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頴雖不露聲色,但怒從心起,一手抓著江希遙,淡淡地道:「回寧波。」江希遙大驚,立時道:「我們花了幾個月來到日本,你妹妹肯定已經痊癒,安全回到海甚麼地方……喂,還不放手!」任永亦道:「方姑娘請息怒。」方頴放下江希遙,江希遙道:「現在風向不順,海風北吹,中土距離日本又遠,立即返航也沒有用。你們耐心等待,季風南吹的時候,素卿大哥會帶領商團起行,再次回到中土。」
 

任永苦笑道:「我們不會日本話,就算開口借船,私下返航也不行。」江希遙道:「哎呀,你們漢人自以為天朝上國,大明沒錯有很多外邦人,但我們日本國內也有不少漢人和洋人。你們又常常用『番邦』、『蠻夷』等字眼稱呼我們,但我們一點也不野蠻,還大發好心為方頴姑娘煎藥,你們卻恩將仇報。」任永想:「你細川希遙不只野蠻,而且貪婪無比。」
 
 
江希遙裝個鬼臉,笑道:「對了,素卿大哥會在『天廷山祭』後,組織商隊返回中土。」任永苦笑道:「世事竟會如此湊巧,這事肯定經過江姑娘的精心安排,你要強逼我們參加那個危險拜祭大會。」江希遙面露狡猾之色,逐字吐出:「好。像。有。人。曾。經。承。諾。會。答。應。我。一。事……」任永為使宋素卿答應讓方婷留下,曾同意江希遙的話。任永想:「細川希遙考慮周詳,我自問詭計多端,但她事事先我一著,令我無從招架。」
 
 
任永仍不服輸,說道:「答應的是我,我會守諾,參加那個『天廷山祭』。可是細川……」江希遙:「不許漢人說出我的本姓。」任永想:「宋素卿也是漢人,他肯定可以直呼你名。」續道:「可是漢人江希遙、江姑娘、希遙姑娘最初要求方……」任永很想在方頴面前呼她的全名,但看了方頴表情後,心中緊張,便道:「希遙姑娘最初要求方……姑娘為你辦事。方姑娘武功天下無雙,但沒有答應你。」




 
 
任永苦笑道:「承諾你參加祭會的是我,無能的任永。」任永深深自責:「你任英雄能夠玩弄蘇寧雪和江希遙的名字,就是沒有勇氣在方頴面前叫她尊名,真是無能。」
 
 
江希遙嬉笑道:「方頴姑娘不是你的心上人嗎?任永不是方頴姑娘的心上人嗎?你參加『天廷山祭』的話,你意中人也會參加。」方頴斬釘截鐵地道:「不是,別誤會。」任永暗罵:「江希遙這個混蛋。日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報答』。」又泛起了失望之感:「我處處為她,她雖感激,但始終對我沒有情意。」
 
 
江希遙臉頰渾紅,樂不聲收,哈哈大笑,大肆奚落道:「原來有人一廂情願。」任永大感狼狽,暗暗大罵:「上天不佑,你不該失明,理應又聾又啞,四肢殘廢。」
 




 
江希遙離開後,任永大為尷尬、偷瞧方頴。方頴還是老樣子,注意到任永的眼神後,問道:「甚麼祭會?」方頴不知詳情,任永便將當日江希遙所說「天廷山祭」的詳情說了一遍。方頴靜靜傾聽後,開口道:「阿婷要我護你。」又回復到長話短說的習慣,其實她想說方婷要自己保護任永。話中背後的意思,是指自己願意跟隨任永參加祭會。任永大喜,心想:「她非無情,不表露而已。」
 
 
數天後,二人隨商團到達堺。堺乃京都外港,坐落日本畿內,即古之大坂,今之關西大阪(注:古大坂,「坂」從「土」部;今大阪,「阪」從「阝」部,「阝」即「阜」部)。任永和方頴換乘馬車往京都去,但因商團需要下卸、整頓和轉輸貨物,故二人花了不少時日,才能抵達京都。
 
