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1章 高中入學】

轉眼來到1978年春天。

中學畢業的同時,仿如逃亡似的我來到了這裏,遠離東京都心三、四、五十公里的地方,有幾遠得幾遠,越遠越好。新的屋企,新的學校,來到了這無人認識我的新天地,冀望從纏繞不放的欺凌中得以解放。斷估那些欺凌我的惡魔的手也伸不到來這個偏僻之地吧。

春日部,位處琦玉縣東邊低地的新市鎮,這時人口正開始急速增長。當時仍未見有一片綠,四圍滿是空舊廢屋,就連趕工建成的車站,那鐵皮屋頂也是到處長出青苔。這個小鎮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車站前街稍有規畫過。

搬屋之際,我得到第二次轉機。就快十五歲了。新屋能夠看到地平線升起的的朝陽,但4月高中開學前的準備諸多煩忙,無暇觀陽。這個時候囁的一聲,也把留了很久的的長髮一刀剪去了。





***

遷居不久還未安定下來,就要開始返學了。朝早正好朝着東邊的太陽踩單車返學,放學剛好也是對着西方的太陽踩單車回家。今次上的高中,其大名正好也是叫春日部高等中學,名乎其實地位於春日部的正東方的偏遠位置。

朝着太陽直往這句話可能會觸動到某些人的神經,但其實陽光真的是幾乎水平地照射我的正面,陽光直射的同時道路又反射光線,沿路的景物因此都只能夠看到其剪影,單色的街景不斷延伸,而路途的終點也只不過是被鐵柵包圍着又沙塵滾滾的校庭,以及大煞風景的白色盒狀新簇的校舍。

高中的正門令我回想起以前在松戶上過的欺凌小學。不用問,又是擺滿着一個又一個鞋櫃。然後入到校舍內,不用問,課室裏又是一班身穿寡黑制服大煞風景的人聚在一起。故意迎難考上這間高中,搬來遠方的此地,竟然又是同以前幾乎一模一樣的校舍、一模一樣的制服、以及一模一樣的課室在等著我。

1.1.1. 【一無所有的高中】
高中,其實就是一個大黑盒,葫蘆裏面賣甚麼藥你根本無可能得知,你就只能夠辦入學手續才能以揭盅。換言之就是一場賭博





令我反白眼的是,入學後才得知這間高中的所謂藝術選修原來只設有書法一項。聽說回來的是「開校當初是設有美術音樂可以選讀,但因為不久就因為任教老師不足,所以兩者都被剔除於1年級的課程」。從來無人在事前告訴我這件事。

「有無搞錯!」我心想。因為我本來就是打算要修讀美術音樂這兩科。如是者,1年級的學生不問能力和興趣,一律都要被迫選修書法。想到將來要從事美術工藝或者音樂方面的工作,這一年的書法堂,是一個重大的錯失。

雖說是公立學校,但似乎並不是每一間都必定設有美術及音樂科。儘管我事前做了那麼多資料搜集,沒料到竟然有這種盲點存在。在此學懂了常識和先入為主的想法原來是靠不住的。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這高中,當然課外活動也不例外,同樣地很缺乏。這間學校沒有美術部,也無音樂部,就連音樂室同理科實驗室都沒有。幸好,好訊是這間高中創校尚早還未有泳池,所以今後也不需要再受着良心的呵責而故意請假游泳課了。學校的室內體育館仍在興建途中。圖書館最初是沒有的,取而代之是借用其他課室辦的臨時圖書館,裏面擺着全新的鋼製書櫃,藏書量就只有零零散散的程度,不過好彩的是因此總是有全新的圖書上架。這間學校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其他可以說是的東西,就是走廊、廁所、班會。簡單而言,這間學校還沒有學校文化也沒有其他甚麼的,可以說是白紙一張。

不過無論如何,想當初我知道這裏甚麼都沒有的話,我想也不會來這裏了。我應該要事前打到沙盤問到篤都要查清楚這些東西,但現在思考這些都已經太遲了。開學尚早,我就判斷自己是抽到了下下籤。





我的逃學,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1.1.2. 【奇珍異象】
終於來到了這個我絕對不會忘記的日子。

