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人低着頭,帶領任永走到西廂房。任永道:「先生帶錯路了,我昨夜住在東廂。」心想這男子清早帶過自己走到王習房間,卻不認得回頭路,當真糊塗。那下人沉聲道:「是。」帶領任永往東廂房走去。
 
蘇寧雪回到房間,倒了一杯茶給王習,自己坐在椅上,說道:「師父說話時咳嗽厲害,徒兒應代師父向任峻......任永傳話,不必勞煩師父費神。」

王習接過茶,喝了兩口,便道:「雪兒,任永是年輕俠士。從你口中聽過他的事後,為師不能不親自與他會面。他不能加入我派,甚是可惜。」蘇寧雪想:「早知師父說話不便,告訴師父任永救我之事時,不必省去此人的無禮語言。若然師父知道任永乃一無賴,未必會見他。」

王習又喝了一口茶,說道:「為師自知命不久矣,多見江湖俠士也是好的。」蘇寧雪說:「師父不會有事,請休息吧。」

王習咳了一聲,說道:「不,還有話說。為師好生記掛當年與舊友的約定。雪兒可曾記得否?」





蘇寧雪是王習心腹愛徒,王習視她為女兒。海豐年長門徒甚多,王習偏偏倚重蘇寧雪,事無大小與她商談,旁人知之甚覺奇怪。

蘇寧雪聽師父說過此事,答道:「七年前,師父與『救命軍』謝長千約定,三年後在『大明武會』再次一較高低。」

「大明武會」是江湖間十年一次的武林盛會,天下高手群集比武。據說武會由明太祖朱元璋所創。一百六十多年前,明太祖與張士誠、陳友諒等群雄爭霸,以武會招徠人才。及後太祖平定天下,民間繼續舉辦盛會,命名曰「大明武會」。江湖豪士均認勝者為武功天下第一。

王習道:「沒錯,如在喬老舊宅中找到武學典籍,你要把書載武功練上,三年後代為師出戰。」蘇寧雪大驚道:「謝長千號稱『一刀兩斷』,當年山東曲阜『大明武會』中,持刀打敗黑白兩道好手,武功天下第一。徒兒武藝不及師父,學三年旁人的武功,如何能打敗天下第一?」

王習板起面孔道:「你真的比不上我?」





王習鐵面青色,蘇寧雪立即跪下道:「徒兒瞞不過師父,請師父責罰。」

原來蘇寧雪修練家傳「天公劍法」,三年前已超越師父王習。蘇寧雪礙於師父面子,對招時故意輸招,或打成平手。王習看着蘇寧雪長大,對其一舉一動豈有不知之理?只是王習一直沒有說破此事。
 
王習臉色轉和,喝了一口茶,再道:「為師知你有孝心,你起來吧。」蘇寧雪坐回椅上,王習道:「為師平日要你勤練自家『天公劍法』,不用多練我教的武功,所為何事?」蘇寧雪冰雪聰明,已明其意,口中卻道:「徒兒不敢說。」

王習又說:「三年前,為師要你將劍法傳給你所收的兩名幼徒,不可再傳旁人,又是何故?」蘇寧雪道:「徒兒清楚明白......不敢說。」
 
王習咳了一聲,喝了口茶,說道:「為師有自知自明,所學與你的家傳武功差得太多。七年前,『大明武會』尚未開始,為師找上舊友謝長千,與他比武,被他三招打倒。為師不服氣,放棄參加大會,與他立下十年之約,這是你所知的事。」





王習過往說起此事,蘇寧雪都心生奇怪。謝長千地位尊祟,名播四海,坐擁「殺命軍」弟子數千;師父王習雖是一派掌門,僅在廣東微有名望,中原人士皆不識。蘇寧雪過去詢問緣由,王習避而不談,若有所思。蘇寧雪料想師父和謝長千識於微時,交情不淺。

王習再道:「你不知道的是,為師武藝有限,在大會後勤練武功至今,自忖無法與之一決雌雄,更何況患了重疾,大損修為。你雖年輕,僅持家傳劍法便勝過為師。這劍法是一門好武功,量本地嶺南也無此等武學。雪兒,你是代為師打敗謝長千的惟一希望。」

