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在小一那年的中文課,第一篇要寫的作文就是《我的志願》。
同班的同學寫了各種各樣現實存在的職業,全班只有他一個寫長大後要當魔法師。
 
在他讀自己的文章時,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小小的他執住原稿紙張著嘴巴,在同學的笑聲中慢慢地漲紅了臉,緩緩地退後了兩步。
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沒有魔法的。
 
可要是這世上真的有魔法多好啊。
要是有魔法的話,他一定要學習讓爸爸媽媽都幸福的魔法,讓愛他的人都幸福的魔法。




 
可以保護所有人的魔法。
 
***

滴答、滴答。
Band房安靜得只有冷氣機的滴水聲。

被Gerald抱在懷內的Adrian足足有好幾秒鐘都回不過神來。他愣住眨了好幾下眼,直到鼻腔裡充滿了自對方身上傳來的氣息後才回過神來,他立刻奪回主導權掙開Gerald的懷抱。
 




「程子釗?」Adrian指了指Gerald又指了指自己,面露不解地按住自己的後腦勺:「我唔明你講咩?」
 
「我講嘅嘢好難明咩?」Gerald看著頭腦發懵的Adrian決定豁出去:「我表白呀,我話我鍾意你呀鄭家望。」
 
「Nonono,」Adrian雙手捂住嘴巴,他在Band房裡來回踱了好幾步又停下來,重覆了這個動作好幾次之後,歪著頭問:「你等等先,你點解同我表白?」
 
「我鍾意你咪同你表白囉。」
 
Gerald覺得好疲倦。
他也明白自己的心意是個震撼彈,但Adrian這種嚇得魂不守舍的反應是他始料未及的。




 
現在他的告白活像那些無盡頭的冷笑話。從前有座山,山中有座廟,廟中有個鄭家望,然後鄭家望告訴來訪的客人程子釗,從前有廟山,山中有座廟,廟中有個鄭家望。
 
Gerald真不知道他要在這短短一分鐘內告多次白才能傳遞自己的心意,本來那些緊張和害羞感都隨著Adrian的痴呆被徹底蒸發了。
 
「你…你鍾意我?」這過大的衝擊讓Adrian無法消化,他傻笑出聲:「我喎,我喎?我男人嚟架喎。」
 
「我唔係盲嘅。」
 
「唔係,你做咩好地地…」Adrian扶住額,他嘗試梳理現有的資訊,理出他覺得合理的原因:「OK,程子釗,你同Claudia分左手都唔洗講鍾意我吓話,你失戀我實陪你架喎,你唔洗話鍾意我喎。」
 
「屌你要我點講你先信啫!」Gerald開始失去耐性,脾氣也逐漸跑出來了:「我鍾意你呀,我鍾意你呀鄭家望,我上兩星期先知我察覺鍾意左你好耐,早過我同Claudia一齊之前我已經鍾意你啦!」
 
Gerald幾乎是吼出聲來。
Adrian呆呆地上下打量了Gerald好幾遍,意圖在對方的臉上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可任他的視線幾乎能夠刺穿了Gerald,Adrian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到任何惡作劇的証據。




 
「…整蠱節目?」Adrian抱住手,用腦內尚未被炸死的腦細胞推理現況:「嗱程子釗,就算係整蠱節目我都真係會嬲,我話你知你用呢啲嘢嚟整蠱我,我真係同你散Band。」
 
「邊個咁得閒搵呢啲嚟同你玩呀。」Gerald的白眼都快要翻上天花板,他真的沒想過告個白都那麼累人:「你識我咁耐覺得我會搵呢啲嘢嚟玩咩?我發現自己鍾意你之後先同Claudia分手架。」
 
所以這是發生什麼事?
我是男人,程子釗是男人。
程子釗是直仔,程子釗喜歡女人。
程子釗喜歡我,但我是男人啊?
 