開學禮的翌日,突如其來就舉校大掃除。那日是我在1年A班的第一日,緊張到不得了,一個不留神又做出甚麼奇怪舉動被人看見的話,恐怕又會成為欺凌的對象。雖然中學時代隱藏不力遭人揭發而成為了班中受人注目的人物,但只要加倍努力、更加更加去留意自己的一舉一動的話,說不定就能夠融入到高中生活。我,不想再被人說「你很奇怪」,下定了比中學時代更大的決心。而實際上,中學時代也下過同樣堅定的決心,可說現在只是重複當時的情況而已。

但老實講,要認真地飾演正常人的話頗費力氣。我拿着掃把掃來掃去,一心只想掃地掃得天衣無縫,不被人指點。就當我忘我地將塵埃收集到一處,準備掃上垃圾鏟時……

回過神來,明明在手中的掃把,突然間─消─失─了─。

隨即聽到一把仿佛是老舊機器般沒有口音、沒有生氣、沒有抑揚、冷酷的聲音。

>>> 「拿來」[譯註-拿來]





>>> [譯註-拿來]
>>> 日語當中「拿來」的日常用法除了是字面意思之外,還有「你不懂我來幹」的意思。

一瞬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仍未能搞清楚。

***

開學尚早,我就碰上了這個新天地中一生人未曾經歷過的不可思議的文化風俗,迷茫到不得之了。假若校規有寫明的話,我就能夠循規蹈矩應付自如,但現在發生的事情校規上面沒有寫到,到底該如何是好?無論我怎樣翻查腦海裏的常識字典,也找不到有記載到這種事情的先例抑或任何類似的案例。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是目瞪口呆。為甚麼我被人指點了?難道使用掃把需要預先申請的嗎?抑或是我的打掃方法出了問題?定還是這個人是想教曉我這個社會上掃地的常識?

一擰轉頭,只見一個女學生默默地拿掃把掃地。我以金睛火眼觀察她的以身示範,以求學習正確的掃地方法。如是者翌日的打掃時間,我以一萬分的留心打掃,以期萬無一失,專心到無我地掃好條走廊。然而又是這樣,手中的掃把突然間消失,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聲音。我完全無辦法理解她的意圖,她的行為衝擊了我的認知,令我不知所措。我唯一知道的是,浦入學,我就在融入這間學校這件事上面遭遇了挫折。我得趕緊適應這間學校的當地文化,正所謂入鄉隨俗……

***

就在此等的混亂當中,我嘗試在新的班房中向不同的新同學搭訕。過了大概一兩星期,也差不多到我開始放棄的時候,雖然遲來了,但順其自然地跟其他人形成了群落,就這樣了。我之所以結交不到朋友的原因,大概是因為說話方式的出了問題吧,但結果是,例如「到處迎合別人的人不會識到朋友」這件事,又或者是「以唐突的搭訕方式跟人說話其實是很搔擾別人的」這件事,我卻要花上足足20年的時間才能夠理解到。書本上沒有記載這些東西,也沒有人教導我這些東西,除了跌跌撞撞自行領略之外別無他法[譯註-跌跌撞撞]。





>>> [譯註-跌跌撞撞]
>>> 作者後來出了一本叫做《跌跌撞撞人生哲學》的散文集。

***

雖然到最後我無法結識新朋友。成香卻似乎結識到一些類似親密好友的人。當她們想對我策畫甚麼的時候,成香波代真橫三人總是形影不離,宛如古時的教訓一樣,如實地實踐「三枝弓箭斷節難」的道理。當中唯一有交流的就是波代,她總是在小息的時候靠過來跟我談天說地,在學校裏面的任何場合,只要是可能的話她也是待在我身邊,於是對我而言,波代就等如學校,學校就等如波代

1.1.3. 【校園生活】
入學後,馬上就成立了學生會。也不用說,就是校規當中有寫明了「全校學生自動成為學生會會員」,更甚是要求學生「必須主動以及自主地參與學生會」。就是說我的高中生活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是自相矛盾,我思索所謂自主的定義,甚是不解,極度混亂。

學生會每個月都會舉辦一次集會,全校學生都要從自己課室擔凳上落樓梯、換上運動鞋到體育館。然後依次序排凳坐,集會完結後,大家就將上述的行動顛倒重覆再做一次。一來一回花費大約兩小時,而且人山人海動彈不得[譯註-長毛象學校],又要拎住張凳排隊企,動也不能動。這於自閉症的我而言,是校園生活中最難以忍受的東西,而且往後每逢有甚麼節日都要重覆做同樣的事情,漸漸更成為例行公事。

