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之上,麥子晴不明所以地一直盯著一身輕便運動裝的程昊,眼神炙熱到連程昊這種臉皮韌過牛皮的都忍不住別開臉。

他剛張嘴想說『看夠了沒有?』的時候,就被麥子晴搶先了一步開口。

『嗝!你為什麼說我生氣?我、嗝!我什麼時候生氣了?』

程昊將頭轉了回來,完全無視她這種用打嗝作標點符號的説話方式,語氣冷淡地道,『上次,在電梯裏。』

『啊?』麥子晴更莫名其妙了,『我沒有說過,嗝!我生氣啊?』





程昊嗤了一聲,眉頭一挑,心情似乎還不錯,便特別提醒她道:

『我拿網球給你看,你看一眼就走了。』

方若男飄在兩人之上,不停甩頭看看他又看看她,完全摸不著頭腦。

『網球?』

麥子晴思索了一陣,才大概知道程昊在說什麼。





前幾天,她抽著從街市買的一大袋番茄薯仔,在大堂碰見背上掛著無聲的程昊時,他手裏正在把玩一個有些掉皮的網球。

程昊剛好抬眸看到了她,她便草草朝他點了點頭,之後沒有再理會他。結果兩人在電梯裏的時候,程昊突然朝她『喂』了一聲,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網球,又一直盯著她看。

麥子晴只覺得此人病得不輕,眼角抽了抽後就回了自己屋。

『什麼?!所以你當時是想叫我一起超度網球裏的亡魂嗎?』

麥子晴震驚得瞪眼說了一串,連嗝都好了。





方若男看程昊已經閉上嘴在一邊乘涼,就自發開口將從程昊那處聽來的版本給麥子晴詳細地敘述了一番。

麥子晴一邊聽,臉頰就一邊不受控地抽搐,難以分辨她臉上是個什麼表情。

她完全不知道這個黑心鄰居的嘴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居然還熱衷於打啞謎這種老掉牙的玩意。

程昊不以為然,瞟了她一眼,『不然讓你看網球幹什麼?』

應得理直氣壯。

麥子晴重重地吐了一口悶氣,簡直難以相信。她又盯了程昊片刻,之後轉向方若男,一根食指指著自己:

『是我的錯嗎?』

方若男兩隻手虛虛地擋在胸前,討好地擠出一個笑容,『當然不是咯!不是不是……』





完了程昊又側頭看他,『嗯?我做得還不夠清楚?你不明白嗎?』

方若男又嘆氣道,『我明,我明……』

麥子晴立刻瞪著程昊。

『那你覺得是我的問題?明明是你連話都沒講清楚!』

程昊對那視線視若無睹。

『是你理解能力有問題,智商不夠用。』

『你、你……』





『你什麼你?』

兩人互不相讓,連珠炮發了一輪,整不出個所以然來之際,都雙雙望向方若男,想他主持公道。

兩道灼熱的視線烙在方若男身上,快將他原本就淡薄的魂燒得連渣都不剩。他生無可戀地盯著前方虛無的空氣,憋屈了好一會後,終於受不住抱頭爆發出一串淒厲的嚎叫:

『是我錯了好吧!你們兩個給我消停一會好嗎?現在要超度亡魂,明白嗎!』

『……』

麥子晴和程昊或許有些不好意思,便都垂下了眼,各自收回了要將對方吞下去的目光,將心思硬掰回正軌。

『唉……』方若男的耳邊好不容易靜了下來,按著眉心對程昊說,『將球拿出來吧。』

程昊沒有再說些什麼,從索袋裏取出上次給麥子晴看的網球,走前了幾步,彎身放在空地的中心。





『這個,』麥子晴指著地上的網球,『哪裏撿來的?』

方若男眼角瞥到程昊眉毛一挑,立刻心驚膽顫地搶先答道,『不是撿的!是師傅給的,讓我們多鍛煉鍛煉。』

麥子晴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程昊在她看不見之處扯了一個嘲諷的冷笑。

飄在半空的方若男將一切盡收眼底,疲憊地對程昊擺擺手。

『開始吧……』

無聲的琴弓在半空中畫出符咒,在《結陣》曲的引導下,飄向地上的網球,以網球為中心,蔓延開來一個細緻的銀陣,瞬間籠住天台一大片面積的空間,形成一個散發著朦朧銀光的半圓。