眼見Adrian仍然處於迷茫狀態,Gerald耐不住走前了兩步想迫對方正視自己,Adrian看見走前的Gerald嚇得猛地往後退了幾步。
 
「咪咪咪住先,你唔好行過嚟。」Adrian伸手擋住了Gerald前進:「你鍾意女人架嘛,點解好地地會無啦啦鍾意我?」
 
神啊,找誰來救救他。這個無效率的對話到底要持續多久。




不過神好像不喜歡同性戀,還是算了。
 
「咁鍾意就鍾意左架啦有乜得點解呀。」Gerald只想仰天長嘆:「咁我鍾意得你咪代表我都無我自己諗到咁鍾意女人,原來我都會鍾意男人囉。」
 
「你之前有冇鍾意過其他男人?」Adrian皺著眉問。
 
「無呀。」Gerald搖了搖頭:「你係第一個,我啱啱發現嗰陣好Shock架都,但係你鍾意男人架嘛,點解連你都Shock到咁呢?」
 
哦。
Adrian總算能夠理出點頭緒來。
 
第一,程子釗在他之前從來沒有喜歡過男人。
第二,他是程子釗喜歡的第一個男人。
結論是,Gerald是因為他才開始喜歡男人的。
 




——是他令Gerald喜歡男人。
 
Adrian的心往下一沉,他覺得有股冷意襲來,迅速地席捲他的全身。他咬了咬牙控制想要打顫的牙關,儘量控制自己維持平靜:「嗱,程子釗,我唔知你點解會突然對我有咁嘅感覺,可能係呢排工作壓力大或者我地係咁鬧交令到你啲情感上嘅誤會,我可以當無聽過。」
 
「誤咩會呀?」他在迷宮繞了這麼久才找到答案的一份感情,竟然讓他愛著的人僅僅用『誤會』兩字就隨便打發,Gerald快速抹了抹嘴巴,讓自己不至於氣得嘴唇哆嗦:「你可以唔鍾意我,可以拒絕我,但你點可以話我份感情係誤會呀,你當我係咩呀。」
 
「你鍾意開女人咪好地地鍾意女人囉,無啦啦鍾意咩男人啫!」
 
Adrian拔高了聲線喝罵Gerald。他解釋不了自己何以無名火起,可是現在的情況完全超脫他的控制,他只感覺身底深處正湧出一股源源不盡的力量,想要把Gerald有多遠推多遠。
 
「喂你都鍾意男人啦,你對我發咩脾氣呀?」Gerald攤了攤手,他完全搞不懂Adrian為何激動起來,好端端的告白何以發展成吵架。
 
「你估我好想鍾意男人呀!」Adrian像受驚的刺猥般豎起了全身的尖刺,把自己身軀捲縮在安全的盔甲裡,:「有得揀我都想鍾意女人啦,條路易行幾多呀,你無啦啦發咩神經鍾意男人呀,你知唔知攣條路幾撚難行呀!」
 
看到Adrian像頭受傷了的幼獸,嘗試攻擊每一個意圖走近他的人,Gerald開始明白自己觸及對方的傷口,他放軟了聲線試圖柔和地跟他溝通:「我知,社會眼光——」




 
「你根本咩都唔撚知!」Adrian怒極踢倒了腳邊的水桶:「淨係社會眼光咩?屋企人點睇你,身邊啲朋友點睇你,做嘢嘅人點睇你,明明本身對你無嘢嘅人,一知你係基就覺得你一定又濫交又有愛滋,怪物咁睇你,去到一個地步甚至自己都會諗自己到底做錯啲乜先會係同性戀咁折墮,你知啲咩呀程子釗!你知!」
 
髒水自打翻了的水桶倒滿了一地,Band房裡的地毯都被打濕了,由淺灰色變成深灰色。
Adrian本來梳得整齊的瀏海垂了下來,遮住了他半邊臉,教Gerald無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他才發現這次是他們認識三年多後,Adrian第一次告訴他因為性取向而承受著什麼煎熬。
 
Gerald稍稍地朝向Adrian伸起了手,最後還是垂低雙手握拳。現在的Adrian拒絕自己的觸碰,言語的安慰又是那麼無力,Gerald搜腸刮肚都找不到一句說話可以安撫到Adrian。
 
「咁以後有我同你一齊面對唔好咩?」Gerald知道自己絕對會對Adrian不離不棄,這不是安慰人的話,而是來自程子釗的承諾。
 
「哼。」Adrian嗤之以鼻:「面對?你話你鍾意男人呀嘛,好呀。」
 
還未說完,Adrian衝上前去一下把Gerald推到牆上,把他鎖在自己的雙臂內。Gerald低頭,眼前的Adrian的臉近得教Gerald幾乎能夠看到他一根根彎曲的眼睫毛。
 