>>> [譯註-長毛象學校]
>>> 那個年代日本的學校學生人數極多,人口尤其密集的會被人叫做長毛象學校





***

上述種種都只是高中生活的前言,在此之後終於正式開始上課。

這裡的家政課也是依照學生性別來強制編排。雖則這個時候社會上對家政課的疑問逐漸浮現[譯註-女子教育],但真正去到改革學制卻是多年之後的事。如是者,一個班別入面修讀家政課的人只得一半,人數太少所以需要和其他班別合流,然後就是一共五十多人的女子大部隊共同上課。

>>> [譯註-女子教育]
>>> 日本最初的女子教育是以訓練出職業的家庭主婦為目的。例如女子中學、女子高中,入面學的是料理、裁縫、禮儀等的東西,並不是學習學術知識。

這段時候的另一邊廂,男同學則以體育課的名目和其他班別合流,拿着鐵鏟或手推車,被指派到校庭擔泥做苦力,與其說是體育課,倒不如說是勞動實習課更為合適(雖然如此,假如是真的話反而覺得這間學校很前衛)。實際上不論雄與雌,最初的體育課都會經常被指派到去修整校庭。換言之,其實並不需要甚麼體育的團體合作和運動神經或者持久力,只要在校庭隨心所欲地執石仔就可以了。

如是者,男同學比起文部省[譯註-文部省]所定的高中課程多修一科額外的體育課的同時,女同學則在考試時多了一個科目要溫習。如是,女同學比男同學少了一節體育課,起碼對我而言,可以得以回避自己不擅長的體育課是不幸中之大幸。然而我在此刻仍懵然不知,自己會在往後的日子偏要為這一個缺少了的體育學分而多番辛勞[譯註-體育學分]。

>>> [譯註-文部省]




>>> 即教育部、教育局。

>>> [譯註-體育學分]
>>> 劇透:第2章。

1.1.5. 【跑步】
學校每週有一個全校活動要跑步。全校學生必須每個星期入面其中一日放學打掃完畢之後,就要圍繞學校周邊的田間道路跑四至五公里。說是自主參加,但同時原則上全體學生必須參加,實質上你不可以拒絕。

那是長跑,但總是有人高速奔馳。那些人大抵上都有著過人的身高,隨便跨一步都比我跑一步更快。他們故意跑得很從容,引人注目,每次都必定首名批線。

我也想跑得快一點,於是跟上他們的節奏跑了一陣,但始終追不上他們。明明已經依照體育的常識來提高膝頭踢出腳尖,卻沒有前進幾多。我以為是跳得不夠高,於是跳得更高,跨大步幅,今次卻是上氣不接下氣[譯註-運動能力]。既然做甚麼都不對路,於是乎
一開始就先用盡氣力衝刺,然後就是被一大群人後來追上,每次都注定成為最後才到終點的那批人。有一次我保留最初的氣力,不衝刺,也不跟隨別人,以自己的節奏跑完全程,結果卻是名正言順真正的包尾。這樣看來所謂的跟自己節奏跑,對我來說即是慢慢行的意思。幸好這個同陸運會不同,不用競逐排名。

>>> [譯註-運動能力]
>>> 作者有些少手腳不協調。在書後面你會知道更多。同時聽說不少自閉症人士的身體協調能力都較一般人差。

到達終點之後,胸口都很辛苦,很想立即在地上ORZ。看見其他人跑完卻是精神翼翼,邊說著「呀~攰死人喇」邊龍精虎猛地走回校舍。那些人鐵定是日夜鍛鍊身體,不會有錯的。我總是很慨嘆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變得像他們般強韌。而我無論如何努力,都只能是意志薄弱、軟弱無力、又肥的廢柴。

***

跑步這件事立桿見影,馬上就影響到我的學業。每星期像這樣跑完之後,第二日都會一日到黑發呆,課堂中別人在說甚麼都不太清楚。本來已在開學的時候弄得身心疲倦,也不用花太長的時間,學業就變到得過且過了。小時候的課堂內容都簡單,學這樣學那樣也很容易,但上到初中同高中就不能夠這樣做。因此在這段時候,我學習能力上的問題亦逐漸開始浮現。