王習又喝了兩口茶,茶剛喝盡,再道:「寧霜破門出教,與我們不相往來。她尚在廣東,為師很是歡喜。」話後長嘆一聲,蘇寧雪道:「請師父告知那天寧霜出走的事。」王習嘆道:「現在不忙說。你跟謝長千比武後,定會明白一切。」

王習道:「現在為師只能找你去辦我派大事,下任掌門你當之無愧。雪兒持劍法絕學,定可光我海豐門楣。白年歸老後,可將掌門之位傳給你兩名幼徒之一。」王習甚有遠見,不要求蘇寧雪把劍法授予年長的弟子,卻讓她傳給兩名年幼徒弟,同一時間培養兩代接任人。

蘇寧雪忙道:「徒兒不才,見識淺薄,不能當此大任。師父應當把掌門之位傳給大師兄。」王習道:「你大師兄因當年之事,決意雲遊四海,每隔數年回來一次。你想必記得兩年前……」

王習咳了三聲,再道:「兩年前中秋,他曾經探望為師,當時為師已有傳位於你的主意,暗中與你大師兄商量。他深表同意,說你是辦大事的人,聰明伶俐,不會感情用事,也一定不會做出令我海豐派蒙羞的事。」
 

王習咳嗽厲害,杯上無茶,蘇寧雪道:「此事容後再談。師父身體不適,還是早點休息吧。徒兒即帶任峻……任永和心腹從人,動身查探喬老故宅。」王習道:「好好。」
 




蘇寧雪將師父手上的空茶杯放回案上,服侍師父臥床休息後,便轉身離開。

蘇寧雪欲打開房間大門時,躺在床上的王習忽然說:「雪兒,上次比武招賢大會中沒帶婷兒,稍後領她同去吧。婷兒坐立不安,你辦事時,這丫頭常來煩我休息。她是你接任人選之一,將這懶丫頭帶到荒山野嶺,正是讓她修練武功、鍛鍊定力的良機。」蘇寧雪說了聲「是」,張開房門離去。
 
且說任永回到所住廂房。房內桌上放滿事物,有一個空包袱、一條馬鞭、一些乾糧、兩個水袋、十五兩銀錠、十個箭袋,袋中滿是箭矢。

任永目光凝視十五兩銀子,心情大樂:「抱打不平是對的。財神降臨,加倍酬謝我幫忙把守那間破屋。十五天後,我任永衣食無憂,從此逍遙自在。」內心頓起怪念:「銀子用盡時,再來參加海豐派比武大會,反正大會一年舉辦一次,又沒規定不可重複參加。」

任永把玩銀子,又看了看十個箭袋,心想把它們全都帶上的話,多有不便,於是隨手將八九支箭抽出,繫於背後腰間,丟下其他箭袋不用,一箭不取。任永把各樣事物收於大包袱內,將懷中五兩銀錠也放入包袱,只將馬鞭外放。

不久後,蘇寧雪派弟子通傳任永。任永提了包袱、背了短弓,手持馬鞭跟弟子出門。蘇寧雪與八名海豐派心腹子弟在總壇大門門外等候,那裡置馬十匹。任永發了橫財,歡欣不已,笑意盈盈地步出大門,與蘇寧雪和眾人共同上馬而去。
 
一行人由一名弟子領路,自海豐向西乘馬奔馳,只半天便到了一處渡口,一只大船停泊在渡頭,船上水手亦是海豐弟子。眾人攜馬乘坐大船,過江而去。上岸後,眾人又上馬奔馳一陣。再過不久,眾人來到喬宅門前,那裡早有七名弟子守侯。

旅途中,任永一邊騎馬,一邊傻笑不止。蘇寧雪知任永古怪至極,料想任永因為發了大財而笑,昨天任永逞英救人,今天成了貪財之輩,當真矛盾。任永思索如何大花銀子,竟在路途上一聲不作。平日的任永,一定會在路上指指點點,口不擇言說個不停。




 
各人在喬宅門前下馬,繫好馬匹後,任永笑向蘇寧雪問道:「寧……」任永要直呼蘇寧雪名字,蘇寧雪忙使眼色。任永奸笑不已,高聲說道:「蘇寧雪——姑娘,我們過江後,一戶人家不見,請問這裡是何地?」