「你話你鍾意男人呀嘛,」他看到Adrian的唇瓣一張一合,對方溫熱的鼻息打在他的臉上,惹來一陣搔癢:「講到咁口響,你有冇諗過同男人做愛係點呀?」
 
這條問題讓Gerald的耳內嗡了一聲,他的大腦刷地變得一片空白。
確實,他還未有想到性關係這麼遠。
 
當他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時候,Adrian已經低低地笑了出聲,鬆開了困住Gerald的雙臂。
 
「話左你一時畀鬼迷架啦。」Adrian走向沙發那邊,收拾自己的行裝。
「喂,」Gerald像是要替自己挽回一絲顏面般,費盡腦汁都要駁斥Adrian:「我唔係一開波拍拖就要同人上床嗰Type嚟,而家仲未諗到嗰個地步唔得架咩!」
「我會當無聽過今日嘅嘢。」Adrian直接無視Gerald的話,他把背包扛在肩上,臨走前指了指濕透的地板:「你走之前用風筒吹下撻地先,我趕下場。」
「喂,鄭家望!」
 
Gerald叫也叫不住Adrian,對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Band房,留下了一個爛攤子讓他收拾。Gerald支著腰環顧了凌亂的四周,一陣無力感襲上心頭。
 
Adrian由始至終都沒有回應過他的感情,連拒絕都沒有,Adrian用盡全力否定了他的心意。
Gerald多少能理解Adrian的原因,他心痛之餘,Adrian的態度比起當面拒絕更讓Gerald難以承受。
 
他覺得胸口一度悶氣,卻不知道該如何發洩、向誰發洩。以為找到答案就能喘一口氣,結果是捲進了另一個更麻煩的漩渦。
 
正當Gerald還未自情緒中抽身時,他擱在桌上的手機嗡嗡兩聲。他執起電話看了看上面那條即時推送新聞,震驚得睜圓了眼。
 
***

Adrian挨著車窗,窗外的風景快速往後掠過,留在眼內只餘殘影。
許多邊邊角角的記憶像雪花般在腦裡飛過,七零八落,在他還未能拼湊完整的畫面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不屬於他的情感和壓力想要擠進他身體裡。
 
他覺得腦袋越發昏沉。

「先生、先生,到啦。」
「吓,哦。」被的士司機叫了好幾聲,Adrian才從思海裡回過神來:「唔好意思。」
「唔洗唔好意思,Err,我個女好鍾意你架,你可唔可以幫我簽個名呀。」
「無問題呀。」

Adrian立刻掛上營業用的軟綿綿笑容,他在司機遞給他的筆記本上簽了名之餘,還跟對方自拍了才下車。
 
看著遠去的計程車,Adrian覺得有陣疲倦感湧上心頭。
成為公眾人物後,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大眾注視,異性戀的藝人想要談個戀愛尚且需要尋覓空間,同性戀的藝人更加可想而知。
 
本來同性戀就算不是藝人也好,兩個男人在街上牽著手逛街這件事就會引來注目。明明只是一對相愛的人在牽手逛街,這麼簡單的事,也會引來路人的好奇或鄙視。他們最純粹的愛意也能招來舖天蓋地的惡意,他們到底要承受什麼,這根本不是異性戀能夠理解的。
 
Gerald的告白根本無法令他感到快樂,反而教他沉重得無力招架。Gerald除了是他喜歡的人之外,更是帶他走出廢墟的恩人,他不能原諒自己把對方拖入暴風眼中。
 
他不可以讓程子釗變得不幸。
 
Adrian低著頭走進升降機,他按下了熟悉的樓層,在升降機裡放空腦袋發呆,任由身體記憶帶他走到錄音室。
 
到達錄音室,房間內只有Benjamin一個人。看見Adrian到來,Benjamin摘下了耳機。
 
「早左到喎。」
「嗯。」
「呢個你嘅。」
 
Benjamin打開抽屜,把之前訂好的耳機遞給Adrian。前陣子Adrian看見Benjamin在訂藍芽耳機又在旁邊嚷著要搭單,因為不是太大件的貨物,Benjamin就讓它一同寄來錄音室。
 
想不到最後還是讓這小子打蛇隨棍上,把他的錄音室地址當成集運地址了。
 
「唔該。」Adrian接過耳機小聲道了謝。
「做咩咁嘅樣嘅,好攰呀?」Benjamin察覺到對方的臉色不太好。
「…Benjamin,」Adrian雙手握住藍芽耳機的盒子,把它當成個魔方一樣在手裡反來覆去,低聲地說:「Gerald佢啱啱同我表白。」
 
