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惢晞自牢獄回了韓府後,於蘭澤閣歇息了三兩日,將牢中無眠困倦的時光皆補了回來──這些日除了用膳及方便,她便未曾下過床。
 
    尹巧倩總趁她醒著之時喚她檢閱賬本,說是她不在這大半月可將秋香累壞了。往日她未入韓府時,府中事務皆由蕭玟及秋香打點,蕭玟於半年前趁病將掌家權分給她,故她入獄這段時日秋香累得苦不堪言。
 
    韓玊珧倒是縱著她,雖不日日至蘭澤閣,卻亦總遣侍女帶話來,便是監督她有否準時加餐。呂山偶爾亦來,唯放下藥膳或飾物便離開,她留他飲茶,他嚇得扭頭就跑。她問尹巧倩何故呂山膽戰心驚,尹巧倩亦是望著他的背影搖頭,只道不知。
 
    「姑娘,著實該起了,今日老夫人可約了你一同用早膳。」
 
    「母親!」
 




    鄢惢晞扯下被子,披頭散髮地坐於榻上,眼波流轉,憶起昨日秋香特意至蘭澤閣傳話。她連忙起身穿好鞋襪,急匆匆地於梳妝台前坐下。尹巧倩搖搖頭,捧著一襲水藍曲裾立在一旁,她朝她訕笑,隨即起身換上衣物。
 
    「姑娘,答應我一事可好?」尹巧倩望著鏡中粉面桃花的人道,「往後不論如何,莫再拋下我。」
 
    鄢惢晞緩緩放下手中的步搖,對著銅鏡依稀可見的臉龐點頭。她歸府之時,尹巧倩抱著她嚎啕大哭許久,口中含糊責罵她自私,竟將所有事藏於心中。她當日只想著少一人受罪,倒未顧及尹巧倩醒後得知她入獄的感受。人總是這般自以為是,亦若此般有口難言,即便知其欲為卿赴湯蹈火,唯倘若尚有真心半顆,又怎能慷慨接受君為卿死。
 
    「姑娘,巧倩父母已逝,此世間僅姑娘一人親厚,若獨留我於世,必是莫大的懲處。」尹巧倩握著篦子跪在鄢惢晞身旁,與鏡中之人相望。鄢惢晞惆悵,歎息點頭,轉身握著她的手承諾。尹巧倩父母往年隨鄢惢晞赴迢西郡服侍,三人離別良久,自鄢惢晞歸嬿國方團聚,唯兩老於鄢惢晞嫁入韓府前半年病逝,故尹巧倩現下亦是無親無故。鄢惢晞雖不曾經歷親人離世,卻亦能料想失去至愛之人的苦楚,必定錐心難忍。世間最為殘忍,莫若得到又驟然失去,如此,不如從未有之。
 
    食時,日光愈發灼熱,池中五彩斑斕的鯉魚亦難忍熾熱,遂潛入荷下避暑。
 




    蕭玟還未梳妝完畢,鄢惢晞便安然守於寧德殿外。匿於蘭澤殿如此之久,不僅因著獄中受了苦,還因她不知如何面對韓府之人。韓忠亮及蕭玟往日待她極好,傷她至深之人亦是他們,但她無法憎恨。
 
    「少夫人。」
 
    秋香拉開寧德殿的木門,先是朝鄢惢晞微笑躬身,繼而同尹巧倩頷首。鄢惢晞亦回秋香淺笑,隨之輕步進了殿。好似往年初至寧德殿那般,她盡是滿懷不安與擔憂。蕭玟坐於擺滿膳食的案前,笑著同她招手,她便乖巧地上前俯身一拜。
 
    「晞兒瘦了不少,該多補補。」蕭玟將面前的滑蛋放至鄢惢晞碗前,又夾了塊肉餅在她碗中,「若需要甚麼,便同母親說。」鄢惢晞點點頭,捧著碗俯首食用,未再有何言說。蕭玟瞧出她畏縮,遂喝了一口粥笑道:「後來我命秋香追查方知,珧兒於你入獄第三日到過梓峰門旁的藥店,自老先生那要了細作豢養的信鴿,隨之匿名去函了常樂宮。大王得知後,連夜密召他入宮。至於他們說了些甚麼,母親亦不知,只聞珧兒身受重傷,於慶安殿前昏厥……」
 
    鄢惢晞放下碗筷,望著熱騰冒煙的白粥發愣。
 




    「韓鄢兩府之事母親便不多言了,母親亦知你真心待珧兒好,過往確是韓府有負於你。想來你也知珧兒與那姑娘的過往,母親原以為珧兒此生便認定她了,可我瞧得出他對你上了心。晞兒若當真傾心珧兒,許再過些日子,他便能放下那姑娘了。」
 
    蕭玟語氣緩和,邊以調羹撥弄白粥,邊是無關緊要地說著。鄢惢晞的心卻跳得極快,好似得知了甚麼了不得之事,便是連白粥亦難以下嚥。
 
    蕭玟當真認她為兒媳了,還勉勵她追求韓玊珧……她終是韓少夫人。
 
    鄢惢晞正想著,腿上溫熱,原是珍珠蹭上她的腿。她笑著將珍珠抱起,纖纖玉手不斷輕撫白絨絨的毛髮,珍珠便興奮地叫個不停。蕭玟望了眼珍珠,又看向懷抱珍珠的鄢惢晞,陽光充沛,晃神間她窺見往後鄢惢晞抱著與韓玊珧的孩兒於寧德殿玩鬧──
 