當我溫書的時候,愈是溫習,愈是思考,就總是會引來頭昏腦脹的收場。就算我有那個意欲,一心只想集中聽取老師講話又或者是教科書上的一字一句,腦袋就像有沉了鉛塊一樣遲鈍,反而理解不了整體文句的意思。就算勉強理解到,也會被課室裏的其他聲響中斷,取而代之學到的內容就變成了那些聲響、顏色、氣味[譯註-觸覺過敏]。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課室裏面的人都好似時裝公仔一樣不發聲響,那就最好不過了。

>>> [譯註-觸覺過敏]
>>> 高功能自閉症(或亞氏保加症)患者不少也同時有觸覺過敏,討厭嘈雜的環境,討厭被別人觸碰身體部位。

1.1.6. 【課外活動】
這裏的課外活動幾乎全部都是十劃未有一撇,但若然要從一張白紙一樣甚麼都沒有的狀態開始自己組織一個課外活動的話,例如說就算我想組一個銅管樂團又或者交響樂團,自己也是白紙一張,無從入手,事實上這時也還沒有聽說過有其他人有興趣想要搞樂團的。不搞這個,搞其他的課外活動,我也是無從入手,而且首先的是我非常欠缺搞這些東西的精力。到最後,初中時代的那個卑微的夢想,到了高中亦未能成果。

參與課外活動能夠加算學分。亦即是說,除了強制參與的一項之外,可自由參與第二項課外活動。那時想著必須要加緊學習的我,於是就從現有的課外活動之中選擇了英語研究會(ESS)。原因有幾個,首先我對日本以外的文化有多少興趣、然後學習外語或者有助學業、此外亦可趁機實踐及練習會話溝通交流。但說真那句,其實想學習的是英語以外的言語。但這間高中的ESS成員,身為ESS成員的話英語應該會比較好吧,但事實上他們亦不是說得十分之流暢,我勉強也追得上對話內容。但換著是一般日常生活的日語的話,他們的頭腦之靈活、話題轉變之敏捷,我幾乎肯定是跟不上步伐的。

***

ESS的第一次聚會之後,有個身子高挑的人向我搭訕,暫且叫她做久美吧。

>>> 「喂你啲發音都幾標準㗎喎,你有冇去過外國呀?」

這時我不知道是否因為疲倦,就連日語的發音都變得奇奇怪怪,但恰好在英語的時候,就如情人眼裏出西施一樣,她迷上了我的奇怪發音。於是我回應:

>>> 「我未去過呀,你呢?」

然後她說:

>>> 「其實我都未去過。」

然後我說:

>>> 「如果可以嘅話我都想去留學,淨係留喺日本嘅話未免太過狹隘。」

但實際上這個時期連一張機票都不容易得到手,莫講話留學,留學的夢想就只能夠是一個夢。然而始終我覺得日本的教育水平比起其他先進國家落後得太多,若果只停留在日本同日本人一直生活的話,根本就同井底之蛙無異。海的另一邊的人,對一些像我這樣有發展障礙的學生所施行的教育到底是怎麼樣的呢?我十分之好奇,很想有一日可以飛出這狹小的日本,接觸萬千世界。為此我必須要跨過言語的障礙,到那個時候肯定可以學習到更多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

在這個過份單一而缺乏生氣的文化之中,我過得死來活去。尤其是初中同高中的學校是多麼的泛味,缺乏刺激,令到我都快要癡線,感覺快要變成被困在籠中的熊。偶爾看電視,看見外面的地方的文化多樣性,愈看就愈是妒忌。

***

ESS的顧問守屋先生時不時藉接觸外國文化的名義,帶成員們到青山一帶。有一次她帶我們到訪她的母校──名門私立的A學院[譯註-青山學院]。我大開眼界,因為這是生來第一次做的這種學術性質的外出遊玩!

>>> [譯註-青山學院]
>>> 我只想到是青山學院大學(Aoyama Gakuin University)。

先生說:「這是我的母校喔」,然後帶領大家走進去,來自春日部的大鄉里就這樣一同地遊走在富家子弟的大學。我到處遊覽大學內的形形式式的建築物,那些外貌都同中小學和高中的都截然不同。這裏的圍欄都富有裝飾性,由瓦磚砌成的窗一個一個都是做成為拱形的,建築物的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譯註-青山學院建築]。急不及待就想令一成不變的街道和校舍充滿著這樣的造型之美,只是如果我有能力的話,我如是想。

