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照天,大草原上,兩馬當先,四騎在後追趕。任永與蘇寧雪所乘馬匹,原是盧孔章兩名手下坐騎,那兩名手下一大早便四處偵察,找尋二人。盧孔章等人卻在得知任永行蹤後上騎,故此任永與蘇寧雪所乘的馬腳力漸乏,盧孔章等人坐騎奔有餘力,漸漸追上任蘇二人。
 

任永僅餘一箭,蘇寧雪清楚下發重要非常,不能有失。蘇寧雪接過箭後,任永補充道:「你扣弦時,右手兩指須執箭尾左側。」蘇寧雪依任永所教箭技,施足力量聚於手腳,左手握弓,右手搭箭,雙腿牢夾馬腰。此時任永回頭所見,盧孔章與三名手下橫排而騎,盧孔章居中,與任永只有七八步距離。蘇寧雪轉身瞄準,右手運力,盡拉弓弦,至滿而發。箭矢乘着風勢往盧孔章胸口直飛。
 

盧孔章追趕任永時,已見蘇寧雪一箭一箭把從人或馬匹射住,雖然不能使人馬倒地,但受傷手下與受驚馬匹皆停了下來,左右手足愈來愈少。盧孔章被任永掌力所傷,逐馬而奔之際,身子疼痛難當,不時以左手按腹,但盧孔章仍狂追不捨,心道自己手下眾多,見任蘇二人又無背持多個箭袋,便知箭矢終有用盡之時,於是一邊馳馬,一邊向手下施令:「別怕,他們箭矢快盡,快追。」蘇寧雪愈射愈佳,盧孔章豈會不覺?盧孔章策馬於手下間,料想終有一箭往己身射來,於是集中精神應對。
 

蘇寧雪突如其來的一箭,盧孔章卻已料到有此一着,早想出四五種閃避法門。箭矢去勢滔滔,疾衝心胸,若然中箭,定必穿身而過。箭矢飛到盧孔章面前的剎那,盧孔章突然棄馬,全身上下飛身往右,撲到右方手下坐騎背上,同時雙掌推出,手下墮地。盧孔章調好騎乘姿勢,穩坐馬上。整套動作又使盧孔章腹痛一陣,汗流滿面,但盧孔章鍥而不捨,繼續驅馬追趕。




 

蘇寧雪發矢射虛,任永大罵道:「這麼近也射不中,蘇寧雪你真的是雙手殘廢。」蘇寧雪把弓套入手臂,回過頭來,向任永叫道:「你這麼厲害,剛才應當自己射箭。你雙手殘廢,要人代勞,還在怪我?」任永還口道:「我吃了喬老臭丹,右手勁力全失,這叫無可奈何。」蘇寧雪罵道:「你右手廢掉,難道不會使左手?」


當日任永左掌無力,右掌重撃盧孔章;今天任永右手無勁,料想力量全注左手,可是任永從未試過右手持弓,左手射擊。天下使弓者替換左右手發箭,甚是罕見。蘇寧雪於箭藝一門屬外行人,任永欲大罵「你有種親自用左手射箭」時,忽然想到:「我左手力量只怕強勁無比。我不射箭,還能做別事。」於是並不還口。
 

任蘇二人互相指責之際,盧孔章與從人趕至二人馬後四步距離。盧孔章等人抽出長劍,只要追上前馬,即可劍刺馬背,讓馬匹受驚,使任蘇二人倒下。
 





蘇寧雪往後一望,盧孔章粗手大臂清晰可見。蘇寧雪驚慌不已,叫道:「任永快快想辦法。」任永笑道:「你求我,我任英雄變戲法打退他們。」蘇寧雪罵道:「現在是甚麼時候,還在說笑。」奔馳了少頃,盧孔章等人已在蘇寧雪坐騎後兩步之地。蘇寧雪再次回頭,清楚直視盧孔章粗大的鼻孔、猙獰的眼睛。蘇寧雪急急高聲叫道:「我蘇寧雪求你任永變戲法打退盧孔章他們。」之後又補了一句:「我這話夠完整,你不要再叫我完整將話說一遍。」任永大笑道:「好。」
 

任永說完「好」後,口中立刻大叫道:「伸手接我。」說後突然往右一跳,飛身而出,向蘇寧雪馬背撲去,同時直伸右手。蘇寧雪提起手來,五指牢握任永右臂。剎那間,任永身處蘇寧雪坐騎左側。馬匹疾跑時,任永身子前後搖晃,雙腳凌空,離地斯須,全仗蘇寧雪緊抓右臂,任永才不倒地。與此同時,任永左掌蓄力,往剛才所乘馬匹背上奮力一拍。掌力到處,那馬立斃,橫身臥道。蘇寧雪見狀,立時拉起任永,任永坐上馬匹,伏在蘇寧雪身後。盧孔章與其手下立時拉韁,但為時已晚,眾騎收步不及,馬腳紛紛被橫臥地上死馬絆倒,盧孔章等翻身掉落。盧孔章本來有傷,是次倒地衝擊,使他痛上加痛,吐血不止,無法繼續追趕任蘇二人。
 