任永在眾人面前故意拖長名字來讀,蘇寧雪心中有氣,並不答話。蘇寧雪身邊一名背劍女孩道:「這裡是一島,名叫大洲,又稱之為鹽洲。」

那背劍女孩約十三四歲,全身白衣,皮膚潔白,臉子圓圓,嘴細如桃,樣子清美,眼睛碌碌,一路上表情豐富。任永似乎見過此女,細看之下,卻不似印象中人,說不出的奇怪。
 
眾人來到喬宅門前,蘇寧雪伸出兩指,一指指向任永,另一指指向那背劍女孩道:「你們跟我進來,其餘弟子在此立營,取水做飯。」任永心想:「你口硬心軟,嘴上說不信我,最終還要帶我進去一看到底。」蘇寧雪卻想:「任永有小聰明,也許會有所發現。若不讓他進來喬宅的話,他定要逆我,產生諸多麻煩。他早晚要來,讓他隨我,亦是無礙。」

三人到了宅內大廳,任永大生失望之感。大廳細小不在話下,事物僅有兩張舊几、一張舊桌、兩張椅子,其中一椅椅腳殘破、另一張椅面上露出一大個破孔。此外還有幾只破窗,四下無塵,顯然曾經被海豐弟子打掃一番。其後三人進了惟一房間,地上只有一堆禾草。撥開草堆後,再無其他事物,地板亦不見有暗門。

任永想:「喬老故宅,那個『宅』字是旁人貼金的叫法。這裡連一口井、一張床也沒有,只一廳一房。叫作喬老破屋、喬老破房比較合適。」三人在大廳與房間四下摸索,沒有發現暗門機關,於是轉移搜索地點。

任永等三人到了大廳後方,便見一處梯間。樓梯向地底伸延,約有十五六層梯級。三人點了燭光,從梯而下,走進地底酒窖,並在酒窖四處燃點燭台照明。酒窖呈正方狀,地方稍大,但同樣令人失望。除了梯間入口,酒窖三個方位均有一張長而矮的桌子倚牆而放:左首矮桌上放了一個灰色破花瓶;正中矮桌上有一黑色破爛酒桶,桶中無物,一幅和尚畫像掛在牆上,畫中顏色淺褪不少;右首矮桌上有長方形青色破玉半只,破玉底部從左至右刻上「貝叩」二字。
 




任永向畫像一瞧,胡思亂想:「如果畫中僧人是喬老,顯然是一名酒肉和尚,在地窖偷偷喝酒犯戒。此畫如此殘舊,沒有印章,又無書法題字,不知可否賣得二三十文。」

三人詳加調查窖中事物。那背劍女孩翻起和尚畫像,對畫像後方的牆壁查了幾遍,又仔細留意畫紙內會否藏有暗格;蘇寧雪檢查花瓶和酒桶;任永拿起半只青玉,心想:「這玉叫作『貝叩』,名字也太怪了吧。喬老肯定是怪人一個,說不定是瘋子。」任永伸指敲敲青玉,再把玉放在掌心,往上拋了幾拋,亦無發現。
 
忽然,蘇寧雪和背劍女孩聽到一聲砰響,便轉頭觀看,半塊青玉掉在任永腳下。蘇寧雪瞪了任永一眼,任永卻笑嘻嘻地拾回青玉,說道:「蘇——————姑娘,抱歉抱歉,石頭太滑,不堪一拋,讓我一時失手。你怪這破石好了,不要罵我。」任永道出蘇寧雪名字時,故意慢慢地將三字逐一說出。說到「姑娘」二字時,又加快了語速。

蘇寧雪怒視任永,欲出言大罵。任永忙道:「這樣不是很好嗎?破石從高處跌下來亦無事,可見石內實心,不會藏有東西。」話後便將青玉放回原處。

三人互換位置,在地窖內檢查事物,又細摸牆壁和地板,看看有否暗門。良久後,三人回到大廳和房間查探。斜陽西下,任永便告放棄,欲向蘇寧雪說話。任永未開口,蘇寧雪搶着說:「省去姓名稱呼!」任永大笑,說道:「必然有人比你們更早發現此處,甚麼金山銀山早被搬走,一件不留。」