結陣完成,程昊的指法一變,無縫連接演奏《引魂》。





銀藍色的符文在無聲琴身上透出柔和的光芒,程昊那線條有些過硬的輪廓在銀光的映照下,居然溫和了許多。退去了平時輕蔑冷淡的神情,程昊真是一個妥妥的美男子,看上去人畜無害,又隱約透著貴族般的氣質。

本為外貿協會永遠榮譽會員的麥子晴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秒,一不小心就和總是睜眼演奏的程昊對上了眼。

她慌忙移開了視線,被口水嗆到咳了好幾下,還欲蓋彌彰地撐大眼睛環顧了一周。

幸好麥子晴視線移開得早,才沒看到程昊向她丟去那表示自己極端嫌棄又噁心的表情。

方若男彷彿擁有上帝之眼一樣將全部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霎時間哭笑不得,但又莫名湧出一種溫暖的感覺。

他覺得,這兩人可能會成為朋友。

今晚超度的開首並不怎樣嚴肅。當亡魂從網球中顯現出來的時候,麥子晴突然吃了一驚。

『這、這是……』

麥子晴結結巴巴地指著亡魂,『狗?』

方若男眨著清澈明亮的眼睛朝她點了點頭,飄到她身旁。他非常明白麥子晴的驚訝,雙手交叉在胸前道,『我們也是第一次超度動物……不簡單啊,都試三次了。』

『三次了?』麥子晴又驚了驚,『那不就只剩下兩次機會?』

『可不是!』方若男斜了程昊一眼,譴責的語氣表露無遺,『那臭小子一開始說什麼都不肯找你,這不是沒有辦法了,才由得我飄到你家窗外向你求救。』

程昊立刻開口更正道,『是你要找她,不是我。』

勢要和『求救』這件事情撇清關係。

麥子晴露出一個笑容。她對這黑心鄰居得向自己求助這事感到洋洋得意,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厭惡這鄰居,她稱心滿意的笑容顯得非常詭異,害飄在一旁的方若男都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哆嗦了一陣。

他飛快地在手心裏畫了個符咒,喚了麥子晴一聲,轉移她的注意力。總算是將那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給弄走了。

方若男暗自舒了一口氣,又對麥子晴說,『我要去借這小東西的回憶啦,你要專心看喔,都靠你了!』

說完,他將手放在小狗的頭上,閉上了眼睛。而程昊卻有些受刺激地挑起了眉,輕嗤了一下後心道:

『靠她?難不成她還是動物傳心師?』

麥子晴並沒有看穿程昊內心對自己的冷嘲熱諷,專注地盯著亡魂後方的空氣,將方若男的那句『都靠你了』毫無怨言地接了過去。

這已經是方若男第四次進入小狗的意識之中,幾乎毫不費力就逮住了那隻沒臉的小蝙蝠,將小狗的回憶投射到陣上。

麥子晴一看見畫面裏的草地,就忍不住蹙起了眉:這回憶為什麼會這樣?

不過她沒有問,怕自己一個分心就會錯過和《喚》有關的線索,全神貫注地緊盯著陣上的投影。

畫面是小狗當時的視線,看到的一切都比人類的角度要低。

『汪、汪!』

顯然是亡魂自己的叫聲,聽起來非常興奮。

另一把屬於成年男人的聲線響起,『過來,這邊這邊!』

從畫面中可以看到,牠正緊隨著一個男人的身影——

大概是牠的主人。

小狗的視線鎖在男人手中來回拋動的球上。男人作勢要將球拋出去,小狗的視線就跟著那隻手的擺動來回,在球離開男人手裏的一瞬,畫面就晃了起來,猛地往一個方向直奔而去,繼而在某一處匆匆煞停了腳步。