任永與蘇寧雪二人一騎,遠遠拋離盧孔章等人。逃脫後,馬匹步入林子,蘇寧雪方驚覺任永伏在自己背上,雙手環抱自己腰間,額頭緊貼己頸。蘇寧雪臉上一紅,大叫道:「無恥小人,快快放手。」任永沒有回話,蘇寧雪微動身子,腰向後彎,掙開任永。「噗」的一聲,蘇寧雪回過頭來,任永伏在地上,一柄長劍正緊插他的背部左肩。
 





原來盧孔章目睹任永效法自己閃避箭支之法,不禁勃然大怒,心想自己追擊失敗,有何面目去見主公。在馬匹倒地之際,盧孔章往前擲出手上長劍,務求一拍兩散。那劍直飛蘇寧雪身背,其時蘇寧雪正注視任永出手斃馬,並把任永拉回馬背,不知道盧孔章從後偷襲;任永卻看到飛劍劍勢,手上又無兵器格擋,於是雙手抓緊蘇寧雪腰間,以身硬擋來劍。
 

任永肩背中劍,蘇寧雪急急下馬,以右臂扶起任永,急道:「你……」任永抖聲笑道:「我是無恥小人,抬不起手。我任永求你蘇寧雪助我拔劍,不要讓我完整將話說一次。」蘇寧雪急道:「這個關頭還胡說八道。」任永以微弱的聲線道:「我不說此話,以後便沒得說。」蘇寧雪扶任永坐定,來到任永身後。長劍刺肉不深,蘇寧雪雙手握着劍柄,猛然往後抽出。任永大呼一聲,昏倒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任永微睜雙眼,但覺後肩傷口被東西封貼,痛感比此前減退不少。任永抬頭仰天,漫空星火,明月耀眼,側身轉頭一望,蘇寧雪正在熟睡。蘇寧雪臉上秀眉長逸,雙頰紅潤,嘴薄如紗,睡姿娜婀,說不出的好看。
 

任永看了蘇寧雪一整夜,直至晨光一線初出,黎陽驅走黑暗,東方既白之時。蘇寧雪張開雙眼,見任永定神凝視自己,問道:「你看甚麼?」任永笑道:「看你。」蘇寧雪嗔道:「無恥。」任永笑道:「我本來雙手殘廢,幫寧雪女俠擋劍後,現在頭上頭下、身前身後也廢了。不能側身、不能轉頭,張開雙目後,只能被迫看你。哈哈哈哈,這叫無可奈何。」任永說出「哈哈哈哈」四字時,語氣甚是做作。蘇寧雪站起抬足,作勢踢向任永胸口。任永不閃不避,蘇寧雪鞋頂到了任永身前,靜止不動。
 

蘇寧雪笑道:「你求我,我不踢你。」任永道:「我任永是無恥小人,你蘇寧雪是有恥大人,不會欺負弱小。」蘇寧雪道:「你以為我不敢?快快求我,完整說話。」任永笑道:「我任英雄男子漢大丈夫,今生今世只求過你這女人一次,要你幫我拔劍。此後不會再求。」
 





蘇寧雪以腳尖重踢任永胸口,任永大感痛入心扉,呻吟不止。
 

蘇寧雪快意大盛,與任永相處第一天以來所受惡氣,彷似全被一踢而空。任永罵了幾句後,二人轉開話題談正事。任永道:「盧孔章是『江西三友』之一,能在短時間內調動人手,只怕他在此地勢力龐大,呼風來風、喚雨得雨。我們快快動身,別讓這賊找到。」蘇寧雪道:「我們被抓,遠離廣東,千里來到江西,想來已歷兩個月的時光。我要速速趕回海豐,你......」蘇寧雪吞下口水,徐徐地道:「同行否?」
 

任永頓時答不上話。任永流離四處,習慣獨身一人。蘇寧雪的師父王習有言在先,當任永離開廣東之時,海豐派必使人護送。任永受盧孔章緊追,無暇去想別事。現下任永身處江西龍泉,已經不在廣東境內,自當與蘇寧雪分別,獨自上路。
 