蘇寧雪道:「我們第一批人到來時,四野皆塵。所有陳設擺放位置與現在所見一模一樣,放得整整齊齊,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任永說:「一定是你的人看錯了。」蘇寧雪不再浪費口水,繼續搜索。任永甚覺無謂,自行走出屋外。

任永步出宅外,便見整齊有致的營地,當中有幾個火堆,幾名弟子正在燒水,其餘弟子站崗各處。任永想:「這姑娘想得周到,破屋細小,大廳最多容下三四人,地窖也只容人四五。我們十七人設營守在屋外,圍繞破屋巡視,更能發現鼠輩敵人。」

任永無事可做,隨便找個火堆,在旁臥地休息。到了夜間,蘇寧雪和那背劍女孩同出屋外。從二人表情來看,已知無任何發現。





第二天,任永等三人再次入屋,搜了一整天,落得同樣結果。任永想:「這樣也好,如果海豐派找到寶藏秘笈,說不定王老師傅又出銀子委我辦事,說不定連累我到鬼門關入口再走一趟。我待夠十五日,多賺十五兩銀子,加上比武所得五兩,當見好就收,留下小命享一享福。」
 
到了第三天早上,蘇寧雪獨自入屋探查,正午用飯時才返回營地。任永早已放棄搜查,心想:「屋內一只鬼也沒有,縱使包公復生,夜審喬鬼,只怕也問不出話來。」卻不知道蘇寧雪記掛師父王習的教訓,無論如何也要竭力找出端倪。

任永除了食飯和睡覺外,就是在屋外站崗巡視,甚是無聊。第四天來臨,蘇寧雪依舊進屋查探,任永卻按捺不住。

任永漂泊無定,四海為家,六年來第一次當守衛,感到此份無聊差事糟之極矣,心想當兵之時,還能拉拉弓、射射靶,或與其他士兵賭錢賭酒,大談家事國事天下事。任永與眾海豐派弟子不熟,無話可談,蘇寧雪又對自己不理不睬,只有蚊蠅與自己同在,甚是煩擾。於是任永抽出金色短弓,四周踱步,張望左右,看看有沒有倒霉的小畜生能當當活靶,一洗心頭之悶。

任永四處亂望時,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那名背劍女孩。背劍女孩雙肩起伏不定,原地踏步,左右手腕不停扭動。那女孩從背後抽出長劍劍鞘,鞘長及胸。女孩雙手握着深藍色劍鞘,使鞘尖在地上畫來畫去,時而畫方、時而畫圈,顯然亦是煩躁無比。
 
任永見女孩從身背拿劍的一瞬,便覺似層相識,頓時發現:「阿,那日比武場上,蘇寧雪身旁一位養白色小狗的黑衣劍僮,就是此人。」但見其神色,又想:「不對,不對。」心生疑惑,於是走向那女孩面前,笑道:「小妹妹那天傲視群雄,立如泰山,為何在此扭來扭去?」
 
那女孩雖然識字,知道「立如泰山」的意思,卻不清楚「傲視群雄」的解釋,想來意思相似。女孩咧嘴笑道:「大哥哥胡說甚麼?常常罵我坐立不安,師父和師父的師父都這樣說。」說話無甚主次,亦無文理。

任永一頭霧水,思索一頓才明白對方的話,再道:「誰是師父和『師父的師父』?難道海豐王掌門的師父猶在?」

女孩道:「王掌門是『師父的師父』,我師父就是天天進屋找東西的那位。」任永頓時明白:「原來是蘇寧雪的女徒。」再問道:「為何不叫王老師傅作師公?太師父也可以。」

女孩伸出手指,正色地道:「師公太老。太師父讓人家以為姓『太』,若叫『王太師父』,別人便會認為有人複姓『王太』。『師父的師父』五字清清楚楚,說起來有氣勢,而且好聽得多。」眼前女孩邏輯奇怪,說起話來卻一本正經,頭頭是道,不覺得自己正在胡扯一通。任永不禁哈哈大笑,心想:「胡說八道而不自覺,更勝於我。」