>>> [譯註-青山學院建築]
>>> 你記起在第0章作者說過她很鐘意看建築物嗎?如果上面的推測沒錯,真的是青山學院大學的話這裡就很合理。因為那是日本數一數二漂亮的大學。

***

隨後守屋先生帶我們到小路盡頭那間教會,門口的那塊展示板,一看上面由頭至尾都寫滿了英文。我估或者先生是因為ESS所以才選這個地方的吧。不過我當時非常反感那宗教,縱然我當初十分抗拒進入到這些設施裏面,不過現在是團體活動,給我打了一枝很大的強心針。

然而當我浦踏進教堂,那些猶豫立即煙消雲散。一進到裏面,人人都變得像家庭成員一樣,像一個大家庭。我看著歌詞,推想着旋律,一齊唱起那些其實素未謀面的讚美歌(聖詩)。說真的,如果這些是正常的歌曲的話,會是個幾好的作曲訓練。

但想一想,這樣拿他人用來禮拜的地方來做教材確實幾是不敬,我如是反思。這樣反手利用宗教好像不太妥當,說不定神明是當真存在的。想到這一步時,有點不安,有點毛骨悚然。

隔籬位坐了一個高大的花甲之年非洲裔紳士。我向他請教甚麼是HYMN(聖詩)的時候,他替我翻開我的字典,但我那本字典,到處都寫上了發泄用粗口的日文英文對照,那個疑似是基督徒的男人滿面疑惑地凝視住它們,令我有點不太好意思。

但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都沒有信仰,而且對於宗教這回事也沒有特別說有偏見,但從這個時候開始,卻確實地對基督徒增加了些少好感。

***

*禮拜*完後我們搭火車回家。見到同行的人用非常不可思議的方式買飛。他們不買轉車站之後的車飛,而是只買最短車程的,我問:「為甚麼要這樣買?」,但無人答我。死纏爛打一陣之後,終於有人耳語:

>>> 「逃票呀」

我不經大腦就大聲反問。

>>> 「甚麼叫圖標?」[譯註-圖標]

>>> [譯註-圖標] 當然,這裏是盡可能翻譯出意境。日文很多是以音寄義,單憑發音是不會知道字意,與以字寄義的中文不同,中文只要知道那個發音是對應甚麼字,你就會知道它的意思。這裡的原文是一答一問,「逃票(拼音)」「逃票(拼音)?」。

>>> 「 殊!!!」

然後回到落車站的時候,他們就用平時上學用的火車月票出閘,原來如此,難怪火車公司無論如何都賺不到錢,然後加價,然後更多人逃票,造成惡性循環。

話說回來世界上真的有太多不能理解的現象了。要我適應這個世間的運作,恐怕仍須花多很多很多時間[譯註-世間規律]。

>>> [譯註-世間規律]
>>> 自閉症患者須用一生的時間來學習世間不同的規律。尤其是他們會發覺有很多事情、很多規則是自相矛盾,抑或根本沒有真正的規則。

***

其後在ESS聚會,久美分享了她的留學心得。

但明明我不久之前就已經聽她親口說過她未曾留過學,令我搞不清楚她在說甚麼東西[譯註-對話紀錄] 。我思疑孰真孰假,於是問她是搭哪一間航空公司的飛機。事實沒有錯,達美航空的確有開辦飛佛羅裡達州的航線。

>>> [譯註-對話紀錄]
>>> 自閉症患者普遍誠實,不會隨便說謊。而且別人對自己說過的東西都會記得很清楚。所以不要隨便對他們說謊,他們是知道的。

然後我們講起暑假的話題,講到「暑假去了哪裏玩」的問題,大家都講自己去了渡假。而我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那個精神,於是發了個牢騷,講自己去了「homestay」,後補充「stay響自己屋企」。意外引發滿堂大笑,室內充滿了快樂的空氣。而我本來是想跟大家一齊笑,但那時候不知點解身體跟不上步伐,變得表情僵硬,害我不敢直望其他人的臉。可能是因為大家預期不到的反應而令到我不知所措。

尤其是久美很受落這個冷笑話,這時我想,或者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以變得更好。

1.1.7. 【球類競技大賽之類的】
不知為何這間高中特別多運動類型的節目。先有每週例行的跑步、又有陸運會、球類競技大賽、然後就連全校馬拉松大賽也有。我視那些日程表為自己的義務,就如字面所指,盡其量都會出席那些活動。

