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直到很多年之後,Adrian仍然覺得那年的夏天特別長。
不管是連日暴曬的烈陽,還是吵耳得像擂鼓般的蟬鳴,都教他身體裡某部份的靈魂好像卡在這個夏天裡動彈不得,以致那年的盛夏在他心底始終未央。

香港的夏天一如既往熱得讓龜想脫殼羊想脫皮,陣陣熱氣自柏油路面往上蒸騰。在這普通不過的尋常夏夜,酷熱天氣警報直到傍晚仍未除下。程家早早地開了冷氣,一家人圍在飯桌旁一邊吃晚餐一邊閒話家常。

「唔係呀媽咪,唔係我又想轉工呀,係我個阿姐真係好叉乞人憎架。」
「你講還講唔准敲碗呀無禮貌——」





就在Keiko對母親抱怨著工作裡的途中,一通電話劃破了平和的氣氛,Gerald擱在飯桌旁的電話震動著。本來飯桌上不得見任何電子產品是程家家規,可最近對Gerald來說是非常時期,大家立刻停住對話,視線轉向了Gerald。

Gerald看見來電顯示趕緊擱下筷子接聽。

「喂,Auntie?」
「喂,Gerald呀…我係Auntie呀……Uncle喺屋企暈左呀…」Selina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我想搵家望,但我打嚟打去都打唔到畀家望…我搵唔到佢…佢無聽我電話…」
估計到大概情況的Gerald二話不說地站起身往房間走去:「你Call左車未?」
「我…Call左…嗚…我叫極Simon…但佢叫極都唔醒…我好驚…」
「家望今晚有嘢做未必聽到電話,我幫你contact佢台灣嗰邊嘅經理人,」Gerald放柔聲線安撫著Selina一邊打開衣櫥:「你都去換件衫先,我地等間醫院見。」





Gerald隨意抽起了最頂的衣服和褲子,以最快的速度換了衣服預備出門。

「Adrian daddy情況唔太好,我而家過醫院。」Gerald穿著鞋對還在吃飯的家人解釋:「媽咪唔洗留我飯,我唔知搞到幾點。」
知道情況的其餘三人都隨即安靜下來。
「子釗,好好照顧Auntie。」程父沉聲囑咐Gerald:「家屬喺呢啲位好需要有人支持。」

Gerald回頭對父親深深地點了點頭,然後關上了門。
程父凝視著關上的大門不語,程母擰頭瞥了眼丈夫,知道他回想起了往事,於是握了握他擱在飯桌上的手。

活著難免要見証一場又一場的送別。





Gerald在往醫院出發的途中聯絡了Adrian台灣那邊的經理人,原來Adrian正在節目錄影中,所以接聽不到電話。Gerald簡單地交代了狀況,那邊立刻回他Adrian一做錄影完就會通知他,最快應該在三十分鐘內就會給Gerald回電話。

「好,謝謝你。」

掛了線,Gerald把電話插到車座上,然後給自己扣上了安全帶。

Simon這個月的情況每況越下,能做的治療都全都做過了,而他開始有手腳發抖的情況,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基本上現在就是過著活一天算一天的日子。雖然之前Simon也有好幾次暈倒後再救醒的經驗,但Gerald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次跟前幾次不同,想必Selina亦有同感,所以她才會哭著要他幫忙打給Adrian。

思及此,Gerald沉重地踩下了油門。

當Gerald趕到醫院的時候,Simon正在急救中,而Selina神色倉皇地坐在急救室前,看見Gerald的到來猛地站了起來捉住他的雙臂:「搵左家望未?」
「我打左畀佢台灣嗰邊個經理人,家望錄嘢聽唔到電話住,嗰邊話最快三十分鐘內可以覆返我地。」
「好…好。」





Selina稍微鬆了口氣,她再次倒坐在椅子上,十指緊緊地交握著。她嘴裡喃喃地唸著經文,一時像唸聖經禱文一時又夾雜了兩句佛經,就像瀕死之人要抱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把能求的神能祈的禱全部儘試一遍。Gerald相信,要是此刻有人告訴Selina於珠峰上有能救活Simon的靈丹妙藥,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踏上征途,哪怕注定是漫長的苦旅。