任永默然不答,蘇寧雪轉身背向任永,緩緩地道:「你家在四方,我們就此分別。」東陽射下,映照蘇寧雪瘦長的影子。任永閉目思索後道:「盧孔章養傷時,恐怕會差更多人手捉拿你我。我不跟你到海豐,只護送你到廣東邊界。到達廣東界口後,我便離去。」蘇寧雪聽罷,不知是喜是憂,緩緩地道:「朝廷派邢珣四處找你,你離開廣東後,又能到何處?」任永想了想,再道:「貴州貴陽府,或雲南楚雄府,更遠離京師的地方。」
 

蘇寧雪嘆了口氣,再道:「就這樣決定。」蘇寧雪又道:「盧孔章知我來自廣東,必定在南去的道路伏下人手。我只知江西在廣東東北,不識廣東以外路途。你遊歷四海多時,可知有何路徑繞過歹人,回到廣東?」任永答道:「我們不能南走梅關大道,惟有西行進入湖廣,轉經宜章,進入廣東韶州府。」
 





當下二人同乘一馬,向西奔馳,二人不時在路上口角。是日正午,任永和蘇寧雪到了一鎮,補充食水與乾糧。二人深怕盧孔章與其手下認得馬匹,加上那馬疲倦乏力,於是二人賣了那馬,準備購入兩匹新坐騎。任永忽道:「買馬不忙,先購要緊東西。」蘇寧雪道:「有了糧餉,馬匹便行,還缺甚麼?」任永只答一個字:「箭。」
 

二人來到販賣弓弩箭矢的地方。任永向蘇寧雪道:「《周禮》有言曰『六弓四弩八矢』,弓、弩又有不同。後漢鄭玄注《周禮》,他解釋『八矢』,指弓所用箭,為『八矢』之四。四者為『枉矢』、『殺矢』、『矰矢』、『恒矢』。『枉矢』即火箭,你那天差使下人買箭,所有箭矢一式一樣。你該與下人一起跟我上課,學學弓箭之道。」任永說得頭頭是道,蘇寧雪想:「任永時常出言不遜,但似乎讀過不少書,與市井之人不同。」口中卻道:「我下人個個勤奮聰明,誰會有空學習旁門左道?」
 

任永笑道:「那日我在東廂房出門找你,和你師父傾談後離開。當時你那位糊塗下人竟然領我到西廂房去,何來聰明?」蘇寧雪疑道:「不對,那位負責服侍你的下人,比我在海豐派的時間還要長,不可能錯認路途,帶你到別的房間。」
 

任永回頭細想,那天早上帶領自己到王習房間的那個下人,與自己身高相若,抬頭說話,長相十分普通。帶領自己離開王習房間的那位,比自己矮小,一直低頭帶路,不見樣貌。於是任永問道:「帶我到你師父房間,與領我回到廂房的人,是同一人嗎?」蘇寧雪道:「當然。」任永叫道:「不,帶我離開的人鬼鬼祟祟,一定另有其人!」


蘇寧雪驚訝道:「你猜誰在裝神弄鬼?」任永道:「海豐派內,我只識得你、你師父和方婷小妹妹,其餘人士我一概不識。難道是方婷小妹妹扮作下人?」蘇寧雪道:「不可能。那天一大早,頴兒逼着婷兒陪她練劍。婷兒雖然胡鬧,但當時她不認識你,亦尚未得知把守喬居的任務,一定不會戲弄陌生人。」任永問道:「誰是頴兒?」未待蘇寧雪回答,已經想起:「對了,方婷小妹妹說過,她有一位雙生兒姐姐,叫作方頴。」蘇寧雪道:「會不會有細作混進海豐,打探喬老東西主意?」
 





任永從細作方向思考,立即醒然,大叫道:「那人是你的好妹妹蘇寧霜。」又道:「她從前是海豐派的人,識得府上路途,卻不知道我住在東廂還是西廂。若不是她,亦是她的手下。」任永續道:「我們的話,她全都聽到,所以她清楚我們動身把守喬宅十五天。她狡猾無比,第十六天來犯,沒料到你要多留三日,鍥而不捨地追尋喬老秘密,又沒想到我為何留下。」方婷是蘇寧雪親傳愛徒,任永故意省去方婷哭求自己逗留的話,怕蘇寧雪有藉口責備。
 

蘇寧雪恍然大悟,說道:「難怪那天寧霜所攜手下不多,原來她道我們早已離開。」又道:「她那天在營地看見我,二話不說搶入屋中。弟子們與她的手下交手,我奔入屋內,只說了一句話,寧霜便施重手把我擊昏,想是因為寡不敵眾,寧霜要速戰速決。」任永笑道:「蘇寧霜萬萬想不到還有江西的三個傢伙螳螂捕蟬。嘿嘿,盧孔章、李士實和劉養正火拼蘇寧霜,我任永黃雀在後,吃了喬老神丹。」當下想:「蘇寧霜意在青玉,似乎得知當中秘密。『江西三友』對談間,竟說不知有神藥,目的僅是破玉,當真奇怪。」
 