 
日本國人裝扮和中土衣飾大有不同。馬車前進期間,不少頭蓋白巾、頭頂小盆、盆上載物、腳穿草鞋的女子在旁經過,亦有頭戴方帽、手持擔挑的農人行走,男女服飾酷似唐代裝束,但又略有不同。任永偶而看見腰間配刀、身穿闊肩袴衣的男子在車邊走過,他們的身份想必是貴族武士。沿途上,任永看見甚多寺院和神社。
 
 




任方二人到了京都,只見鬧市人來人往,商人大賈落驛不絕,不輸於南京、江淅之地。任永想:「我幼時讀書學習,以為只有我中原上國才有這些熱鬧地方,看來中土史家偏見甚盛,大吹法螺。」江希遙整頓商團後,與從人帶領任永和方頴到了一所建築,門前牌坊有一堆符號文字,整行只有「宿」才是惟一漢字。二人進了那裡,只見建築簡樸,人丁甚少。任永道:「這裡是你們細川家的居處?」
 
 
江希遙道:「當然不是,我們細川家是幕府重臣,貴中之貴。你們是平民百姓,無事不能進我的府第。」任永道:「我們代表你家參加那祭典,會否進見你們的細川家掌事人、日本大將軍或皇帝?」江希遙道:「幾天後,我會帶你們拜見我父親細川高國,不會謹見我日本國領導人足利義稙大將軍,更不會朝見天皇陛下。」
 
 
任永奇道:「你在海上說過,日本皇帝叫源義甚麼甚麼,他不是日本國領導人嗎?」江希遙道:「我們日本子民稱皇帝作天皇。天皇陛下沒有權力,實權都在幕府大將軍手上。源義稙,即是當今足利義稙大將軍。你們大明史臣亂七八糟,以為倭寇是我日本國人,亦弄不清日本天皇與大將軍的關係。我們省得麻煩,直接說我們是日本國王源義稙、即是足利義稙大將軍派來的商團。」當時明人,對外國知之甚少,所記所書,大有錯漏。所寫關於日本的記載,十者之中,七八皆虛。後世下儒依書直讀,顛三倒四,不得確解。
 
 
任永道:「天皇只是傀儡,這幕府大將軍不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嗎?你們的諸侯……即是你們日本人所說的大名,一定不滿。」江希遙聽過曹操的故事,說道:「幸好我身邊的人不會漢語,否則你一定會被人五馬分屍,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來。但你猜得不錯,我們日本國處於分治狀態,大名與大名勢力之間互相攻伐,從前我細川家中,亦有上家和下家,各家子嗣不斷內鬥。」
 
 
一輪話後,任永和方頴分別回房間休息。二人來到一室門前,任永欲助方頴張開房間大門,於是伸手按在門身。但大門推之不動,拉之不移。任永嘗試四五次,怒從中來:「不只是可惡的日本姑娘,連日本大門也阻我為方頴做小小事來。」難以忍耐,運足十成力量,欲施巨力擊飛大門。方頴右手手抱小狗,左手陰運內力,緩緩伸掌,握着任永左臂。任永立時揮臂不下、動之不移。
 
 




方頴淡淡地道:「推無用,拉無用,趟的。」任永呆呆愣住,方頴已趟門進房。任永小題大做,大出洋相,暗罵:「蠻夷之地果有橫蠻的門。」
 
 
幾天後,江希遙帶領任永和方頴到了細川氏大名府第。現任細川氏家督是江希遙父親細川高國。細川高國之父細川政元有三子。政元死後,三子內鬥,一子死亡,一子被逼離開京都,細川高國一派勝出,成為幕府臣下細川氏的當家掌舵人。
 
 
當今足利義稙的大將軍之位,本於二十一年前被廢除,但經細川高國與大內氏家督大內義興出兵支持下,足利義稙在八年前成功復辟,重任幕府大將軍。足利義稙不滿細川高國專橫,大大重用高國政敵大內義興。細川氏和大內氏勢成水火,除了相繼與大明貿易,還在各方面明爭暗鬥。
 