任永笑道:「小妹妹思想周到,聰明得很。那天在比武大會一動不動,突然出口成招,提醒你『師父的師父的女徒』用劍擊我,使我幾乎敗在蘇姑娘劍下,想來都是因為你這小娃娃作怪。」女孩嘴成圓狀,一臉愕然,甚是古怪。

任永想:「難道我認錯了人?」卻不知女孩低頭尋思,猜測何人是「師父的師父的女徒」。
 
任永接着道:「小妹妹那只白色小狗……」那女孩忽然彈起,抬頭看着任永,活潑地叫道:「阿,大哥見到的是我姐姐。我叫方婷,她叫方頴,我們是雙生兒,小狗狗不是我的。」任永想:「原來如此,你們姊妹相貌一模一樣,姐姐似乎成熟可靠許多。」

方婷眉頭大皺,說道:「到底誰是『師父的師父的女徒』?大哥快快告訴我。」方婷模樣可愛,說話天真,表情豐富。任永想找她解悶,便道:「我胡言亂語,小妹妹別再亂猜。荒生野嶺,你不覺得很悶很無聊嗎?大哥教你打獵,好不好?」任永自己無聊得很,不宣之於口,反說對方覺得無聊。
 
方婷無事可做,現下有人陪伴自己,正是求之不得,於是點點小頭,背起長劍。方婷收劍於背時怪模怪樣、笨手笨腳,任永大覺好笑。二人走了幾步,蘇寧雪從屋內步出,看見二人同行,便道:「婷兒跟着此人幹嘛?」

方婷心中一慌,答道:「師父,我跟這......」眼睛碌碌地望着任永。任永道:「我叫任峻。」方婷抖聲道:「徒兒跟任峻大哥學......學習打......學習武功。」說話時不敢直視師父。

蘇寧雪見任永手持金色短弓,又見方婷不敢望向自己,心想:「這懶丫頭竟然親口說要學武功,如何暪我?多半是跟任永去玩。」

蘇寧雪不說破方婷謊話,抓住話中破綻,笑道:「好阿,你太師父聽到徒孫這樣說,一定高興得很。這位任少俠武功高強,人品又佳。屋內地窖稍大,婷兒你便陪任少俠進去修練修練,別被其他弟子偷學任少俠蓋世神功。」方婷扁扁嘴,低頭進屋去。
 
任永叫道:「喂!」蘇寧雪道:「什麼喂?」任永笑道:「某人求我省去姓名稱呼。」

蘇寧雪說不過任永,便轉開話題,正色地道:「方婷這徒慵懶非常,平日要她練武,她便裝模作樣,胡混過去,連我師父也管不住她。你計智百出,地窖內無外物騷擾,麻煩助我教教這個丫頭。」

任永想:「你言不由衷,對方婷這娃娃說我人品佳,其實在說反話。說我計智百出,其實罵我詭計多端。」於是笑道:「我不用陰謀詭計的話,一定敵不過你蘇大姑娘神劍一擊。且我武藝平庸,如何有資格教高人徒弟。除非某人大聲求我......」任永邊說邊收起短弓,轉身背着蘇寧雪,走開五六步坐下。
 
蘇寧雪怒意又起,心想:「這裡弟子眾多,如何開聲求你?」蘇寧雪忽然眼珠一轉,高聲道:「二兩。」任永微微抬頭,舉手伸出四指,背着蘇寧雪說:「你說我任少俠有蓋世神功,旁人不得偷學。如此罕有,價值四兩。」任永討價還價,蘇寧雪奸計得逞,笑道:「事成自然奉上。」
 
方婷可愛非常,天真無邪,任永本想教她一技之長。但聽蘇寧雪以反話諷刺自己,便不欲去。蘇寧雪利誘任永,任永想:「又有銀子,又可解悶,可樂不為。」議價完後,高高興興地進屋去。

酒窖中,多個燭台早被燃起,四處明亮。三張矮桌在三個方位倚牆而放,酒窖中央正正空出一大塊地來。

方婷坐在地上,左手手抱雙膝,右手伸出一指在地上畫圈,神情悶悶不樂。任永想:「這丫頭不喜歡用功,讓我逗逗她。」

任永放下短弓,從懷中抽出一本綠色封面的書,在方婷面前坐下道:「方小妹妹,我有好玩事物給你看看。」方婷接過書本,翻了幾頁看看,每頁皆畫有左手持弓的人像畫。畫中人或向左右揮弓、或橫弓而架、或使弓而劈。

