘇寧雪道:「我已派心腹加以查探。那裡是一間破屋,內有一廳、一房間和一地底酒窖,宅內只有破舊家具,沒有暗門暗道,亦無竹簡書籍。師父派我親自前往查探,若當真沒有可疑,便將喬老舊居所在告知天下,打發各派人士。」
 
王習清楚蘇寧雪精明能幹,或能看出心腹弟子不見的秘密。王習患有重疾,不能親自動身,於是派蘇寧雪代己查探。只是比武招賢大會不日舉行,蘇寧雪要代王習主持武會,故此時此刻才讓蘇寧雪動身前往。大會上,嶺地門派連成一線,為難海豐。蘇寧雪獨木難支,昨夜與師父王習商議後,決意力邀任永相助。
 
海豐一派發現喬老舊居後,嶺南十五大派除了海豐派,加上各路大小幫會,定會群起尋事。海豐派雙拳難敵四手,於是蘇寧雪向師父建議訂立期限,如未能在喬老舊居發現甚麼,不妨開放給各大派看個究竟,反正本派沒有損失。要是死守當地,恐怕海豐派不久便在江湖上除名。
 
任永接受委託,辭了王習,蘇寧雪送任永離開王習房間。

二人來到門外庭院,蘇寧雪向任永道:「師父知你捨命救我,信任你來,便是發現甚麼,想必不會吞沒,才委你重任。」任永想:「這姑娘倒也不傻,怕我發現珍寶後,把東西據為己有,於是先將話說出來。」任永笑嘻嘻道:「寧雪阿寧雪,雪兒阿雪兒,王老師傅信得過我,可不見得你本人會相信我。」

蘇寧雪聽任永學自己師父叫「雪兒」,斥道:「剛才還道你這小子會一本正經起來,前輩尊長不在面前,小子便如此無賴。在我門徒面前,可不要直呼我名,也不可叫我雪兒,便是叫我全名,也要加上『姑娘』二字。」心想自己剛才同情任永,實是大錯。

任永大笑道:「我和你半斤八兩。剛才還道你這小姑娘一本正經,前輩尊長不在面前,小姑娘便如此無賴,將『任少俠』、『任公子』說成『這小子』。可見你和我一樣,虛偽無比。」

任永重複言語,將「小子」改成「小姑娘」,蘇寧雪大覺好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我年紀只怕與你相當,你不是前輩長者,如何能叫我『小姑娘』?」

任永笑道:「我任英雄年方二十,只怕與大姑娘一樣。大姑娘不是前輩長者,如何能叫我『這小子』?」任永以蘇寧雪邏輯回話,又改口稱對方是「大姑娘」。蘇寧雪說不過任永,一時間默不作聲。
 
任永見蘇寧雪嘴角微動,並不說話,以為蘇寧雪心生怒意。要是她在王習門前哭起來,於旁人便不好看。任永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在你徒子徒孫面前說你名字,亦不會說某人某天曾經哭着求我。到底某人是誰,請姑娘指點一二。」

任永明知故問,蘇寧雪笑道:「我在眾徒面前自有一番威嚴,無人會相信你的胡言亂語。」任永見蘇寧雪秀美的面容,心想:「原來蘇寧雪懂得笑,還以為她像那劍僮一樣,整天目無表情。」
 
蘇寧雪道:「我要跟師父商量事情,你先跟下人回到廂房。稍後出發時,我會派人通知。銀兩隨後送到。」任永想:「你多半要在王師傅面前說我幾遍壞話。」心中記掛銀子,再道:「我替大姑娘把守破屋十五天,先錢後貨。」

蘇寧雪道:「你回房便知。」深怕此人糾纏,不再跟任永多言。當下任永跟從下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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