Benjamin沒想到竟是這種故事發展,他心裡咯噔了下,幾乎即時轉過身去對著工作桌,把些許僵直的手指放到鍵盤上,背對著Adrian掩飾自己的失措。
 
「咁咪幾好,恨到啦你,仲唔返去同佢大戰三百個回合,做咩過嚟拎耳機——」
 
正故作輕鬆地打趣的Benjamin沒有迎來Adrian平常的抬槓,反而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身後的人拉了拉。他抬頭看著Adrian,發現對方的臉上絲毫不見喜悅,反而是恐懼得臉色發青,額頭上冒著黃豆般大的冷汗。
 
「…佢點解會同我表白嘅Benjamin?」Adrian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衫彎下了半身,臉色痛苦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點解件事會變成咁?件事唔應該變成咁架…」
 
他又一次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水底。
 
這次不止是他自己一個,他發現自己正拉著Gerald慢慢往下沉。
他拼盡全力把Gerald推出水面,奮力上游,四周慢慢變得漆黑一片。
這裡僅餘的一點光,竟然是被他親手掐熄。
世界像被一層玻璃裹住,連聲音都是模糊的。
他明明那麼努力地盡力呼吸,但何解這地沒有供他活下去的氧氣。
 
為什麼?
為什麼?
他明明只是想喘一口氣,為什麼那麼困難?
 
——他呼吸不了。
 
「Adrian!」
 
Adrian在暈過去之前只看見Benjamin朝他伸去的雙手。
 
看見突然倒在地上的Adrian,Benjamin用最短的時間冷靜下來。他第一時間解開了對方幾顆扭釦,確保對方能夠順利呼吸之後,他立刻打開了Adrian的背包看看有沒有任何應急的藥物,發現裡頭空空餘也,這就証明這小子大概不是什麼哮喘或者心臟病的長期病患。
 
他伸手量了量Adrian的脈搏,確定對方維持在正常的水平,這教Benjamin稍微放下了心。他想了想對方暈過去前的呼吸異常狀態,大概猜得出是什麼癥狀。
 
恐怕是因驚恐引致的過度呼吸。
 
Benjamin他打開了手機,再度確認過度呼吸的緊急處理方法與記憶中的無異後,把手機丟到一邊去。紙袋呼吸法處理不善的話會有窒息危機,現在的他真的沒有那個自信能夠做好此事。
 
還有另一個方法可以減低血液裡的pH值。
他瞥了眼躺在地上的Adrian咬了咬牙。
 
「叫左你個人唔好咁無防備心。」Benjamin脫下了外套把它捲成枕頭狀稍稍墊高Adrian的頭,一手放在Adrian的前額,另一隻手扶住他的下巴讓他儘量向後仰,使後者的呼吸道可以順利打開:「今次我都係被迫架咋。」
 
然後Benjamin低下頭,覆上Adrian的嘴唇。
 
這小子是不是吃了什麼糖,怎麼一陣甜膩的味道。
Benjamin自暴自棄地想,雖然他在救人,但他想不到自己風流了一輩子竟然要用這種方法才能嘗到某個人的唇,要是傳了出去的話他Benjamin Ip顏面何存。
 
Adrian很快就轉醒過來,他眨了眨眼,看見Benjamin盤坐在他的身側,按著他的手腕量著他的脈博。看到Adrian的動靜,Benjamin打開了手機的電筒照了照對方的瞳孔,確認沒有異常之後,開始提問。
 
「話畀我知你叫咩名,呢度係邊度,今日係幾月幾號。」
「我係鄭家望,呢度係錄音室,今日係一月二十八號。」
「呢度幾多隻手指?」
「三隻。」
「而家你望住我呢三隻手指,個頭唔好郁,眼郁就得啦。」
Adrian聽話照做,Benjamin確認對方的眼球轉動亦如常之後,終於鬆了口氣。他把手機遞前:「你自己睇下有冇需要Call車去醫院,之後最好搵時間去驗血做心電圖照埋腦。」
「…我諗我無事。」Adrian看著對方熟練的手勢不禁疑惑:「你咁熟嘅?」
「我以前讀過醫。」
「吓?」
「嗯。」
 