蘇寧雪道:「我那天神智未醒,依稀見你取得一物,似乎是喬老丹藥。你昨天一手斃馬,量我妹妹也無此等功力。難道喬老丹藥使你功力大進?」蘇寧雪一言點醒,任永微運內力,雙手力量渾然充沛,雙腳勁力卻無影無蹤,下盤如同一位從未練武之人,情況跟昨天一手有勁、一手無力又有不同。任永再運內力,只覺胸口無力,腹部有勁。


任永暗叫天意弄人,苦笑道:「內力大有進長,倒是不錯。但喬老丹藥不是好東西,胡亂分配我全身力量。今天左右手能拉弓,改天可能雙手殘廢。一路上還望海豐高足、神劍無敵的蘇大姑娘助我,驅去牛鬼蛇神。」
 

蘇寧雪笑道:「就算牛鬼蛇神到來,你不要讓我代你射箭。再說,我神劍無敵,足以保衛我海豐派,不會暗箭傷人,保護你這個無賴。」任永笑道:「你最終為我這個無賴治傷,使我痛感漸去,可見你口是心非。況且你離開海豐多天,海豐派失去寧雪女俠護衛,王老師傅疾患纏身,只怕海豐門牌早被拆下,一派就此嗚呼哀哉。」蘇寧雪道:「我不在時,師父自會公開喬老故宅所在,嶺南各大派不會再找麻煩。若有敵人敢來撒野,海豐派弟子眾多,我親徒武功高強,不下於我,自能應付敵人。」
 





任永哈哈大笑道:「這法螺吹得過大吧。方婷小娃娃武功低微,背起劍來毛手毛腳。你不知道我們在酒窖練武的時候,她使錯招式、臨敵慌張,連我任英雄也打不過,不見得武功高強。」蘇寧雪道:「不是說婷兒,是指頴兒。我和大師兄不在時,海豐派眾徒武功以頴兒為最。」任永愕然道:「方婷與方頴是雙生兒,即使練了你的上乘劍法,年紀亦是太輕。方頴武藝如何能超越比她年紀大許多的傢伙?」
 

蘇寧雪道:「頴兒快到十五,不能以女孩看待。從前發生一些事情,頴兒因而旦夕練武,修我劍法,比我還要勤奮,又常常硬拉婷兒跟她比招。回海豐後,我要分心處理派務,只怕過得數年,我亦不是頴兒對手。」
 

任永笑道:「你海豐派還真多事,蘇寧霜破教出走,方頴傻傻的練功。你們還發現了喬老故宅,受眾派圍攻。幸好你蘇大姑娘三生有幸,遇到我任永助你排難解紛。」蘇寧雪笑道:「我前生不知欠你甚麼,今生遇上你這無恥小人。」任永大笑道:「是啊,你回海豐後,記得要燒香拜佛,多謝菩薩讓你遇到我任大俠。」蘇寧雪柔聲道:「只怕我禮拜神佛之時,你已不在廣東,甚麼也看不到。」說到這裡,氣氛突然沉下,二人不再發言。
 

任永繼續選箭,一手執金色短弓,另一手提起不同箭支,搭上反曲弓試箭。蘇寧雪見任永虛拉金色短弓時,想起盧孔章手下認得任永短弓顏色,才找上自己,於是道:「盧孔章知你不用箭囊,你要反其道而行。短弓容易被人辨認,不如找人為它塗上新漆,換個面貌。」任永笑道:「我看你的美貌如花,亦是容易被人辨認,不如找人在你臉上塗上新漆,換一個面貌。」蘇寧雪聽任永讚賞自己,又模仿自己說話,不禁大笑起來。
 

任永買下箭支箭袋,與蘇寧雪二人找了一家店,僱人為金色古舊短弓塗上黑漆。二人又購入衣衫東西,到客棧租了房間,以便易容改裝。任永在自己臉上黏上假鬍假眉,換了鬆身大衣;蘇寧雪穿起儒生服飾,頭帶方巾,扮作男裝。任永改了裝扮後,對蘇寧雪道:「你看我像不像盧孔章?」蘇寧雪道:「盧孔章面容醜陋,是一粗漢,你打扮如何,亦不像他。」