誰又能無動於衷地看著所愛之人撒手人寰。
Gerald有點不忍心地別過頭去。

不一會兒,醫生從手術室出來,Selina和Gerald趕緊迎上前去。

「請問你地係咪鄭建成先生嘅家屬?」
「係,我係佢太太。」
「鄭太,我諗鄭生嘅情況你都好清楚,佢嘅自發性呼吸差唔多去到極限,我地可以選擇幫佢插喉,但相信都只能支撐多一段時間,當然呢個決定權喺你手上——」

插喉、支撐多一段時間。
這些話無疑對Selina來說是莫大的打擊,因為這意味著她丈夫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正當Selina六神無主想要點頭答應醫生的時候,Gerald的電話響起了。





「Auntie,係Adrian。」Gerald趕緊劃過電話接聽:「喂,Adrian。」
「喂,程子釗,我Daddy情況點?」

剛錄完節目的Adrian收到經理人的通知後,他連衣服都沒有換就躲在了拍攝場地內裡那狹小的雜物室裡給Gerald打電話。

「Uncle嘅自發性呼吸就嚟去到極限,醫生話可以插喉頂多陣,而家等緊Auntie決定。」

Adrian聽到Gerald的話後,心臟為之一沉。
無論家屬們做了多少心理準備都好,來到這些時刻始終無法淡定自持,Adrian咬住指頭儘量保持冷靜。

「我媽咪想點決定?」
「應該似想插喉。」Gerald瞥了眼Selina的神色小聲地回道。
「……」Adrian聞言頓了頓,他就像下定決心似的,閉上眼睛咬了咬牙:「你開Speaker畀我同媽咪講。」

Gerald趕緊照做,他打開了擴音器,然後把電話遞到Selina的面前。





「媽咪,唔准幫Daddy插喉,」Adrian態度強硬而乾脆:「Daddy咁貪靚,佢係唔會畀自己講唔到嘢咁走架,你畀佢舒舒服服decent咁走啦。」

Adrian的說話喚回了Selina的理智。
她接過Gerald的電話對著話筒張了張嘴好像想要反駁Adrian似的,可是她搜腸刮肚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是啊,她的丈夫帶著傲氣活了一輩子,怎麼會容許自己臨終前滿身喉管動彈不得失去尊嚴地退場,她怎麼能忘記這點呢?

「喂,媽咪?」聽不到Selina的回應,Adrian著急地嚷道:「聽唔聽到呀,我話唔准呀。」
Selina合上眼睛,兩行眼淚掉了下來,她伸手拭去了臉頰上的淚水:「…聽到喇,唔准丫嘛…」
「我會儘快訂機票返嚟,程子釗麻煩你照顧我媽咪。」

掛線之後,Adrian把額頭抵在牆壁上,然後慢慢地滑下,他蹲下身屈膝抱住自己。
他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乾似的,幾乎沒有支撐自己站立的能量,他的腦袋一片空白,這狹小的房間像要把他擠壓至死。

同一時間,醫生收到家屬的指示後,他重新回到手術室並安排Simon的病床調到對應的病房。Gerald陪著Selina走到病房,並協助她通知Simon其他家人和朋友前來見他的最後一面。Gerald赫然發現需要通知的人數遠比他想像中的要來得少,除了少數的親戚外,其餘大多是他的工作夥伴,還有數個自大學開始認識的朋友。





Gerald記得在他爺爺臨終之際,床前圍滿了跟他道別的人。除了他的子孫們外,還有許多朋友都前來道別。他的爺爺個性溫和又愛交朋友,前來的人們擠在走廊裡等待,護士們還說這人數幾乎能媲美明星。

門可羅雀,把握時間前來跟Simon道別的人三三兩兩地陸續來到。
就算感情不佳,說到底都是家人一場,所以重義氣的貴叔也有前來送別。

「姐夫,我會幫你睇住家姐。」

已在彌留狀態的Simon聞言稍稍睜了睜眼,然後他用力地握了握貴叔的手。
說實話貴叔跟Selina的感情絕對談不上好,可是在父母走後,他和Selina就是最近的血親,眼看姐夫這些年來冷待自己的親姐,多少也會教貴叔心生不滿。

Simon這下像託付的握手教貴叔有點釋懷。
大概死亡面前,有許多恩怨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畢竟對比起死亡,有許多世事就顯得浮塵般渺小。