Adrian見Benjamin不欲多談也沒再追問下去,他舔了舔咀唇,發現有一陣煙草的味道,他立刻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漲紅了臉指住Benjamin:「你——」
「你咩呀,拿你唔好手指指咁望住我呀,我都係被迫架咋,你估我好想呀。」Benjamin難得尷尬地別過頭去。
「…唔該你。」
「嗯。」Benjamin按地而起:「你執埋啲嘢,我送你返去啦今日。」
「哦,多謝。」
 
看著Adrian乖巧地向他致謝,Benjamin竟莫明有點心虛。他開始懷疑小朋友是不是上天派來懲罰他的報應,他自問縱橫情場多年,傷了那麼多人心看過那麼眼淚都能夠無動於衷,可是每當被Adrian那單純的眼神盯著,他腦裡多生一絲歪念都覺得自己混帳。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物治一物。
 
一路上Adrian都很安靜,Benjamin也沒有跟他聊天的打算,兩人一直保持沉默到Adrian的家前。Adrian解下安全帶小聲致謝後下了車,看他磕磕跘跘的背影,Benjamin還是放心不下追了出去。
 
「Adrian」
Adrian聞聲轉頭。
「我唔知你面對緊啲咩,你都唔洗話我知反正我未必幫到你。」Benjamin走近了他兩步,把手壓在對方的頭上揉了揉:「但你唔洗攬哂全世界上身。」
Adrian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麼,可是最後只是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Benjamin往上方一指:「你上到去text我啦。」
 
看著Adrian順利消失在大廈門內後,Benjamin才放下心回到車子上。
真教人不省心的小鬼。
在他那張天真的笑臉背後,恐怕正承受著旁人無法估計的精神壓力。
 
Benjamin突然感覺到身後傳來些奇怪的感覺,他擰過頭去再三確認並沒有異樣後,才打著軚盤慢慢駛出了Adrian的屋苑。
 
要是他早一秒回頭的話,就能看到躲在花壇後的那台攝影機。
 
看見Benjamin的車子駛走以後,花壇後的娛記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氣。
 
「捕左咁耐終於有料到。」
 
幾個月前他在看那些TG粉絲群組時,看過有人拍下過Benjamin和Adrian打遊戲的偷拍照。Benjamin是個同性戀基本是行內的公開秘密,其他人都不把這照片放在眼內,唯有他把這事記在心頭。
 
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
他壓了壓鴨舌帽,珍而重之地用手指擦了擦屏幕上的那張照片。
 
***
 
人氣持續上升中的電視台新一代花旦在直播節目裡談及愛情崩潰嚎哭,直接給苦悶了好一段時間的娛圈新聞投下了深水炸彈。儘管經理人公司以Claudia太過投入角色作為開脫理由,可是餓了這麼久的記者們當然不會就此罷休,C1頭條把Claudia傳過緋聞的男友們逐一列出,在當事人還未回應之前就理出了整個感情脈落,比起偵探辦案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目前當紅的人氣音樂男團的隊長Gerald。
 
哪怕Gerald和Claudia並沒有公開承認過戀情,但兩人在這半年就算多麼小心都好,在這智能手機年代還是給不少人拍下了許多照片。外界輿論風起雲湧,各大討論區和社交媒體上,Gerald和Claudia的粉絲群們紛紛護主,不住地往對方身上互潑污水。
 
『派咩帽啫,Gerald由頭到尾都無認過同Claudia一齊,Claudia自己倒貼失敗仲推個波落Gerald度?』
 
『咁撚樣畀人影低哂仲叫唔係一齊呀?敢食唔敢認正仆街嚟』
 
『你又知道有食過?你收埋部Cam喺人地床下底呀?』
 
『條女都唔止一次畀人爆過鍾意痴埋啲音樂才子度架啦,Gerald醒水先唔上當咋,屌佢老味啦仲喺Live度扮喊搏同情』
 
『屌識寫嗰幾首歌仔就叫才子,唔怪得香港樂壇已死啦,全撚部人都有耳障嘅』
 
各大討論區的娛樂版塊被不斷刷屏,相關主題的討論頁數以止不住的速度不住上升,各路標題嘩眾取寵眼花繚亂。Gerald打開了樂隊的社交媒體,看到停不了的DM,當中有支持亦有許多的咒罵聲,他木無表情地關上屏幕。
 
在他成為公眾人物之前或之後都好,其實Gerald一直都搞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有這麼多人喜歡七嘴八舌地談論那些遠在天邊的人,明明他們跟自己生活完全無關。藝人本來就是被包裝過的產品,多真性情都好怎麼都會有經過修飾的部份,既然如此,何不專注關心對方的作品就好?
 