        炎炎夏日,韓少夫人抱著身著單衣的稚子至寧德殿探望蕭玟,太陽自東向西傾,少將軍歸家接妻兒返至蘭澤閣……
 
    「老夫人,少夫人,婢子適才見少將軍歸府了。」
 
    尹巧倩款款行至殿內通報,鄢惢晞望了眼蕭玟,見她擠眉弄眼,便將珍珠還給她。
 
    蕭玟適才的肺腑之言不斷於鄢惢晞耳畔徘徊,她心中歡喜與期盼,遂急忙扶著尹巧倩往思香殿走去。他往日總過了晡時方回府,今日卻於日中便已回到韓府,必定有何事匆忙。顧不得了,她現下萬分想見他,哪怕於門外瞧上一眼亦好。




 
    思香殿中無燈,無香,亦無人。
 
    鄢惢晞失落地走下石階,無趣地於烈日下踢著石子,尹巧倩替她打傘,她亦搖搖頭回絕。忽地,身後傳來一聲嬉笑,她鼓著腮轉身,呂山便急忙伸手掩嘴。
 
    「少夫人可是在尋少將軍?」
 
    呂山最喜看透即說穿,他亦常常如此待韓玊珧,將他對少夫人的心思抽絲剝繭。鄢惢晞訕訕地搖頭,拉著尹巧倩往院外走,又聞身後一句「少將軍在睿君閣」。尹巧倩轉身朝呂山眨眼道謝,帶著難為情的鄢惢晞走向睿君閣。
 
    池中無魚,透亮如夜明珠的白日倒在池面,漣漪淺淺,日碎光散。
 
    「姑娘便進去吧,你都在此站了三刻之久,夏日炎炎,莫曬傷了。」
 
    尹巧倩探頭出傘昂首,霎時,雙目難睜。鄢惢晞望著「睿君閣」的牌匾猶豫不決,欲進還退。尹巧倩知她為何猶豫,故捏著嗓子於她耳邊輕聲道:「姑娘今日若入了睿君閣,可又與將軍更近一步了。」韓府各屋她皆去過了,便是少有人煙的練武場亦曾張望過,唯獨睿君閣未曾踏入。
 




    「嘩啦」,睿君閣門開,紅裳掠地,鄢惢晞入了韓玊珧的臥房。
 
    「玊珧!」
 
    鄢惢晞還想入了殿後必該好好打量一番,卻未想赫然瞧見韓玊珧滿頭大汗地捲縮於榻上。絲帕輕印額頭,頓時將冷汗悉數收去,末了,柔荑覆於燙額。韓玊珧側躺於榻上,背著牆蹙眉發抖,渾身滾燙。鄢惢晞輕輕掀開棉被,血腥味隨之於殿內瀰漫,他右腰下紅了一片。
 
    「巧倩!」
 
    鄢惢晞拉開門,低聲讓尹巧倩取來藥箱,溫水,裡衣及白布兩張,隨即又將門關上。
 
    玉指柔柔扯下白衣帶,順著粗壯的臂膀而上,幽力將裡衣拉下,偉岸的身軀隨著緩息而起伏不定。指長的劍傷橫於腹肌之上,濕布觸及,軀體微顫。微風自粉唇而出,稍緩苦楚,蝕骨白粉隨即將血肉覆蓋,又是一陣抽搐。
 
    「玊珧,你施點力,我替你包扎。」
 
    鄢惢晞將剪子與綁帶置於榻邊,右手潛進韓玊珧腰下,左手慌忙將綁帶繞了他的腹部幾圈。傷口位於右下腹靠後,他不便直躺,故一直側著身捲曲。她費了好些力方將替他脫下血淋淋的裡衣,轉而又是歷經千辛萬苦地給他穿上乾淨的衣物。




 
    「可算好了……」
 
    經此折騰,鄢惢晞已累得頭暈眼花,便趴在他的榻前歇息。她適才一心於為他包扎傷口,還未定睛瞧過睿君閣,現下細看,與韓府其他房間無異,便是……窗上掛著她為他繡的生辰禮物。
 
    自他榻前往去,視線正好觸及,他是否與之日夜相對,他有否自覺照鏡,他可曾因此想起她──
 
    薄肩與紗幔別過,玉臂努力,紅唇抵住蒼白的薄唇,淺淺為傷員添妝增色。
 
    玉面灼熱,連忙曲手而枕,窗前神采飛揚的將軍又映入鳳眼。
 
    「玊珧,興許我是個壞女人。若我同你說,我不願那女子回嬿國,你可會生氣?」
 
    「她一回來,我便要將你歸還給她。」
 




    「可你本就是我的,輕易放之,我怎能甘心……」
 
    柔荑忽地滾燙,她詫異地坐直望著他眉鬆眼睜。
 
    「惢晞……」他有氣無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