入學無耐,就有球類競技大賽,說是要促進同儕之間的和睦。但甚麼規則說明都沒有就被人問你想參加哪樣競技項目?逼我們作出選擇。而那些都是我聞所未聞的球類競技,令我陷入囹圄。或者校方是打算在事前派發規則小冊子給學生閱覽也未定。看完小冊子之後,其他人或者可以一瞬間就讀懂然後將訊息傳到小腦協調運動神經都未定,我卻可能要花上幾個世紀才能做到這種事。要自行解決學校生活的問題這個大原則在這裏也是通用的。於是我糊裡糊塗就選擇了類似是網球的東西

***

大賽當日,我連遊戲規則都不知曉就要落場打了。根本連波要打到哪裏去也不知道,但也不好意思來到比賽當刻才到處問人。

比賽當時一方面是怕凍,另一方面是忘記帶短褲。如是者就着了一條西裝長褲上陣。這時成香一手指住我的長褲,用她一向以來的機械人聲線指斥:「你的褲。你的褲」。原來有「比賽時須穿着運動短褲」的這個規條,似乎她是想要提醒我這個。就在我想思想長褲問題的時候,波也是不停地一個又一個飛過來,雖然球賽沒有因褲而中止,我卻直至完場都很耿耿於懷*違反了規則*這回事。

結果我一不是躲避飛過來的波,就是將波打到無雷公遠,累到我的班得分最低。如果我有些少的準備知識和一般常人的運動細胞,事情不會落得如此田地。然後我哭了。相比起我班的得分,更多是因為自己對球類競技的無知,和自己的醜態而落淚。班中女同學大多同情而為圍過來安慰我,而一直都在指點我的成香則獨站在一旁遠遠地傲視,她的身影顯得十分嚴厲。

***

那時開始,缺席的日數急劇地增加,增加到能否升班都成疑的地步,但只要一留級,就要由體育服都室內鞋都要換過另一套新的,要穿同以前同班同學不同顏色的校服。無論怎樣想都難以接受這一點,自己被人用顏色來分別,搞到好像是學校所佔有的物品一樣,抹殺自主性,猶如學校入面的一張枱一支筆,何其悲慘。如果那換作是甚麼人人都同一款的學校顏色,再襯個型格校章,我倒覺得這樣做可以增加學生的歸屬感、與學校融為一體。

但就是因為這些緣故,一路以來我們都要穿成青蛙那樣跑跑跳跳,波代他們換衫的時候也在哼「綠色青蛙 綠色青蛙 換衫衫 」。無意中瞄到她的室內鞋,署名是「I am me」。她似乎是個這樣強硬地強調自我的人。那邊廂我正在奉行不知是笛卡兒的還是誰的「我思,故我該死」。

然後就是陸運會的日子,我在班際戰及課外活動屬會戰跑了兩次左右,最低限度地執行了義務之後,餘下的時間就在打氣,實情坐了一整天。

陸運會閉幕在即,成香好像輸了她的那場團體賽事,跟住迄今都是無感情的成香做出不可思議的舉動。

沒料成香竟大聲叫喊,

>>> 「係我累輸比賽!為大家帶嚟咗麻煩!累到A班輸咗!」

最後更豪哭。此時波代真橫也在場,那裏我間接地說給成香聽:

>>> 「志在參與嘛!」

波代聽後,仿佛駁斥我般回應:

>>> 「唔係,無論如何點都一定要爭贏!」

假若波代這句說話當真的話,我在學校根本待不了下去,我如是想。

***

每日,每日,都要面對打掃的命運。每逢此時,我都很鬱悶。因為就只得我被人提點,是因為我的掃法出了問題嗎?我細心觀察她的示範,畫為了很多不同的草圖,分析研究,找出何為理想的掃法,以及正確的掃把使用法。到底要怎樣做才不會被人挑剔?有辦法可以不被搶走掃把嗎?在我思考這些東西的此時,不知是哪裏吹來的風,成香再次毫無預警就連同掃把將我的無我境界一手奪去,摧毀了那個世界。

到最後,那個不明所以的奇珍異象都沒有改善的跡象,大概在暑假同寒假之間同樣的事情發生了二百次左右,甚至我都將它當成為學校的例行公事了。正因為完全無法理解那個原因,相比起學校的其他事情,我最恐懼的就莫過於打掃時分。然後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每日任務無日無之的話,恐怕我不會因此而逃學!