任永笑道:「蘇寧雪阿蘇寧雪,你要讚我英俊瀟灑,是一美男子,直說便行,用不着拐彎抹角。」蘇寧雪被任永說中,口中卻道:「我女扮男裝也比你好看千倍萬倍,你任永比盧孔章醜上百倍,所以一點都不像他。」
 

二人口角一陣後,在客棧高樓找了一桌,坐在桌邊兩側的椅上,點菜用膳。用飯之時,街上傳出嘈吵聲音。任永從露台俯看,街上數十名官兵正在大呼小叫。
 

任永大驚,向蘇寧雪道:「邢珣?盧孔章?」只見官兵們手抓街上年輕姑娘,大叫「皇帝采女」。任永放心道:「原來皇帝老兒要找姑娘,我還以為敵人來臨。」蘇寧雪正色道:「那些姑娘無辜被抓,與我們經歷相似,難道你不想解救她們?」任永道:「他們是當今聖上的士兵,我們抱打不平,必犯殺頭大罪。況且我一出手,朝中的人便知我在這裡。」
 

蘇寧雪眼現不屑之意,說道:「我還以為你會跳到街上,大叫『光天化日之下』的話來。」任永道:「你看戲子、聽說書太多了,現實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捨命救你幾次。」蘇寧雪冷冷地道:「你救我,我很是感激。但你決意袖手旁觀,我惟有親自出馬,找淫皇帝的士兵算帳。」蘇寧雪話後站起,欲從露台跳到街上。
 

忽聽一聲音道:「姑娘且慢,話說錯了。」任永與蘇寧雪轉過頭來,只見一名老者坐在另一桌旁椅上。那老者約六十四五歲,無髮無鬚,神色和藹,面色容光煥發。任永想:「又是一個光頭,但與鄧堂相較,這老兒雙目有神得多。」蘇寧雪想:「此人識破我女扮男裝,好生厲害。」
 

那老者手持酒壺酒杯走過來,坐在任永旁邊,以酒壺為任永和蘇寧雪倒酒。蘇寧雪尊敬長輩,坐下喝酒,後道:「晚輩蘇寧雪,這位是任峻。敢問老前輩貴姓大名,是否讚同救人?」任永搶口道:「當然不救。」那老者喝了一杯酒,笑道:「不是不是。我姓談名瑾。」


蘇寧雪不清楚老者談瑾「不是不是」的話,到底是回應任永還是自己。若是回應任永,「不是」便指「不是當然不救」,即是讚成救人;若是回應蘇寧雪,「不是」便是「是否讚同救人」這道問題的答案,即是反對救人。


蘇寧雪只道談瑾是有德高人,連番詢問說:「談前輩欲救人否?會否親自出手相助?」談瑾笑道:「不救人,不會武功,想救亦沒法子。」說話全是短語,語氣敷衍至極。蘇寧雪微生怒意,但談瑾是長者,性子大異,似非故弄玄虛。蘇寧雪道:「請前輩指出晚輩話中錯誤。」
 


談瑾道:「蘇姑娘要找皇帝的軍士算帳,為何在『皇帝』二字前加上『淫』字?」蘇寧雪道:「皇帝風流好色、三妻四妾,為害蒼生。隋煬帝、唐明皇就是前車之鑑。當今皇上派人民間摘女,一抒己欲,還不算是「淫」?」談瑾道:「敢問姑娘知道唐太宗否?」蘇寧雪尚未回答,任永已道:「唐太宗勵精圖治,是一代明君。」蘇寧雪點點頭。談瑾說:「唐太宗李世民妻妾數目,不下於隋煬帝楊廣,為何一個名垂千古,一個遺臭萬年?」
 

蘇寧雪道:「隋煬帝殘忍暴虐,三征高麗,使民不聊生,百姓起來反抗暴君。」談瑾說:「非也。姑娘之言,乃人云亦云、讀史者不看古書,只知史評之語。唐太宗亦征高麗,大敗而歸,勞民傷財。隋煬帝敗於高麗,卻受千夫所指,這是甚麼道理?姑娘說隋煬帝大業年間,百姓起義抗暴。敢問姑娘,隋朝末期,各地起兵反抗的宇文化及、李淵、王世充等群雄,是平民百姓否?」
 

蘇寧雪默然不語。任永問道:「請問談先生,宇文化及等何人也?」談瑾說:「這些人都是貴族,本來就是大大的官。隋煬帝未做皇帝時,曾坐鎮江南。登基後,隋煬帝楊廣盡用親信,使擁戴他父親楊堅的北方關隴貴族大大不滿。於是貴族們借題發揮,起兵反隋。若姑娘不信,可翻查史籍,看看隋煬帝重用的文武大臣是何許人,祖籍又在何處。」
 