方婷問道:「任大哥,這是甚麼古怪武功?」任永答道:「這是刀法。」方婷奇道:「我不信。」任永笑道:「我用弓跟你比試比試。」

任永左手持金色短弓站在一邊,腰後箭支放到一桌。方婷把書置在同一桌上,站到另一邊,從深藍色劍鞘中抽出長劍,劍身呈靛藍色。方婷道:「這把是寶劍,名叫『耀陽』,只怕會弄壞大哥的短弓。」

任永把弓舉起,笑道:「這張古弓由上好精鐵鑄成,不易折斷。」方婷大疑不信,再道:「我從未見過有人持弓打架,大哥別耍我了。」

任永快言快語道:「這是刀,不是弓,你看錯了。我們騎豬而來,不是騎馬。你師父使的是槍法,不是劍法。你師父的師父,不是師公。」任永胡言亂語、指鹿為馬,使方婷腦海亂作一團。任永想:「寧雪女俠的徒弟笨得要緊。」方婷忽然大叫一聲:「騎馬的!」任永哈哈大笑道:「對,不要再想,進招吧。」

蘇寧雪劍法厲害,方婷是她徒兒,不知劍術如何,任永不敢輕視。方婷將「耀陽劍」向前一伸,突然劍斜往上,劍尖指天。任永呆呆站立,隨即哈哈大笑,幾乎笑出淚來。方婷使招後,任永一式不發,反而張口狂笑。方婷奇道:「任大哥識得這招『如日中天』?難道使得不對嗎?」說話之際,忘了放下手臂,手仍牢握寶劍,劍尖朝天直指。

蘇寧雪在海豐派比武大會中使過此技,讓任永暫時睜不開眼。任永早識此招,今天從方婷口中得知招式名號。方婷仍在挺劍,任永笑道:「先放下劍來。」方婷依其言,任永再道:「小妹妹,你說這招名為『如日中天』。這地牢無星、無月、亦無太陽,對敵時如何有用?」方婷頓時發覺使招錯誤,桃嘴緊閉,雙頰鼓起,漲紅了臉。
 
原來蘇寧雪深知這徒不喜練武。日後方婷如遇敵人,勢必受人欺負。於是蘇寧雪千叮萬囑,要方婷每次出手時先使「如日中天」,讓對方剎那盲目,己方佔上先機。但方婷忘了身處地底,紅着臉道:「大哥看好,我另使一招『射陽式』。」
 
方婷右手手腕張狂地轉動,掌握「耀陽劍」直刺,寶劍劍身好像蛇身一樣曲了起來,或上或下。劍尖來到任永身前,任永手握弓臂下半腰,對着來劍橫弓而劈。方婷突然扭動手腕,使劍身向下,避開任永橫掃之弓,任永「噫」了一聲。方婷雙膝彎下,腰往前微傾。方婷把劍身正在向下的寶劍,使其劍尖碰上地板一下。「嚓」的一聲,劍尖乘着擦地之力反彈而起,直指任永頸部。任永又「噫」一聲,腰頸皆向後縮,雙足後退,左臂把弓拉後再疾往前伸,將弓由左至右、由右往左連掃兩下。

方婷握劍不穩,劍被擋開。任永趁機使弓直指方婷劍身,弓端點了劍身一下。方婷寶劍往後而倒,擊向自己,方婷急忙使力牢握寶劍。任永換雙手持弓,一手握左弓臂,另一手握右弓臂,把弓橫放胸前,向前推出,短弓中央凸起部分直指方婷。

方婷驚慌不已,雙手挺劍向上,持劍格檔。弓臂與劍身相碰,任永不住前推,方婷不斷後退。剎那間,任永放下持弓的右手,左手轉動短弓,把弓當成一個空心圓圈,套入方婷喉頸。此時弓臂在方婷項前,弓弦在方婷頸後,將方婷的頭圍了起來。 
 