 
三人來到細川氏議政大廳門外,只見宋素卿早已站在那裡。宋素卿對江希遙道:「希遙妹子,高國大人不相信你帶來的人可以勝任要務,早已選了能人異士代表我們細川家,所以大人叫你們不必覲見。」任永想:「江希遙年紀細小,她父親是辦大事的人,當然不會重視小姑娘推薦的人選。這樣亦好,我們不必參加那危險的祭會。」江希遙道:「爹爹每年派出的人都失敗,我就不信我的人選更差。」話後直接衝入議政大廳,宋素卿止之不住。
 
 
任永和方頴是客,不便跟她同去。任永向宋素卿道:「宋兄,江姑娘野蠻任性,似乎不得她爹爹的歡心。」心想江希遙不在,定要在她心上人面前說她的壞話。宋素卿不知其意,說道:「她常常自噗生不逢時,很想當男子。她希望可以像高國大人一樣權傾天下,領導細川家。」
 
 




任永道:「沒錯,說得好,大大有理!江希遙不宜生在此時、更不宜出身,若宋兄弟日後娶了她,必有大麻煩。」宋素卿問道:「此話何解?」任永道:「這裡的日本姑娘,個個留有不長不短的頭髮,髮貼頭惻,多有蓄髮。江希遙仍穿大明服飾,長髮及地。她爹爹細川高國一定會大為憤怒。如果她成了宋兄妻室,一定會連累宋兄地位。」
 
 
正在這時,江希遙從廳內直奔而出,美目眼貶淚光,秀臉左頰偏紅。江希遙大叫道:「宋素卿你幹的好事!」直接從任永等三人身邊擦過,頭也不回便離去。
 

任永正欲問話,宋素卿已道:「我為她著想。在泉州那晚,希遙妹子跟我提及,她會說服你們幫忙,我信以為真。到了京都後,希遙才直說她是騙着你們來。我們細川家派出三人參加『天廷山祭』,希遙還打算跟從任兄弟與方姑娘前往。但此行危險至極,希遙又不會武藝,所以我在大人面前大力反對。」
 
 
任永暗暗讚譽宋素卿行為,說道:「宋兄做得好,看來我們可以成為深交。」宋素卿道:「希遙其實挺可憐,她常常說氣話,說自己沒有父親。她很孤獨,自幼雖受下人照料,卻沒人關心她。平日她舉動可愛、言辭鋒利,實際上她很愛哭,很想受人保護。」
 
 
方頴忽然道:「像阿婷。」任永想:「江希遙伶牙俐齒,可惡至極,一點不像小妹妹。」口中卻說:「方姑娘說得對。」方頴望着任永,淡淡地道:「幫不幫她?」任永心中緊張:「方頴目無表情,『幫不幫她』四字含糊至極,到底她想幫忙,還是不想?」害怕回答錯誤,於是沉默不言。方頴直接走進大廳,任永伸手搭她肩頭。方頴縮肩道:「想做便做,你說的。」把小狗寶兒塞給任永。任永想:「江希遙騙了你,你還要幫她。看來你真的很思念小妹妹,小妹妹有你這個姐姐,實是幸福。」
 
 




任永抱着寶兒,隨方頴直闖議政大廳,宋素卿止之不住,也跟着他們同去。三人步進廳內,廳中四名武士用日語大聲說話,同時拔刀指向方頴。方頴左手輕撥,一道風牆將四人逼開,地上桌子翻倒。四人倒地,站之不起。坐墊上的細川高國緩緩而起,抽出弧形彎刀。任永見之,細川高國身材甚高,四肢雄健、頭戴角帽、肩衣闊大、衣衫整潔,約三十一二歲。任永想:「這麼年輕便有女兒,看來日本跟中土一樣,也有早婚習俗。」
 
