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飄飄,輕沾黑髮鵲藍麗人,烏帶縹緲,粉指騰空而搓,化雪成水。
 
    「姑娘,時辰差不多了,巧倩陪你入宮可好?」
 
    窄背驟暖,白狐氅衣連著髮束將她緊裹。毛絨揚揚,好似千萬隻小蛇於她身上張牙舞爪,以極其卑微的惡勢將來人驅趕。
 
    鄢惢晞頷首,低頭穿上黑靴。
 
    她踏著雪,狠狠地讓自己陷入冷境。步步進,步步艱。
 




    韓玊珧自那日同她吵完後,除了二十那日曾踏入蘭澤閣,便未再與她相見。恍若初見,更甚初識。二十那日他未正眼看她,亦未留下隻言片語,僅是寬衣而歇,天亮而起。依稀記得那日他於鄢府同她道願陪她演夫妻,如此她於鄢府及下人面前便不會失了臉面。如今這戲依舊演著,卻不知為了哄騙何人。
 
    新年伊始,劉鼎於嬿宮舉行春宴,誠邀朝臣同歡。鄢惢晞與韓玊珧齊齊回絕,蕭玟亦准了,唯韓忠亮昨日染了風寒,現下還燒著,韓玊珧便讓呂山安排鄢惢晞出席宴會。既邀夫婦,焉能形單影隻,韓府如是。天色已晚,未見他歸來,她便只得獨自入宮。
 
    「姑娘快將窗關上,著涼了怎麼辦!」
 
    馬車咿呀搖晃,她想望望漸趨墨藍的天空,尹巧倩卻將窗子拉上。車裡黯淡無光,唯有街道些許燈火透進窗內,她搖搖頭,靠在轎身發愣。驀地,她耳邊不斷傳來褐眼男女咒罵聲,皮鞭晃眼,臂上一陣刺疼。他們譏笑著,唾沫橫飛,刺痛佈滿全身,繼而寒風刺骨。無論如何敲打,他們亦不開門,如此昏暗,如斯嚴寒……
 
    「姑娘,到了。」
 




    鄢惢晞拉開門,扶著尹巧倩的手下了馬車,冷風迎面,她驟然戰慄。尹巧倩見她臉色黯然,料想她老毛病又犯了,遂撐傘摟著她。忽地,嬿婉殿前立著身著紅深衣的少女。隔著好幾步,她同她屈膝行禮,繼而怵於原地。
 
    少女撐著傘向她走來,將尹巧倩推開。
 
    「鍾愷將藥鋪一事告訴我了,若非人證已無,我定將此事稟告王兄!我便知道你非善類,竟然倚著韓府少夫人的身份向永安告密!今日獨自赴會的滋味可好?」少女托著她的下顎,心花怒放道,「或許往日韓哥哥心善,對你多加照拂,惜今後絕無可能了。今日你便該消失……」
 
    「華照!」
 
    韓玊珧一掌打至劉芊娥的右肩,轉而摟著鄢惢晞後退去。淺淺月色下,銀刃於雪中閃閃發光。
 




    劉芊娥踉蹌起身,餓狼似地撲向韓玊珧,欲將他身後的鄢惢晞揪出。三人聲勢愈發張揚,尹巧倩急忙上前攔下劉芊娥,卻被她掙脫。
 
    「韓哥哥!此賤婢膽敢利用你,利用韓府,你怎的還護著她!若讓她繼續埋伏於韓府中,只怕韓府與大嬿皆岌岌可危!顏姐姐將生命託付給你與大嬿,你便是如此回報她?你護著這鄢氏賤蹄子之時,可曾想過顏姐姐於常樂宮又受了哪些委屈!」
 
    劉芊娥怒視鄢惢晞,氣急敗壞地將傘合上,奮力將其砸向韓玊珧。
 
    冷傘撞上廣闊挺拔的胸膛,雪花紛飛,閉眼受之。
 
    「走吧。」
 
    韓玊珧低眸牽起鄢惢晞的手,沉著臉從劉芊娥身旁走過,留她一人於雪中撫胸跺地。
 
    嬿婉殿內歌舞升平,該拜的人拜了,該飲的酒飲了。韓玊珧與鄢惢晞坐上原先留給蕭玟及韓忠亮的位置。兩人入殿後,劉芊娥亦披霜帶雪地進殿,殷樂湄只覺此景滑稽,招手喚來侍女填酒,喜滋滋地連飲兩杯。樊翼天亦是口含佳釀,與懷中的嬌妻一併笑看殿中各色人馬。
 
    「本王聽聞鄢府美人多,便是侍女亦是極美,不知本王今日可否一賞?」




 
    劉鼎摟著陳靜姝調笑,又側頭看著左側靜坐的鄢霆鈞。上兩月,劉鼎笑言宮中許久未聞新人笑,鄢霆鈞便言府中舞姬者眾,願遣入宮中供大王及王后賞之。劉鼎見他又有新意,想會之,故命女使將鄢府的舞姬皆送進宮裡,許久無所動作,只怕將於今夜大放光彩。
 