就算他不愛Claudia也好,看到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被平白地扣上那麼多帽子,還是會於心不忍,更何況這事本來就是他處理不善而惹出的風波。
 
這天他們應一家音樂串流公司邀請進行現場演唱,除了舊歌之外還會首次演唱一些新專輯尚未公開過的新歌,包括他們這年第一首派台歌。
 
這次是在告白事件後,他與Adrian的初次見面。這算是兩人合作以來累積的默契,在工作之前不談任何私事,以免影響接下來的情緒。他們在出場前,就只是在休息室裡毗連而坐,安靜地刷刷手機。
 
誰都沒有開口的心情。
 
由於不是第一次做這家公司的嘉賓,跟工作人員也合作了數次,所以一切還算順利。這個節目的特色就是會一邊演出一邊有即時討論刷屏,直播討論區有不少樂迷,亦有混進來鬧事的Claudia的支持者,不一會兒整個討論區的聊天走向完全變了味,主播面有難色地挑了好幾條相對有質素又能要滿足聽眾們八卦的問題進行提問。
 
「Gerald呀,見到啱啱有Fans問點解新歌嘅Vibe同之前會唔同左咁多,會唔會係創作上嘅心境有啲唔同左?」
 
真是取巧的問題,明著問創作但其實想套的卻是別的話。
Gerald在來直播節目之前已經預備了若干答案,他微微一笑回答。
 
「始終呢張係我地正式主流出道後嘅第一張專輯,呢兩年幾嚟我地都經歷過好多唔同嘅事,創作嘅心境點都有唔同,再加埋我地今次第一次搵專業監製幫我地做,Benjamin都畀左好多新嘅input我地,所以個Vibe有唔同都好正常。」
 
經歷了這兩年多,接觸過他倆的傳媒都很清楚訪問Gerald其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對方的答案就像教科書一樣太過滴水不漏,但觀眾們根本不喜歡聽這些東西,她隨即把目標轉到Adrian的身上。
 
「咁Adrian,今次同Benjamin合作有冇畀到啲咩insight你?」
「哇,可以話係Eyes wide open,」Adrian接過話筒理所當然地答道:「Benjamin係一個好專業嘅監製,佢好明白點樣搵出一個歌手嘅聲音特色,應該用咩情緒去演繹音樂,真係幫左我地兩個好多。」
「咁都聽得出你好欣賞佢喎?」主播的語氣有點耐人尋味。
Adrian隱約覺得她的語氣有點怪異感,但他思慮片刻後還是選擇爽快回應:「當然係啦,我相信呢個industry好多人都會對佢有同一個諗法。」
 
主播又圍繞著音樂問了他們好幾條問題,之後他們繼續進行演唱。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應對這種場合,但始終樂隊的花邊新聞已經出台,教他倆都覺得這次的訪談和直播就像遍地地雷,稍一不慎就會被炸過粉碎,比起平常的演出要累得多。
 
他倆不太清楚的是,主播的問題夾雜著自己的私心。在Adrian回答了關於和Benjamin合作的感想之後,他們某部份腐女支持者,他們在自己另外建立的TG谷裡就像被炸開了似的興奮。
 
『頂我之前喺機舖影到Adrian同Benjamin一齊去打機,嗰陣已經覺得佢地個怪怪地架啦,你睇下今次訪問Adrian BB講起Benjamin幾開心!』
『Sorry懶得爬文呀,可唔可以Send多次張相出嚟?』
 
谷內其他成員再次發出合照,引出了更多的人浮水討論。
 
『痴線佢地身高差勁萌囉!喺Benjamin隔離Adrian BB細細粒咁勁得意好似隻倉鼠仔咁!』
『哇原來Benjamin咁型架!同程總完全唔同感覺喎!』
『痴線做完嘢仲要一齊去打機係幾咁Sweet,姨母我唔得喇。』
『哇我GA世一開始動搖緊,有冇人有BA糧?』
『Err....其實我會話你知我見到上次張合照我就已經寫左千字文連肉嗎?』
『求大大賜糧!』
『你地班可恥嘅女人見到有新仔就動搖,GA世一不逆不拆!』
『頂見到個八婆啲新聞我真係放心哂,話撚左程總同佢實無嘢架啦,我琴晚幾經辛苦終於砌返哂成條GA愛的時間線出嚟。』
『求FBI賜糧!』
『執緊堆圖,半個鐘內IG見』
 