蘇寧雪道:「這和我所知的大有不同。」談瑾笑道:「人們道漢文帝和漢景帝崇尚無為而治,與秦暴政相反,實則文景二帝重用法吏,嚴刑峻法。儒生大談岳飛冤死、蒙古元朝九儒十丐,乃讀史只會皮毛之輩,實是荒謬。」
 

談瑾又道:「古代文人仕途不佳,常常以古諷今、含沙射影,以曲解歷史的方法,章顯前代某帝某大臣德行、批評朝野黑暗。後世讀史者,往往不依最早最原始的經典,只會看官史,或道聽途說,以致扭曲事實。其實真真假假、善善惡惡之間,分野模糊不明。我輩見事多看表面,不知道凡事必須深思而後言、三思而後行。」
 

任永笑道:「談先生說得好,蘇寧雪見事只看表面,不細想緣由。」蘇寧雪瞪了任永一眼,心想:「你任永口沒遮攔,也不會深思而後言。」蘇寧雪不便在談瑾面前斥責任永,再道:「談前輩想說,街上官兵為皇帝采女,另有文章?」談瑾點點頭道:「皇帝遠在北京,又不時到宣府居住,何來有空派人采女?就算要采,為何不遣士兵至江南揚州之地,偏偏要來江西龍泉?采女之時,士兵何以大叫『皇帝』二字?」


蘇寧雪醒悟過來,說道:「有人假冒聖命,毀壞皇上名譽......但捉拿女子的人確是官兵,這是假不了。」談瑾說:「蘇姑娘聰明無比,我正為此事而來,所以姑娘且慢動手。我查明真相後,必遣高手救助眾女。」
 

談瑾又道:「我這就去辦事,請問兩位要到何處?」任永隨口道:「我和表妹二人要到雲南探望朋友。」談瑾站起來道:「最近苗人叛亂,朝廷將派兵圍剿,我建議你們盡量別到貴州、雲南之地。」話後任永與蘇寧雪也站起。三人施禮後,談瑾自行離去。
 

談瑾離開後,蘇寧雪道:「我行年二十,和你同齡,也許早你數月出生,如何能做你的表妹?」任永笑道:「我是正月初一子時零刻出生,一定比你年長,想來你也不信。」蘇寧雪想:「你說你是頭月、頭日、頭時和頭刻出生,那有這麼湊巧,一定是胡說八道。」於是並不答話,二人繼續用膳。
 

不久後,任永道:「姓談的老兒必定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說不定是朝中暗地派來的巡撫,能夠派人對抗本地官兵,我剛才還怕他識得我這個欽犯。」蘇寧雪道:「希望那位前輩言而有信,真的能救出眾人。」蘇寧雪吃了口飯,又道:「對了,我們上路互換兵器攜帶,我拿你短弓和箭袋,你持我長劍。這樣盧孔章和他的手下肯定認不出我們。」任永笑道:「談老伯一語道破你女扮男裝,恐怕盧孔章亦是一樣,你得再改裝扮才行。還有,說話語氣也要改改。」


飯後,蘇寧雪依言改了裝扮。二人買了新馬兩匹,問明途人往湖廣的路,立即上馬起行。為了避人耳目,任蘇二人先往西北而行,到達永寧,再西行進入湖廣安仁。到了安仁,二人南下經永興來到郴州。郴州距離廣東與湖廣交界的宜章,只有不足兩日路程。二人行走時盡避大道,如遇山嶺,二人則要下馬步行。這樣繞道而行,拖長不足一月的路程。三月過後,二人才到郴州。
 

沿路上,任永和蘇寧雪不動聲色,數次遇上盧孔章手下。但二人改了樣貌,互攜對方武器,任永又為短弓改色。盧孔章手下看到任蘇二人,只在二人旁邊擦過,連問話亦沒有。任永與蘇寧雪每次撞見盧孔章手下,他們不是七八之數、就是十一二人,為數頗多。故盧孔章手下離開後,二人害怕盧孔章本人親到,於是再次繞路,故此又拖了好些時日。
 

任永和蘇寧雪口角甚多,快到郴州的時候,二人對話愈來愈少。二人在郴州賣去馬匹,找了一間飯店用膳,飯店剛好滿桌。二人見飯店店廳盡頭有一名五十來歲的大漢獨用一桌,桌子一側置有一張空椅。任永走了過去,詢問大漢道:「兄台待友人否?若然不是,敢問我表兄妹二人能否與兄台同桌用餐?」那大漢只顧吃飯,沒有回答問題。
 

任永拿出一兩銀錠,放在那漢子身前桌邊,說道:「我請兄台喝酒。」蘇寧雪想:「從盧孔章手下身上搶來的盤川快要用盡。你這人貪財無比,竟會當豪客。」那大漢收了銀錠,向二人微笑點頭,示意二人可坐在對面長椅上。
 