 
細川高國向方頴直劈一刀,方頴站定不動,緩緩地伸出左手兩指。高國彎刀刀鋒快到方頴左掌時,方頴食指與中指慢吞吞地夾着刀面。高國手握彎刀,施勁下斬,但斬之不動,使力後拉,亦拉之不移。方頴兩指穩健如山,牢牢握夾彎刀,忽然大叱一聲,兩指運勁,氣風大作,彎刀頓成萬點碎塊。高國手掌受震,刀柄落地。任永大吃一驚,心想:「還以為她只會將劍斷成兩截,豈知她內力之強,已遠超我想像。」方頴正欲伸手制住高國,宋素卿大叫:「方姑娘不得無禮。」
 
 
細川高國落敗,面上微微變色,不露懼意,緩緩地道:「這就是我女兒帶來的人,原來是大內義興派來的漢人殺手,欲取我性命。」任永想不到細川高國會說漢話。細川高國深知和大明貿易得利甚豐,能壯大自己勢力,亦可重挫大內氏,於是向宋素卿學習漢文,更強逼女兒學習,方便與前來日本的漢商溝通。其實細川高國不單會說漢語,連漢字也會寫。
 
 
方頴道:「我若是殺手,你已性命不保。」細川高國道:「你不是殺手,即是為名為利。我大日本國沒有女武士,你要多少賞錢,自己報出來。」方頴道:「我不要錢。」細川高國道:「我聘了能人為我出席『天廷山祭』,姑娘武藝厲害,亦不能敵過那人。」方頴右足一踏,地上刀片紛紛跳起。方頴右手輕撥,所有刀片疾速插在牆上。細川高國道:「好,我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請坐,素卿領歐華利先生來。」
 
 
細川高國返回坐位,四位剛才倒地的武士打掃地上碎片後,紛紛持刀站到細川高國身旁護衛。方頴接回小狗,和任永分別坐在一軟墊上。任永想:「日本房間沒有椅子,想不到連大名貴族的大廳也沒有,要讓客人坐在地上。」
 
 




不久,宋素卿帶領歐華利進廳。任永審視歐華利,見他皮膚偏白、臉廓全是鬍子、滿頭蓬鬆啡髮、身型略胖、年紀甚大,原來是番國洋人。宋素卿和歐華利坐定後,細川高國道:「歐華利先生來自一個叫佛朗機的海外邦國,在中土和我大日本國經商。你們一人與歐華利先生比試,若你們勝過先生,我便讓你們參加『天廷山祭』。」
 
 
任永心想:「這肥胖洋人不似武林高手,我一擊便能打倒他。」任永道:「比甚麼?」歐華利曾到中土數次,會說漢文,便道:「比試射擊,是先生還是姑娘出戰?」任永大喜,心想:「你竟要跟我比射,簡直不自量力。自勁力作亂後,我也很久沒正常射出箭來。現下四肢無事,功力更勝從前,怎會輸你?」
 
 
任永道:「不用姑娘出手,我親自下場比試,怎樣比?」歐華利道:「比三場,第一場射鳥,第二場射耙,第三場射人,三戰兩勝。」任永問道:「射人?」歐華利道:「我倆互射,看誰先倒下。」任永料想首兩場必勝無疑,於是欣然同意。細川高國道:「祭會在五天後舉行,事不宜遲,你們現在比試,以便明日準備行裝。我派手下安排場地,你們到外稍候。」
 
 
任永、方頴和宋素卿離開政廳等候。宋素卿步到廳外,向任永道:「你們冒犯了高國大人,高國大人要借洋人之手殺你。」任永笑道:「就算是互射,我快箭一出,立時擊破來箭,保證不輸。」宋素卿搖頭道:「任兄弟如何能以弓箭戰勝洋人鐵炮?」
 