貴叔跟Simon告別過後走到了Gerald的身旁,他有點感慨地捏了捏Gerald的肩頭:「你話人呢樣嘢真係,執著一世都好,到頭來咪又係去返同一個結局,有時真係要識放低。」

語畢,他著Gerald照看Selina又趕回酒吧工作。

自覺沒有身份待在病房裡的Gerald一直沒有入內,他最主要協助Selina聯絡相關人士,還有到醫院樓下幫忙帶摸不到路的來客上病房。

Gerald看著伏在Simon病床前的Selina,想起她由進院之今一直在哭卻滴水未沾,少不免有點擔心她的體力,所以他到樓下的便利店給她弄了盒熱牛奶後進了病房。

「Auntie,我擺低啲嘢喺度出返——」
「家望…家望…」

躺在病床上的Simon聽到Gerald的聲線,他突然睜大了眼看著Gerald。已經神智不清的Simon分不出來人,他瘦骨嶙峋的手在空氣無力地抓了兩抓。眼見Simon正吃力地朝Gerald伸手,Selina立刻把愣住了的Gerald推到Simon跟前。

「家望呀…你乖…等Daddy做埋個project…之後…我地就去Liverpool主場睇波…」

Gerald不太懂得應對,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Selina,深怕自己有所冒犯。Selina乾脆把Gerald的手拉到Simon的面前,Simon一把捉住。

Simon捉住Gerald的手露出了滿足的笑容,眼淚滑下了眼角。他斷斷續續地說了許多話,哪怕含糊,但不外乎Adrian與他父子間的瑣碎。Selina在旁邊哭得幾乎失控,Gerald用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肩膀支撐著她。

直到午夜,Simon在Selina和Gerald的陪伴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結束了他六十多年的人生。

Adrian跟公司的人交代好細節後,同晚乘搭著凌晨的飛機回香港著手處理喪事。

他由收到消息的一刻都沒有哭,他只覺腦袋一片混沌,機械式地按著身體記憶乘的士到機場、過海關,走到候機室又排隊上飛機。直到飛機離開地面的一刻,他忽地想起小時候第一次乘飛機的時候,他因為害怕而捂住臉縮成一團,父親見狀,在旁邊一邊取笑他一邊捉著他的手。

那是一隻又大又溫暖的手。
那是一隻曾經給過他那麼多的安全感的手。
而那個握著他手的父親,已經不在了。

Adrian的神智彷彿此刻才回流到他的身軀,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停也停不下來。他難過地屈曲了身軀,下唇幾乎被他咬爛,他要緊緊地抱住自己才能稍稍平伏情緒,免於在機上嚎哭。

雖然沒有信仰,Simon的喪禮還是以新教的形式舉行,大概是他覺得這種安排最為簡潔莊重。Simon在離世之前已經找了禮儀公司安排了治喪的細節,基本上Selina和Adrian只需按著Simon的計劃執行就可以,直到死去前的一刻,他仍然以一家之主的姿態指揮著他的家庭,包括他的喪禮。

大概是自知參加喪禮的人數不多,Simon安排自己直接在醫院出殯,一切從簡。Adrian換上了一身黑西裝,他收起了瀏海梳了個背頭,戴著孝花跪坐在Selina的身旁。他的腰板挺得筆直,禮貌地接待每個前來道別的來賓。

Gerald也有前來參加喪禮,他向坐在家屬區的Selina和Adrian點頭示意後就回到來賓的區域。他在大會安排下把百合安放在棺木上,聽著牧師唸出Simon選擇的聖經句子。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該跑的路程,我已經跑盡了。

Gerald對Simon認識不多,加上對Adrian的私心始終教他無法客觀地評價他的品行。或許喪禮上伶仃的人數已經可以反映了他為人一二,可是Gerald始終佩服對方在對抗病魔時奮戰到最後一刻的堅毅。

簡單的儀式很快就完成,他們跟著指示去到火化場。
一聲再見,棺木被推進火化間,一個曾經存活過的人就這樣回歸塵土。
那些誓不兩立、那些恩怨情仇,好像就能自此泯滅天地間。

Gerald頗為意料不到的是Adrian自此至終的淡定。
Adrian這次跟公司取了一星期的假回港治喪,或許是Simon安排周詳,又或許是他久病在床,教Adrian有了充份的心理準備,所以他沒Gerald想像中的激動。