用膳之時,一名背劍紫衣男子由門外而入,走到任蘇二人旁邊。任永不知來人是誰,正欲開口,那男子伸出手來,出示一面暗紅色小牌子。任永亦從懷中拿出那塊左上方有缺角,刻有「木天永壽」的牌子來比對。那紫衣背劍男子確認任永掌中事物後,取出一信交給任永,然後離去。
 

任蘇二人均坐在雙方身旁,共同打開信件。一看之下,蘇寧雪立時認得師父王習的字跡。只見信中寫道「廣州派要挑了嶺南十四派,事急,雪兒見字速速歸來」,信底再無別字。
 

任永問道:「那廣州派是大門大派?與你們海豐派相比如何?」蘇寧雪見對面坐着陌生人,於是模仿男子嗓音,沉聲向任永道:「大大不如我們。廣州派是嶺南十五大派之一,雖然總壇立於廣東府會,擁有頗多錢財良田,其下弟子比我海豐派多兩倍,但廣州派向來亂收弟子,門人品流複雜,武藝參差。廣州派能進十五大派之列,僅是因為子弟人數眾多,又與官府交情匪淺。其掌門張熹三十來歲,上任不足一年,武功遠遠不如師父。」
 

任永道:「廣州派實力不濟,口氣卻比我更大。我以一敵三,廣州派姓張的竟要一敵十四。看來別的門派早已收拾廣州派,你也不用擔心。」蘇寧雪道:「不,師父寫了『事急』二字,情況必不如理想。我們離開廣東,由龍泉到此,算來過了五月有餘。師父應在很久之前委託『殺命軍』傳訊。我們快到廣東,『殺命軍』的人才找到我。我要速回海豐,你跟……」說到此處,蘇寧雪放慢語速道:「會否與我同到海豐?」任永微微變色,默然不語。
 

忽然,飯店門外傳來一粗壯聲音道:「小二,上酒來。」任永只聽「小二」二字,立刻認出盧孔章聲音,想不到此人竟然追至湖廣。盧孔章說話中氣十足,顯然多月以來,傷已痊癒。這時,任永身後長桌的食客已走,盧孔章與手下們坐在那桌兩側的椅上。任永微微轉頭,偷看後桌,立時回過頭來。盧孔章從人沒有六七、也有八九之數,眾人均配有長劍,一些人攜有盾牌。
 

任蘇二人臉色大變,幸好經過易容改裝,盧孔章才沒有發現二人。
 

坐在任蘇二人對面的漢子,見了二人驚恐之色,不禁大笑起來,向任永道:「這位公子師門有難,要你幫忙。兄弟有否難言之隱,不能相助?」那漢子說的「這位公子」是指蘇寧雪,卻不知蘇寧雪女扮男裝。漢子亦誤會任永面容變色的原因,只道任永不想幫忙打退廣州派,而不知道任永是因為盧孔章霎時出現,才慌張不已。
 

任永怕盧孔章認得自己聲音,押下聲線答大漢道:「也沒有甚麼難言之隱,但現下情況當真危急,無暇細想。」那漢子以為「危急」是指廣州派挑了十四派一事,於是道:「這樣吧,看在兄台請我喝酒份上,只要兄台答我二問,我邢某便幫這位公子解決廣州派,你意下如何?」
 

「邢某」二字一出,任永大吃一驚,心胸狂跳,茶杯險些脫手。任永細看眼前大漢,他眉粗眼大,鬍子甚少,雙臂外露,壯而有力,身形之健遠超盧孔章。談吐之間,卻是溫文有禮得很。
 

對方自稱姓邢,蘇寧雪暗暗驚惶,立刻掃視桌底,見那漢子所坐椅子底部,置有一張青色大斧,於是仿男子之聲問道:「閣下是否『南國二雄』之一,人稱『青色鋼斧』的邢珣先生?」邢珣笑道:「這些名號是旁人賞面的叫法罷了。公子可直呼我名,不需加上『先生』二字。」
 

任永汗流浹背,心想:「前有邢珣,後有盧孔章,如何是好?」邢珣見任永神色有異,問道:「邢某剛才建議,是否不妥?」任永想:「不可露出馬腳,當須正正常常地與邢珣說話,再想辦法脫險。」任永喝了口茶,雙手放在膝上,說道:「江湖盛傳,邢英雄武功蓋世,俠義為懷,在下敬佩不已。不知英雄二問所指,我……我蘇峻若果知曉,定當解答英雄疑難。」話後卻想:「你肯定會問任永身在何方。」當下尋思應對之法。
 