 
任永曾經見過江希遙商團武士使用鐵炮,鐵炮瞬間擊中目標的事歷歷在目。任永想不到歐華利所說射擊大有文章,後悔自己剛才洋洋得意,任由對方訂下規則,亦不作異議。
 
 
原來自大明開國約八十多年後,佛朗機與西方諸國互相競賽,派員進行海外探索,更發現了新大陸和島嶼。洋人成功征服各地,見所到之處荒蕪落後,便自居天使大國,賦予自己點化野蠻人的責任。歐華利見任永背持弓箭,定是射手,自己到中國經商多年,深通中土漢語雙關玄機,於是說要比射,以西洋技器教訓這些愚不可及的未開化之民。雖知世上沒有刀槍不入之功,亦無迅間移動之身法。鐵炮一出,任誰武功再高,亦必死無疑。
 
 
宋素卿再道:「其實任兄弟可故意連輸兩仗,不比第三場。」任永目瞧方頴,見方頴抱着小狗,凝視自己,心想:「宋素卿不想江希遙出席祭會,為她著想,勸我放棄。可是我任永豁出去跟洋人比試,何嘗不是為了方頴?」於是道:「宋兄放心,我勝了兩場,亦可不比最後一仗。這位方姑娘武功高強,就算江姑娘硬要同行,我們可保她無險。」
 
 
不久,細川高國的手下置好場地。眾人跟隨高國與從人武士到了比試地點。沿途上,高國與歐華利以日語溝通,有說有笑,任永聽不懂二人所言。歐華利更不時回頭目視任永,大有不屑之意。細川高國和歐華利同流合污,任永憤慨難忍。方頴忽道:「輸了較好。」任永大喜,心想:「方頴擔心我來,這是我天大的福氣,不能讓她失望。」於是裝作神氣,向方頴道:「這啡髮鬼子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我任英雄視之無物,為姑娘竭盡所能,未必會輸。」
 
 
方頴只顧撫摸手中小狗,沒有回話。任永不知她心中所想,暗忖:「若蘇寧雪聽到此話,一定大為感動,不知她會否惱我喜歡她的徒兒。」
 
 
到了會場,歐華利身旁有兩位啡髮從人,同樣來自佛朗機國。兩人之中,一位手持一張長弓,另一位拿着一長一短共兩支鐵炮。任永想:「鐵炮如此厲害,洋人要長弓何用?」歐華利道:「任先生是客,請先。」
 
 
細川高國命人將箭矢奉上。任永是箭藝行家,一看箭矢,暗暗大罵:「細川高國要我敗北,派人送來平頭重箭。」又想:「人選是你定,規矩是你定,連事物也是你的。若方姑娘不在此,我肯定不會參加這種不公平的比試。」
 
 
任永強裝笑容,向高國道:「多謝賜箭,可是我不慣使用別人箭矢,唯有用自帶來箭,實是抱歉。」細川高國淡淡地道:「任先生是希遙帶來的客人,我怕任先生往後遇上意外,故給先生一個機會。若不賞面,有任何變故,可不能怪我。」任永道:「正是。」
 
 
第一場比試射鳥,高國武士將三個置有大鳥的寵子逐一打開。大鳥一飛沖天時,兩人便要射中目標。任永上前一步,左手執弓,置弓腰間,右手從後腰取箭三支,姆指與食指按着其中一箭箭尾左側,把箭身搭上弓臂右方,箭尾扣上弦線。另外兩箭箭頭,夾在任永中指與無名指之間,以備一箭射出,任永可立時搭上另一箭。
 
 
前方遠處,一名武士放出大鳥,鳥兒未至天上,已被任永舉弓放矢射倒。任永無甚樂意,心想:「當真容易,還以為他們會同時放出三鳥。」其後,武士將二鳥逐一放出,任永亦輕鬆完成任務。
 
 
歐華利笑道:「任先生射術了得,且看我的手段。」由從人處拿得長弓,走上一步。任永已明其意:「這洋人要我輸得口服心服,故意用弓。」歐華利左手握弓,右手將箭身搭在弓臂左方,三根手指按在箭尾右側。歐華利放矢搭弓之時,雙目直視,兩臂直伸,把弓舉至兩眼之前。
 