在回台灣的前天,Adrian跟Gerald說他想看海,Gerald帶著他繞了一圈,最後把車駛到了布袋澳。兩個人買了一袋啤酒和汽水毗連而坐,一罐一罐接著喝,在碼頭等著日落西沉。

「好熱。」Adrian擦了擦滑落在下巴的汗。
「嗯。」
「但原來熱都幾好,呢啲就係活著嘅証據。」

Adrian往塑膠袋伸手,從裡面取了罐可樂。
啪嗞一聲,Adrian拉開拉環,裡頭的碳酸泡沫急著從罐裡湧出,他連忙啜了一口,免得汽水瀉了一地。

「你幾歲開始先飲到可樂?」想起Selina說Adrian小時候喝可樂會哭的舊事,忍不住主動問起。
「你又知呢單嘅?」Adrian想起小時候的傻事笑了起來:「應該係升左小學之後先開始飲到。」
「你比我想像中淡定好多。」Gerald用啤酒敲了敲Adrian的可樂罐:「好叻。」
「其實我去台灣之前已經喺醫院同Daddy講左拜拜,」Adrian雙手撐地往後一仰,他抬頭看天:「佢接受唔到我係基,我又無得迫佢接受我係基,喺嗰下我地都放左手,我同佢都知嗰次係永別嚟。」

彩霞逐漸暈上晚空,月牙和夕陽同刻出現,這晚天色明亮。
他倆一直默不作聲地盯著前方,聽著浪濤拍岸。
與最熟悉的人待在一起的時候,不想交談亦能共享平靜,這是一份難能可貴的安心。

在岸邊停留的人來了又去,一批夜釣的人往海甩出釣杆,發著螢光的杆頭在岸邊晃來晃去,像為夜空增色。

Gerald的眼睛追著那些燈泡發了好一會兒呆,半晌,他扭頭對Adrian說話:「Uncle彌留嗰陣當左我係你,佢同我講左啲嘢,雖然唔算係遺言但我都想講返畀你知。」

「佢講左咩?」Adrian歪著頭問。
「佢話帶你去Liverpool主場睇波。」
Adrian先是一愣,然後他慢慢笑到連肩膀都震動起來:「明明我咁多年嚟都鍾意曼聯,我Daddy真係…諗返呢樣嘢先係我地最早嘅父子衝突,睇怕呢樣嘢比起我係基嘅對我Daddy嚟講仲緊要。」

大笑完一輪之後,Adrian忽地止住了笑聲。
他覺得有一陣從未經歷的空虛感鑽進了他的身軀,他把手放在胸前抓了抓,卻發現裡頭破開的洞,是他無論往裡面塞任何東西都無法填補。

他先是哽咽,然後開始低聲啜泣,最後他乾脆捂住臉去擋住止不下來的眼淚。
他的表情教看見的人都覺得難過,Gerald心疼地看著他。

「過嚟。」

Gerald伸手抱住Adrian,把對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一下又一下摸著Adrian的頭髮安慰他。

「程子釗…我好掛住Daddy呀…」
「我知道。」
「我以後都見唔到Daddy啦…」

Adrian連日來積壓的悲傷好像終於找到了出口,他回抱著Gerald,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衫放聲痛哭。Gerald一邊安慰著Adrian,忽然想,要是他們這個姿勢被記者拍下的話,還真的跳入黃河都洗不清。

可是管他的,沒任何事比起安慰自己的愛人重要。

那是個炎熱的夏夜,兩個人抱在一起沒多久就變得汗津津。
哭到最後Adrian都分不清在臉上的到底是自己的眼淚還是Gerald的汗,可是明明熱得教人抓狂,Adrian始終捨不得放開這個擁抱,因為這是多麼實在而有力量的愛。

在鄭家望二十五歲的一年,他始明白到某些關係就像勢均力敵的拔河,任憑自己費力到最後一刻也無法教對方屈服,戰到最後,繩子斷了兩人的連繫也就斷了;他又同時明白到,當拔河的對手憑空消失之後,那股反作用力亦會讓他往後摔得遍體鱗傷,而那陣痛最後只能化為一筆無法撫平的遺憾。

日落西沉,璀璨的金星點亮了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