方婷垂手叫道:「任大哥騙人,這是……這是『弓法』,那裡是刀法?」

任永收回金色短弓,拿起那本剛才放在桌上的綠色封面書本,坐地而道:「真的是刀法,你大哥我流浪江湖,本事不佳,向旁人學來的。」方婷把「耀陽劍」還鞘,坐地問道:「那一位前輩教大哥這古怪又高明的刀法?教我好不好?」

任永想:「不是我刀法高明,是你功夫未學到家。剛才那叫作『射陽式』的一招古怪至極。彈劍指頸,出手頗慢,力度稍弱。若由你師父使出,我便抵擋不住。」

方婷問任永師承,任永便道:「不是一位前輩,是很多位,數之不盡。你大哥我手持祖傳寶弓,隻身漂泊四海,身無分文。打獵賣藝賺錢不多,於是與人比武,以求賞錢。頭一年與人家比武,除了幾次倚仗用利弓騙來勝利外,幾乎每戰必敗。是以每次比試後,我都向人家討教招式。」方婷道:「於是那些人一定將所學全都教你喇。」
 
任永想:「小妹妹當真天真無邪。」再道:「人家見我是小伙子,雖會教我武功,決不會將絕學全都教我,只會教我一招半招。我有利弓,當作刀使。逢人使刀,我便向他們討教刀法,記在書上。就這樣東學一招、西學一式,便成了我任永獨門的使弓武功。」
 
任永從懷中取出另一書給方婷,封面封底皆是紅色,向方婷道:「這本是記空手功夫的,有幾頁記修練內功和輕功的法門。」方婷坐在地上,接過書本一頁頁翻開,書中人像或用掌、或用拳、或用爪、或用指,招式五花八門,都是任永從別人處學來,再記之書中。
 
方婷翻至最後一頁時,有十多頁對摺了的紙掉了下來。方婷大急,忙道:「不是我……」任永想:「且讓我嚇他一嚇。」於是板起面孔,裝作怒不說話。方婷見狀,用手指點點任永臉頰兩下,笑道:「別裝了。」

任永奇道:「小妹妹怎知道的?」

方婷道:「被我以指點臉,他就不會罵我。我師父的師父嚇我,經常。」其實方婷想說「我師父的師父經常嚇我,被我以指點臉,他就不會罵我」,但話中仍無主次,言不完整,活像五歲小孩說話。任永想:「恐怕王習老師傅常常被你氣得死去活來。」

紙頁是由蘇寧雪親妹蘇寧霜手上搶來,任永不花唇舌跟方婷解釋,只道:「我故意把這數十頁夾在書尾。它們全是我的護身符。」方婷奇道:「甚麼護身符?寫了些甚麼?」任永道:「我沒看過,你拿一頁讀幾行看看。」

方婷將整疊紙放在手上,第一頁紙前後寫滿了字。方婷讀出第一頁第一行字:「朱天,妻麥氏,皇明應天府人……大哥,好像是祭文、族譜之類。」

任永想:「也許是蘇寧霜祖上至親的紀文,難怪蘇寧霜對此書十分珍視,隨身攜帶懷中。人都死了,帶物何用?」任永再道:「人家祭文,不便再讀。」於是方婷摺好整疊紙,把它們夾在書本最後一頁與封底之間。

方婷說:「兩本書,練練你的古怪武功,大哥借我。」任永大致習慣方婷的說話方式,說道:「很好,你可要認認真真的學。」

於是每天正午,在蘇寧雪早上探查屋子完畢後,二人便進酒窖,直至晚間。方婷依書練武,但不是每頁皆練,只是翻到覺得有趣古怪的招式,才學上一學,內功打坐之法,更是完全不看。遇到不明白之處,就問問任永。

任永所寫武功頁頁不同,招式間並不連貫,可謂亂七八糟,部分紙頁連招式名稱也沒有。

其實方婷所學「天公劍法」比任永武學高明得多,但方婷討厭用功,任永退求其次,讓她學習獨門「弓法」。方婷依書演武,動手修練拳掌功夫,或持劍作刀,一時使「司馬宣王六式」、一時練習「蓮動漁舟」、一時施展不知名招式。任永指點方婷,有事可做,納悶之意盡去。
 