 
任永大奇:「洋人射擊之法與我中土大有不同。中土人把箭身放在弓臂之右,他將其放在弓臂之左;中土人用指頭扣箭尾左側,他的指頭扣其右側;我蒙古族置弓腰間,看見目標才舉弓射擊;他卻舉在眼前,預先看準前方。」又想:「這樣的方法根本無用,射手每箭皆要擺好姿態,細看搭箭之處,肯定不能騎馬射擊。我蒙古族沒有這些無謂姿勢,連看也不用便射出一箭。難怪當年成吉思汗征戰遠方,所向無敵。」
 
 
前方遠處,武士放出一鳥,那鳥未至天上,便被歐華利射倒。任永想:「胖傢伙確有料子。」歐華利撫鬚而笑,把弓交給從人,拿起一支短鐵炮,將一顆鐵彈放入鐵炮內,左手在托於鐵管子下,右手放在機關按鈕之側,鐵管管頭對外。武士又放一鳥,只聽一聲巨響,鳥兒立時倒下。任永見之大驚,心想:「我連鐵彈也看不見,這才是真的隔山打牛之技。難怪細川高國看見方頴手法,也不大為驚嘆。就算目標是輕功身法極佳的武林高手,他亦能擊中來人。」小狗寶兒在方頴手上,於近處聽到響聲,亦吠叫數口。任永又想:「江希遙目不見物,顯然誤以為方頴『隔山打牛』之法,如鐵炮原理相同。」
 
 
武士又放一鳥,一聲砰響下,鳥兒活着高飛遠去。歐華利哈哈大笑道:「哎呀,忘了裝填彈丸,射了空炮,輸了第一仗。」細川高國笑道:「這場由任先生獲勝。」二人笑聲大聲,奸相盡露。任永怒極,心想:「你故意敗北,逼我戰第三場。」
 
 
原來歐華利和細川高國串通,立下三戰兩勝之法,當中大有乾坤。若立三戰,只要任永連輸兩場,自動放棄,高國亦不再追究。但任永不從,硬要比試,連續射下三鳥,於是歐華利故意敗下一仗,決意與對方比試互射。歐華利話中暗藏玄機,如果最初只比互射,任永也許反對比試,不會掉以輕心;歐華利說三戰兩勝,任永必會同意,屆時就算任永臨陣退縮,歐華利立下馬威,更能受細川高國倚重。
 
 
任永想:「我若拿下第二仗,三戰二勝,就不用怕那鐵炮。」細川高國手下武士推出多個木靶子來,一個木靶子的正後方,又置有另一木靶子。二十個木靶一字直排,前後相連緊貼,不像一般橫排擺放之法。
 
 
細川高國笑道:「第二戰比射靶,兩位只可用一擊,貫通二十個靶子中心。誰能命中較多靶子,誰便勝出。」任永怒不可竭,心想:「連射靶也有陰謀,細川高國當真奸險無比。我內功再好,徒手擲箭,只能將其插入大樹數寸。若我運足內力,以弓射擊,最多亦能射破八九個木靶,必敗無礙。」
 
 
任永忍着忿意,向歐華利道:「我剛先射,今番讓歐先生首先出手。」任永不知道洋人姓名結構,隨口說歐華利為歐先生,以「歐」字作姓氏。任永心中沒底,倒要看看歐華利能否完成任務。
 
 
歐華利欲讓這位未開化的蠻人小子開開眼界,於是欣然答應。他不拿短炮,由從人手中接過長槍,那長炮幾乎有一整個人的高度。歐華利雙手緊持長鐵炮,兩名從人各伸一手貼着他的背心。一炮轟響,小狗大叫,歐華利倒退數步,從人按着他的背部,一同承受後衝之力。木靶中央露空一點,高國手下武士察看後道:「歐華利先生成功命中全部靶子。」歐華利再次哈哈大笑,奚落任永道:「任先生現在認輸也不遲。」
 