任永將蘇寧雪姓氏與他的化名合併,又稱邢珣為「英雄」。蘇寧雪想:「本以為你方寸大亂,沒想到你能保持鎮定,不露口風。」其實任永故作淡定,說話之際,雙腕雙掌抖震不停。但任永置手膝上,蘇寧雪沒有瞧見。
 

邢珣從包袱中拿出一畫展示,向任永和蘇寧雪道:「請問兩位有否親眼目睹畫中事物?」二人一看,畫中不是山水,亦非人像,只是一把寶刀。它的刀柄短小,刀面平而闊大,刀身彎而光滑。整把刀銀光四射,刀鋒之利,活於紙上。旁人一看,均道畫中之物是一把神兵利器。
 

蘇寧雪道:「沒有見過。請問邢先生,寶刀有何名堂?」邢珣答道:「它是『凝命寶刀』,在建文皇帝年間所鑄,號稱『大明第一刀』,現今失傳。」任永道:「我聽過江湖中人說過『大明第一刀』的名號,世人皆言寶刀下落不明,或許並不存在。若寶刀重現武林,恐怕消息轟動,傳遍江湖。」邢珣道:「正是。」心下想着:「此人剛才展示信物,明顯是『殺命軍』的人。若連『殺命軍』都不知道此刀去向,江湖上亦無人知曉。」
 

邢珣把畫放回包袱,又道:「第二問關於尋人,我想向兩位打聽……」任永聽到此處,已想:「我硬說沒有見過任永,他亦不知真假。」邢珣接着道:「……此人是一男子,姓任名永,約二十來歲,是北方人。他背持金色古弓,後腰繫箭,,所操口音,想是南方土語。」任永一驚,心想:「這人知我故意改變口音。若不是把短弓換色、帶了箭袋,我早被發現。」
 

盧孔章忽然粗聲叫道:「老子好像聽到有人說出任永這個名字。」邢珣站起抱拳,高聲道:「壯士得知此人所在否?」盧孔章坐着喝酒,向邢珣道:「老子不知道。」任永想:「若他們同時攻我,今日就是我任永歸天之時。」又想:「再讓二人對話,盧孔章必會告訴邢珣他在江西遇我,追我到此。」
 

邢珣欲向盧孔章多問數句。任永誇張地比比手勢,使了數個眼色,止住邢珣發問。邢珣會意坐下,傾頭於前。任永輕聲道:「那粗漢是任永手下。任永深知有人要捉拿他,於是在江西僱人保護自己,對付歹人。那粗漢是任永的人,聽你所問,自然裝作不知任永行蹤。」
 

邢珣疑道:「此話當真?」任永手指蘇寧雪,正色道:「千真萬確,想必英雄剛才聽到我和這位公子說話,知我們在江西龍泉而來。我們誤打誤撞,得知這個消息。」任永拍案道:「你方才聽那粗漢口音,不是江西人還能是誰?他是任永手下,知道你找任永,故意隱瞞任永行蹤,以免對頭找上門來。想我『殺命軍』人眾遍佈江湖,消息靈通,大小事情,略知一二。」心下卻想:「我這話沒錯,謝長千的人從不信口開河,我任永卻是謊話連篇,假話多不勝數。」
 

任永談話時七情上面,表現嚴肅,論證言之鑿鑿,蘇寧雪想:「任永說話句句有力,混假成真,當真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的天才。」蘇寧雪心覺好笑,但怕邢珣見疑,沒有宣之臉上。
 

任永一本正經地道:「這人總會找他老大任永。英雄不動聲色,遠遠跟在那粗漢與他的手下背後,終有一天可見任永。我蘇峻預祝英雄一擊即中,馬到功成。」蘇寧雪心中大笑,心想:「你本人就是任永,還要慶祝人家成功,當真無賴。」任永亦覺是次胡說甚是有理,毫無破綻,心想:「你邢珣遠遠跟着盧孔章十天半月,我任永趁機溜之大吉。只是謊言總有一天會被悉破,我以後當更小心行事。」
 

豈知邢珣雙拳對碰,說道:「多謝兄台指點。我看不必花費時日跟蹤,只要立刻上前與他動手,制住此人,即可逼出任永下落。」任永暗叫不妙:「不好,若邢珣動手,不須打倒盧孔章,只消雙方談起話來,我命必休。」 


(注:任永補充道:「你扣弦時,右手兩指須執箭尾左側」,此為箭藝理論"Archer's paradox"。為避免箭出勾弦,射擊不順。若箭身置在弓臂之右,射手必需扣弦於左;箭身置在弓臂之左,射手必需扣弦於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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