第十一天,方婷翻開書中一頁,見書中人持弓拉弦,問道:「刀法為何會拉弦線?」任永笑道:「有些大刀配有弦線,難道小妹妹不知道嗎?」

方婷正色道:「大哥別騙我,我們真的騎馬而來,師父使劍,沒有騎豬,我問過師父,槍法不對。」

任永瞬間弄清楚方婷胡作一團的話,笑道:「小妹妹倒也聰明。有些招式賴以弓臂,十分不便,我便自創使用法門。想想看,若敵人忽然見我持弦揮弓,還不大吃一驚?」方婷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任永再道:「你細看我所畫,畫中人全以左手使兵刃,不用右手,因為使弓者左手握弓,右手拉弦。」

方婷放下寶劍,欲拾取任永放在地上的短弓,依書學招。方婷彎腰伸手,欲握弓臂,卻發覺提不起來。方婷蹲下身子,雙手施力舉起短弓,輔以兩足,只能勉強使弓離地數寸。

方婷面紅耳赤,任永哈哈大笑,說道:「這張反曲弓算是很輕巧了。你力氣不逮,應該多練臂力。」方婷嘀咕道:「我不行,姐姐一定可以。」任永想:「你們姊妹倆是雙生兒,相貌一樣、個子一樣。你若不行,那位目無表情的姐姐亦是一樣。」
 
方婷問道:「反處弓是甚麼?」任永道:「不是處,是彎曲的曲。」任永又道:「這是弓的一種。常人說弓箭,不知弓有多種,箭亦有多種。」

說到此處,任永伸指指着此前放在桌上的箭支道:「好像你師父命人幫我買箭,此人不識弓箭之道,買來的箭用料雖好,但不能點火。」
 
方婷問道:「喔,我還以為全部弓都是一個樣子。」任永執起金色短弓,橫放胸前道:「你看此弓,弓身正中之左,是左弓腰;正中之右,是右弓腰。有人又叫它們作左右弓臂,或上下弓臂。不論如何,整個弓身像一個八」字,是不是?」

方婷問:「是阿,我看它跟普通短弓並無分別。」
 
任永道:「差得遠矣。反曲弓上了弦線之後,才有這個「八」字模樣。如果不上弦,左右弓臂便會向外彎,成了一個反「八」字狀。反曲弓頂端和尾端貼着弦線的部分,亦較別弓為多。以此弓射箭,箭矢動力會較多,所以此弓適合近射。若要遠射和仰射,反曲弓便會無用。」
 
方婷道:「反曲弓當真可憐,天生本是反向的,被加了弦,便壓住了性子。只怕壓得多時,弦線跟弓臂會一同折斷。」任永心想:「小妹妹想法奇怪,也不無道理。」

到了第十五天清早,任永收拾行裝準備離去。方婷手上拿着任永借她的兩本書,走過來道:「大哥要走啊。」任永道:「不是說好守十五天嗎?我們一同離去。」

方婷一臉灰心,說道:「不是的。師父剛剛入屋時,說要多留三天查探,又說在渡口備了船,任大哥……」說到此處,眼睛一紅,再道:「任大哥可以先行離去。」方婷說到「先行離去」四字,不禁流下淚來。

方婷每天躲在海豐,甚為無聊。與任永相處時日雖短,卻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於是不欲任永別去。任永不擅應付姑娘家的哭聲,心想:「如何安慰小妹妹才好。」任永摸摸方婷頭蓋,說道:「這樣吧,任大哥送你那兩本書,留個紀念。」

豈知方婷拳打任永胸口,繼而頓地大哭道:「不行不行!我不要書,你要多留三天。」

眾弟子均聽方婷叫聲,望了過來,皆想任永必然說了輕薄無禮之語。

任永狼狽至極,見方婷可愛面容上盡是淚水,一身白衣濕透,雙眼無神。任永心軟下來,說道:「好好,我多留三天,但不要再打我,很痛。」方婷兩手一縮,收起淚水,扮個鬼臉笑道:「根本不痛,我知道的。」
 
第十六天下午,任永與方婷進入屋中酒窖,任永依舊指點方婷練武。不久後,任永聽到梯間之上,由地面大廳傳來兵器碰撞之聲。只聽蘇寧雪道:「寧霜,你我姊妹一場,真要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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