1.1.8. 【性格認真的不良青年】
小息時候,我總是為了逃避到自己的世界裏面而到圖書室睇書。那裏意外地排滿了一堆辭典和年鑑等了無生氣的書,縱然我向來都討厭學校,但多得有書,令我也不至於至死地討厭這間學校。卒之我為了睇書,每日的課堂都得過且過了。無可否認,我是個性格認真的不良青年。1年班的時候仍未有圖書館,我卻已決意在自己課室的座位上打躉。小息時的課室經常有5,6條書蟲,各自在座位上浸沉到自己的世界裏。這一開初是為了與世隔絕的儀式,但慢慢就這樣地捱過了許多個紛擾嘈雜的小息時間。但其實原本的打算是用書本上的知識來彌補對人溝通的不足的。

入學初時的圖書室、是借用一般課室分配出來的。空寥寥的書櫃每個月都有新書上架,我喜歡那些光鮮潔淨新書的觸感。我的目標是要令每一本書的借閱卡上第一個寫上的名字都是自己的名字,於是我借了很多莫說是內容,根本連書名作者都搞不清、很多種類的書。但是國文課上面時不時會叫你做連繫書名和作者名之類的問題,實在困擾着我。然而例外的有聖修伯里[譯註-聖修伯里]的作品,我衝着對星星及飛機的熱愛、以及自己所嚮往的先驅者精神,自以為已經網羅了圖書室入面所有他的作品,然而我發現它們的借閱卡上面都大抵必定率先寫上了同班的津原同學的名字。但是我搶先借到的書,她不知為何就像在避開我一樣一律不會借閱。

>>> [譯註-聖修伯里]
>>> 名著《小王子》之作者。

然後不知兩件事是否有關連,津原同學變得暴躁的同時,剛好亦是我沉醉於聖修伯里作品的時候。正確而言,至少以我所知,她的怒氣就只會發洩在我一個人身上。

有曰:

>>> 「卑鄙小人先至會唔同人做朋友!」

又曰:

>>> 「卑鄙小人先至會做同大家唔同嘅行為!」

>>> 「一粒聲都唔出嘅喺卑鄙小人」

>>> 「淨係識得睇書嘅係卑鄙小人」

她話到最尾都必定有「卑鄙小人」四字。從她眼中所看到的事,隨手沾來通通都是卑鄙小人。就姑且當作是她的口頭禪,我忍聲吞氣,但她得寸進尺,今次還當著我的面不停講,我就由她繼續講,講到我再忍不住氣為止,直至我想揮拳還擊,那時才有其他同學前來調停。

在我認知範圍內,她一直都是心情不太好的樣子、碰到哪裏就發洩在哪裏、完全不在乎人際關係似的。但我明明自問已經很努力去交朋友、融入團體生活,為何還要這樣被她斥責呢?實在不能理解。如是者我為了不刺激她,盡可能將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換言之我將從她視野中消失這件事掛上心頭。這些事情越來越驅使我每日到圖書館打躉。

有日,我思考自己何解會是卑鄙小人。依照她的說法,我一路以來都展現真性情,而那就是「卑鄙小人!」這回事的話,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答案,不做卑鄙小人的話用演技做人不就好了嗎?我終於得到答案,放下心頭大石。然後我就超越以前的自己,說話的時候愈來愈擺出笑臉。我卻並沒有說要望著對方的眼,對方亦沒有理由要望住我的眼,雙方就這樣視線漂浮,隨意地擔天望地,這於我就是最好的談話方式[譯註-視線漂浮] 。

>>> [譯註-視線漂浮]
>>> 不要強求自閉症患者說話時望住別人兩眼,否則你的下場只有死。

1.1.9. 【傳教】
現在回想起從前的我,或者我有一個惹人討厭的氣場。自以為自己演得活潑精靈,但好像周圍的人仍然能夠下意識地感受到我的那股氣場似的。為何如此,當時的我完全無辦法解明這個現象。

唯一可以確切地說的是,我無論行到邊都會惹到人討厭自己的這一件事,愈想融入他人就越被人疏離。我相信這是自己的性格同所處地方文化的問題,但有人說那是因為風水又或者是前世積惡,又有人說這是遭人落降頭而導致的,而利智就說,因為我不相信神所以才會這樣的。