    鄢惢晞頭低眸皺眉,心中隱隱不安,默默祈求萬事順遂。她既不願父親於朝野遭人針對,亦不想再因父親之事為韓府帶來禍端。偶然,她會懊悔不遠萬里至此,懊悔對局勢的無能為力,懊悔堅持嫁入韓府。
 
    「是。」鄢霆鈞回答。
 
    片刻,身著粉裙的舞姬翩翩入殿,為首的舞女眉間粘著一朵紅梅。樂起,舞姬旋而起舞,一娉一笑,顛倒眾生。
 
    鄢惢晞全然無心欣賞,隱約瞥見對桌的劉芊娥正氣急敗壞地望著她,「砰」,劉芊娥用力放下酒觴。剎那,粉衣錯落,似有銀光晃眼,紅梅女起身朝韓玊珧拋去飛刀。鄢惢晞閉眼抱住韓玊珧,兩人雙雙往後倒去,布裂刺耳,花容失色。
 
    「惢晞!」韓玊珧翻身將鄢惢晞摟在懷裡,鮮血滲出藍衣,沾上他的拇指。
 
    樊翼天見狀,連忙上前將梅花女拿下,眾臣齊刷刷護著劉鼎與陳靜姝退入後殿。守在殿外的內侍見殿內混亂不堪,急急高呼「有刺客」,正帶隊巡邏的鍾愷聞聲趕至嬿婉殿。鄢惢晞面容痛苦,韓玊珧心急如焚地抱著她往偏殿走去。
 




    擦肩而過,委實驚艷。
 
    「可還疼?」
 
    韓玊珧將鄢惢晞放在坐席上,細細擦去她額上的冷汗。
 
    「玊珧……」
 
    鄢惢晞見他伸手欲扯下她的衣領,驚得低頭緊掩領口。
 
    他瞟了眼跟前耳紅面熱的人,自懷中掏出一樽藥粉,又以熱水潤了手帕。
 
    「脫下。」他說。
 
    她訕解下腰旁的衣帶,溫熱厚實的拇指隨即潛衣裡,順著鎖骨滑向左肩,驀地,半背清涼。他蹲在她面前,傾身張望她肩上的傷口,熱息順著香肩攀上玉頸。「嘶……」她倒抽一口涼氣,疼得面容扭曲,已無心想入非非。




 
    「往後別這樣了,此等苦楚對我而言不過蟲咬,於你卻若蝕骨。」
 
    他自顧自地言說,順勢將藥粉徐徐倒入她的傷口。白粉凌空紛揚,緩緩墜於凝脂玉肩,又悄然飄落在地,泫然欲泣,細眉相蹙。她較往日更柔弱病嬌。
 
    「不是我。」她含淚道。
 
    過了半月,她終肯開口為自己辯解。可又如何,他便不會再信了。
 
    正殿愈發寂靜,似殿中人皆已退去,唯是屋外寒風瑟瑟。燈火慘淡,她側頭望著地上,竟是不敢與他對望。若連己身亦無法說服,焉能指望他人相信。
 
    「將軍,宴會已結束,朝臣亦已歸家,現如今樊將軍及鍾將軍正守著大王。」呂山立於殿外,躬著身同殿裡的人匯報,又忽然頓道,「另外……鄢大夫道宮中危險,望將軍盡早攜少夫人遠離。」
 
    她一聽「鄢大夫」三字,急忙握著他手腕哀道:「真的不是我。」
 




    今日之事蹊蹺地很,他原以為鄢霆鈞進獻美人給劉鼎乃為劉弘於嬿宮安插眼線,未料諸女於宮中安分守己。他與劉鼎原預想鄢霆鈞今夜必強行要求三兩女子入宮為妃,惜一舞尚未完結,舞姬卻轉而加害於他。此次鄢霆鈞若親自下場設計,又怎會讓鄢惢晞涉險,此事著實詭異。
 
    「當真不是我……」她見他思量良久,心灰意冷地低頭放手。「知道了。」他握著她退縮的手,起身替她將衣裳穿戴整齊。
 
    那雙秋波婉轉的鳳眼時而澄明,時而混濁,他很想將當中的故事看清。
 
    那日爭吵過後,蕭玟亦知此事,尋著機會同他說了幾句。她道或許她亦不知藥方所寫何物,便是稀里糊塗地替鄢霆鈞去辦了,她又說即便她一清二楚地完成了,於鄢氏一族亦是理所應當。他忽覺她與他無二般,皆左右為難者,亦曾相互取暖,本無互相刁難的道理。從前他覺著她的眼眸極美,澄明若珠,其實不然,平靜之後乃波濤暗湧,淨是不安。
 
    「夫人從前便同鍾愷認識?何故適才匆忙一瞥,他緊盯著你不放?」他邊替她綁上氅衣邊問。她搖頭,悄然牽上他的手道:「鍾將軍乃將軍下屬,玊珧何不問他?」
   
    他倒未覺掌中多了一隻手,若有所思地帶著她出了偏殿,暗忖原除了呂山對蘭澤閣起了歹念,便是鍾愷亦是好色之徒。
 
    「玊珧為何隨身攜帶藥粉?」
 
    「習武之人受傷乃常事,夫人可是心疼為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