本來在畫面下方的草地驟然全映入眼簾——小狗低頭叼住了球,又轉過身去一個勁地往主人的位置狂奔。

『好棒好棒!』

男人接過了小狗撿回來的球,朝畫面伸出了手,之後投影就變暗了一些——是小狗在主人撫摸自己的時候高興得閉上了眼。

『再來一次!』

畫面恢復光亮,又鍥而不捨地隨男人手上的球移動。

『汪!』

男人手上的球再次拋了出去,畫面又晃動了起來,直到草坪霎時又在眼前放大,小狗再一次朝主人飛奔而去。

『真乖!再來!』

『汪!』

麥子晴盯著投影看了好長一段時間,跌入一個彷彿沒有盡頭循環:

男人、男人手裏的球、放大的草地、男人、男人手裏的球、放大的草地……

某一刻,投影戛然而止。

麥子晴茫然地眨了眨眼。

『完了?』她張大嘴詫異地問。

方若男點點頭,篤定地道,『完了。』

伴隨旁邊的程昊一聲賤笑。

麥子晴這才明白,為什麼方若男和程昊試了三次都猜不到《喚》。

姑勿論那片段裏一個音符都沒有,也沒有任何和樂曲有關的資訊,最重要的是——

那裏面除了男人、球和草地之外,根本什麼都沒有!

麥子晴現在才暗暗佩服起兩人,居然還試了三首歌。

她瞪著好奇的眼睛看著他們,滿腔的疑問道,『那你們之前試了什麼歌?』

方若男露出了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吞吞吐吐了好一陣後,才開口說道:

『就找了在網上爆紅過一陣的,啊,那些和狗有關的歌曲啊……』

方若男眨了眨眼,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繼續解釋道,『嗯,那主人喜歡狗,應該會對、應該會對這些有趣的狗狗歌有興趣嘛,嗯,或許也在狗狗的面前播過,那之後可能會聽上癮,就多播了幾次,之後狗狗就記住了嘛……』

方若男越說越細聲,到最後連蒼蠅拍翼的聲音都比他大。

麥子晴差點暈過去:所以是和狗沾上邊的樂曲都隨便用嗎?!

方若男瞄了一眼程昊——這臭小子居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完全置身事外,好像那些鬼主意他沒有份想似的。

可憐方若男已經用盡了自己有限的智商去想,但就是不對嘛!

他扁了扁嘴,覺得委屈極了,突然豁出去了似的大聲嚷嚷:

『我和程昊都蠢得要命,根本猜不到啊!』

本來在一邊悠閒地倚牆晾自己的程昊:『……』

『子晴啊,』方若男可憐兮兮地看著麥子晴,『你腦袋好,你想想嘛……』

麥子晴聽到方若男這又像撒嬌又像哀求的語氣,小心臟顫了顫,連忙開口安撫道,『我會努力,我會努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這樣說自己啦。』

但其實她一點頭緒都沒有,還突然被寄予厚望,頭開始一抽一抽地痛起來。

她甩了甩頭,決定先解決自己先前的疑惑,便問道,

『對了,為什麼畫面會那樣?』

方若男突然就更委屈了。

『我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想不明白啊,所以就去問了師傅,他對我們說——』

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氣:

『啊那亡魂是什麼東西你們看不到嗎?!那是個人嗎?啊?那狗眼看到的能跟人看到的一樣嗎?問!還問!回去墊高枕頭用你塞在頭骨裏那攤東西自己去想!』

方若男竭斯底里地嚎叫的同時,還呲牙咧嘴的擺出一副兇狠的表情,敬業樂業,將日演繹得非常全神,令麥子晴有種殺氣滿滿的鬍鬚大叔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的錯覺。

方若男嚎叫完,瞬間恢復了他輕柔的聲線,嘟著嘴嘀咕道,『師傅好惡……』

麥子晴被他萌到了,忍不住笑了笑。她思索了一番後,自顧自點了點頭。

狗的眼睛和人的不同,看到的東西好像褪了色的舊照片,而且看到的動態似乎也跟人的不太一樣,好像……慢了一些?