***

事到如今我才對自己的能力[譯註-自己能力]有所懷疑,但就算神存在,當時的我堅決要自強不息的氣魄更為旺盛。即使要求神拜佛,要對著無形無影的存在做什麼、怎樣做,徹頭徹尾不知道,加上不清楚神的性格為人,這樣很難叫我去信奉,我如是想。

>>> [譯註-自己能力]
>>> 可能是指「要自行解決學校生活的問題」這個原則。

說起最初為何與利智相識,是因為她是我在班中某個關係不錯的人的朋友。她是校舍那一邊盡頭的H班[譯註-長毛象學校] 的人,而我剛好是在這一端盡頭的A班,單單走過去那邊要4、5分鐘。小息沒有太多時間,如果要在小息時間內找她,就要一不做二不休。然而實際上我不用花費上述的氣力,她自動就送上門來。說得有點誇張,有時舉行體育會等全校性活動的時候會暫時拆除班房之間的牆壁,那時候她會主動走過來我這邊。就這樣碰上面的時候,兩人都總是一身綠色的體育裝扮。

>>> [譯註-長毛象學校]
>>> 沒有錯的,這麼多學生,一定是長毛象學校。

是她的直覺寧舍敏銳嗎,在我開口之前,她就彷彿已經得悉我的經歷一樣。她說「就只得你在人際關係碰壁,太可憐了」、「我看不過眼你的狀況」,又說「但之所以這樣到處倒霉,是因為前世種下的孽」,再說「因為你前世做了壞事,你最好向神道歉」。她說的因果輪迴對我來說是全新的見解,我甚是不解,然後她對我這樣說了這樣意思的說話:

>>> 「所以呢 每個禮拜都有一大班人聚集喺神嘅地方對神講佢哋會悔改前世嘅罪,熱心禱告,不如你都試下參加吖!」

這個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接受的宗教邀請。雖然她滿懷好意地說,但根本不知是何方的宗教,加上我亦十分懷疑那種想法,更重要的是,有沒有投胎做人這件事都還未有定論,遑論要洗清前塵呢 ?我不想跟她爭拗,所以那時沒有將想法說出口,只想問一些低能問題。我如是問道:

>>> 「係咪真係有神㗎?」

>>> 「有!絕對有!」

>>> 「咁神到底何方神聖啊?」
>>> 「點解一定要同神道歉,佢先至會原諒我前世嘅罪孽?」
>>> 「如果真係有前世嘅話,我而家冇曬前世記憶,咁唔係因為神已經原諒咗我咩?」

除此之外我亦問了其他好幾個問題,但結果無論是哪一個都得不到答案。她只不過是試以她的方式,善意地想要幫助我。然而,儘管我自以為已是活得清廉潔白(但回想一下其實壞事做盡),卻突然被人話甚麼前世的孽,又硬塞一個不知甚麼的神到我頭上,令我心情極度欠佳。

***

下一個邀我到宗教世界的人,是同利智毫無關連的、隔離班的夜詩。她之所以就信仰的事來向我搭訕,純粹因為她所在的教會剛好就在我所住的那棟大廈附近,好像是這樣。

以為去到教會就可以聽到人講耶穌,準備好被邀入教的心情跟她去了一趟,一看,那些人正在摺傳單當中。然後我就照她所說的,一邊幫手摺傳單,一邊將自己的煩惱說給她聽。一旦說到回憶,我就變得亂七八糟,而她又為我哭得七情上面,然後她借了本聖經給我。起碼那個時候應該要同她道謝的,可是……

那次之後過了一個禮拜,有人在學校門口派發印刷品單張,原來是上次去的那間教會的。傳單上面不知為甚麼印有了單車的插畫,以及將我上次訴苦的內容的部分原封不動地節錄了出來。未經我准許就節錄我的對話來印刷不單只,仲四圍派街坊,這次真的被她出賣了,我如是想。是故,一轉我就十分憎惡夜詩這個人。即使知道她對我無惡意,但我仍然難以壓制心中的怒火。

自此以後,我無論是佛祖也好,基督上帝也好,通通都不再會去相信,無論是何方神聖,我都變得徹底由衷地討厭它們[譯註-無神論] 。但其實也只不過是一次傳教的失敗,為何要為才這樣程度的事而變得如此攻擊性呢,自己都不是太清楚了。

>>> [譯註-無神論]
>>> 作者此刻是無神論者(現在不是了),不要試探「它」這個字的用法。

如今回想,這就是骨牌效應最先倒下的一塊。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