 
若是從前,任永受辱後定會大聲叫罵,當下卻沉默不言,心想:「跟他鬥口無用,當思解決之法。」方頴將小狗放下,雙掌按在任永背心,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運功助你。」臉龐靠近任永耳側,說話吹氣如蘭,後背觸掌處綿綿軟軟。任永心神一蕩,喜道:「有方姑娘相助,定能戰勝洋人。」
 
 
方頴把勁力傳入任永體內,任永即時精神一振,運起全身力量,將弓搭箭,瞄準靶子中心,剎那間拉弦放矢。弦線彈出之際,響聲比以往更大。那箭去勢飛快,疾衝往前,穿破首個木靶而去。前方靶子遮蓋後方靶子,眾人看不見箭矢貫通了多少個木靶。細川高國和歐華利均想:「難道這人以箭穿揚之能,竟可通穿全部木靶?」
 
 
高國手下武士正在察看,任永大為緊張。不久,一名武士手握剛才任永射出的一矢,那矢箭身只餘六分之一,沒了箭頭。那武士把一截短箭交給任永,向眾人道:「任先生射破了十五個靶子。」細川高國心中驚嘆,但任永始終遜於洋人炮擊,於是宣佈:「歐華利先生拿下第二場。我讓手下清走靶子後,請任先生站至歐華利先生對面遠處空曠之地,以免歐華利先生鐵彈一擊,誤射眾人。我一擊鼓,比試立即開始。」旁邊一名武士把一支鼓棍交予高國。
 
 
任永沮喪一片,見武士遞上一截短箭,也不伸手來接。方頴拿起短箭,將之塞入任永手中,彎腰抱回小狗寶兒,說道:「別灰心,想辦法。」方頴鼓勵,如有神言,任永收箭入懷,心下尋思:「我可讓小狗……不,方頴愛寵非常,不能讓寶兒受傷。」任永當初讓小狗相戰劉養正,亦是危險,但他對方頴愛慕之意漸生,愛屋及烏。任永決不欺負寶兒,亦擔心小狗安危。
 
 
任永細看反曲弓,心想:「歐華利使用鐵炮射擊,我射出兩箭,同時把弓擲出。江希遙說過,裝填鐵彈需時較久,一發之下,不能立時再發。若能以弓臂之堅擋下鐵彈,這寶弓毀了也值得。不知此法能否成功,現下只能一試。」任永正欲步出,方頴淡淡地道:「不要去。」任永想:「我倒要看看生死關頭,方頴會否對我動情。」於是頭也不回,走到該處。
 
 
任永站到遠處,手握反曲弓,將兩箭搭上,右手拉弓。歐華利托起短炮,備好射擊姿態。細川高國持一鼓棍,四名武士合力抬上一鼓,把它置在高國面前。待細川高國擊鼓,任永和歐華利便一同向對方射擊。
 
 
細川高國手持鼓棍,待了良久也不擊下。任永一直保持拉弓姿勢,手臂微微酸痛,手掌冒汗,內心既緊張又憤怒,心想:「兩名狗賊串通鳴鼓時間。細川高國擊鼓前,一定施加暗號,通知歐華利。歐華利早有準備,我卻要凝神留心。」
 
 
等待良久,歐華利忽然大叫:「且慢。」任永想:「這賊以逸待勞,拖延時間。」只見歐華利放下短鐵炮,手執另一長炮,重新擺好姿勢待射。
 

(注:佛朗機即葡萄牙) 
 

(注:歐華利即Jorge Alvares,地理大發現時期的葡國商人,曾在明朝中國南方經商,未曾到過日本。筆者興之所至,穿鑿附會而寫。)
 

(注:當今奧林匹克運動會射擊項目,射手大多將箭支搭在弓身左方、而非右方。亦即是說,任永所持東方古弓術,在現代不甚流行。以下影片展示了中國與西方弓術之不同,請留意片中主持將箭放在左、右的不同扣弦方法:[讀者可於影片第十八秒開始觀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X8UQEmXB7s&list=PLn8tE_1I2YTxT9Ooi4N2ClUYgXDYo8NTk&index=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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