有許多人沒有經營感情的能力或者耐性,於是把自己的幻想和憧憬建基於同樣身而為人的他人身上,萌CP其實也是同一個心理,從幻想別人的愛情去汲取自己現實生活得不到的甜蜜和養份。
 
其實本來是無傷大雅的小樂趣,觀乎整個各國的當紅明星也會有自己的CP營業,偶像派糖粉絲們也落得開口吃糖,這已是一種默認的經營手段。可又有那麼一小撮人,他們沉迷到一個地步,認為自己光憑單字隻語和鏡頭下的影象,就能東拼西湊出別人完整的人生,並且言之鑿鑿斬釘截鐵地相信,這一切就是真相。
 
大家都不是壞人,大家都只是在這苦悶城市裡發掘快樂的人。只是活在光憑電波就能傳播大量訊息的年代,平平無奇的人都隨時能夠變成輕輕拍翼就能捲起大西洋颶風的那隻蝴蝶。
 
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誰正身在螢幕後虎視眈眈地瀏覽這一切信息。
 
正在思考這期內容該如何落筆的娛記,放空著腦袋在不同的IG帳戶之間跳來跳去,他偶爾點進了這個名為GA愛的小屋的帳號,臉上露出了就像撿到寶的笑容。
 
「哇,而家啲人真係得閒…咁多detail,哈,真係唔該哂你地。」
 
他吹起口哨,鬆了鬆十指的筋骨,一邊微笑一邊控制滑鼠搬運對方的照片和文字,再把數天前拍到的照片放在稿裡,稍作潤色。
 
他相信自己的報導,將會成為這星期最高views數的新聞。
 
蝴蝶拍動了翅膀,飛往了半空。
 
次日早晨,Benjamin坐在錄音室裡,聽著他今天收到的、第十一通來自娛記的電話。
 
「Benjamin speaking」
「你好呀葉生,我地係——」
「我唔會接受任何關於音樂以外嘅訪問。」
 
Benjamin黑著臉掛了線,把電話丟到工作桌那份報紙上。
 
這天C1的頭條正繪影繪聲地書寫著人氣男子樂團複雜的四角感情關係,性向成疑的Adrian在知名唱片監製和隊長之間周旋,新人樂隊能夠得到知名監製的幫助原來另有真相,可憐的女演員最後爭不過一個男人,大大個「中途轉基」的標題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屌你老味,我叫葉靖林唔係叫葉靜林呀記者。」
 
他在這圈子裡十多年,替這麼多歌手做過那麼多膾炙人口的好歌,得到的注目還不及跟Adrian的兩張合照那麼多。
 
這世界在荒謬方面從不教他失望。
 
這些新聞並沒有令Benjamin太困擾,他倒是想起那小鬼數天前才過呼吸症發作,現在有這樣的新聞,真不知道他該如何消化。他舉起了手機想要給Adrian打個電話,可是想了想對方現在應該被娛記轟炸中,所以他取而代之給對方發了個短訊讓他寬心。
 
『係啲記者on9,我無唔開心,所以你都唔好怪自己。』
 
言語的安慰那麼無力,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不作修改就把這條短訊發過去。
 
這世上本來就是有那麼多的壞人和蠢人,或有心或無意地給這世界帶來了這麼多的傷害。
小鬼,你沒有錯。
只是太過善良柔軟,在這殘酷世界裡本來是種悲哀。
 
另一邊廂,Gerald面無表情地看著網絡裡的輿論,只見雪球正以不可逆轉之勢越滾越大,這場輿論紛亂並不可能在一時三刻裡得以平息。
 
他沒有逆轉的超能力,他是個不小心犯了錯之後,把所有重視的人都捲進無辜漩渦裡的罪人。
然而,後悔是沒有用的,程子釗做了這麼多年的人,他最討厭的那個詞語就是後悔。
與其責罵當初的自己為何如此愚蠢,倒不如思考當下的自己有什麼能夠做。
 
關上了電腦,Gerald執起了自己的手機打了那通有好一陣子沒有打過的電話號碼。
 
「喂。」
 
他要做打碎石頭的薜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