想不到超度還能學到新知識,麥子晴有些小高興。

『所以子晴,你想到什麼了嗎?』方若男低聲碎碎唸了師傅好一陣後問道。

『唔——』麥子晴誠實地搖頭,『我什麼都想不到。』

本來已經被忽略掉的美男子這才輕飄飄地開口道,『哦?那就收不到錢咯。』

『嗯?』

麥子晴腦子一轉,這才明白程昊說的錢是什麼。

每次他們超度成功過幾天,麥子晴都會在樓下郵箱裏收到一封鬼畫符似的寫著自己地址的信,裏面夾著幾張五百大元。

她知道這是鬍鬚大叔之前答應了給自己的報酬。

麥子晴並不是個扭捏的人,她覺得既然是他將話說在了前頭,而自己也付出了一定的努力,自然受之無愧,就高高興興地拿了。

麥子晴盯著程昊那嘴角微勾的模樣,真的很想將佛祖那些慈悲為懷不殺生的教導通通拋諸腦後,衝過去狠狠地揍他一頓。她差點就脫口而出,自己現在雖然是個無業遊民,但好歹工作了幾年,銀行戶口裏也是有一筆挺豐厚的存款,才沒那麼在意鬍鬚大叔給自己的那些報酬。

不過想了想,又覺得為什麼要將這些隱私告訴他呢?於是吸吐了幾口長氣,權當沒聽見他說的話,轉而問道:

『你們有養過寵物嗎?』

方若男立刻搖頭,手指指向程昊,『他也沒有。』

程昊聳了聳肩,不以為然。

麥子晴想了想,說:『我們都沒有養過寵物,很難理解狗狗的想法。』

她眼珠轉了轉,又道,『我明天去寵物公園實地考察一下,嘗試代入它們的想法,或者就會有頭緒。』

方若男自己一頭霧水,聽到麥子晴這麽有紋有路的說話,懵懵懂懂的就點起頭來。

程昊卻抬起眸,冷冷地說了句『多餘』。

麥子晴剛摁下去的情緒又冒出了苗頭,沒好氣地回嗆道,『你才多餘。』

她發現,這個黑心鄰居總是有辦法令已修煉多年的自己暴躁起來——大概是他太討厭的緣故。

麥子晴已經做好和黑心鄰居再罵一場的準備,誰知道這次他卻沉默了,居然連眉毛都不挑了。

麥子晴訝異道:不會這麽玻璃心吧?

方若男看著程昊,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化去了手中的符,小狗的魂回到網球之內,陣法也消失了。

方若男對麥子晴說,『我們約明晚再上來好嗎?』

麥子晴點了點頭,指向背著他們收拾的程昊,朝方若男揚了揚眉,做了個口型:

『他沒事吧?』

方若男搖了搖頭,對麥子晴笑了笑,也回了一個口型:

『沒事。』

麥子晴走後,方若男和程昊還在天台上。

程昊站在圍牆之前,雙手懶懶地垂在圍牆之外,而方若男虛無的身影就在他旁邊。

方若男長著一張青澀的臉,笑起來乾淨又陽光,也是一個漂亮的男生。不過他還是個未成年,站在高挑的程昊旁邊,要比他矮上一截。

一段時間,誰也沒說話,都靜靜地眺望著不遠處的萬家燈火。

程昊居然率先開口,他眼睛一直看著遠方,淡淡地說:

『我可能永遠都奏不出來。』

方若男感覺心揪了一下,他不知道程昊居然在想這個。

他緩了緩,笑了出來,『那我就不下冥界啊,多好。』

程昊又安靜了。

方若男不急不緩地開口,『子晴不是故意的,你別想太多無謂的。』

程昊沒有回應,似乎聽不見他說話。方若男知道他心情不好,就閉嘴不出聲。

不能和他一起吹風,那就陪他看風景。

像小時候那樣。

這時,程昊卻突然幽幽地說了句,『不是說胸大無腦?那東西居然兩樣都沒有。』

作為鬼魂的方若男不知道還能被什麼東西嗆到,居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下去吧。』

程昊說完,彎身拿起無聲,逕自往出口走去。

方若男漸漸停下了拍胸口的手,看著程昊離去的背影,心中的鬱悶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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