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綠於白茫中穿梭,枯枝輕勾青絲,來人跨進院門,換上端莊碎步。灰皮靴踏上紅板橋,若隱若現的足跡隨之留下,曲折蜿蜒地向前衍生,繼而於蘭澤閣門前幽然而止。
 
    「好冷!」尹巧倩入了烤著炭火的殿內,氣溫驟異,不免直發抖。鄢惢晞見她狼狽,邊是訓斥她不著氅衣,邊是掩嘴偷笑。
 
    尹巧倩搓著手臂走至鄢惢晞身旁,替她將繡品收起道:「姑娘,少將軍回府了,現下正於思香殿練字。」
 
    鄢惢晞聽罷,急忙起身披上氅衣,不顧尹巧倩而去。勝在尹巧倩機靈,連忙將她跩住,強行塞了把傘在她懷中。她朝尹巧倩吐舌,撐著傘便往思香殿奔去。
 
    狂風呼嘯,雪色亮白。
 




    思香殿內炭火悲鳴,熱氣蒸騰,門忽開,風雪皆至,繼而為溫熱而暖化。
 
    「來。」
 
    韓玊珧朝站門前鄢惢晞伸手,她笑著轉身將門帶上,轉而牽上他手坐在案前。她滿臉嫣紅,氅衣上沾滿雪絮,一看便知乃冒雪跑來。滾燙的厚手覆在玉面上,他笑著替她暖臉,又握著她的手親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鄢惢晞拿起兩片牘閱覽,轉而喜滋滋地看向韓玊珧,嬌柔道,「玊珧可是寫給我的?」
 
    韓玊珧方抿了一口熱茶,聞言險些嗆傷,愣是咳了許久。
 




    「你不願同我白首麼?」鄢惢晞見他忍笑,料想己身記錯了意思,卻又詭辯道,「與君說定了聚散無常,唯握君手直至白首⋯⋯往日老夫子便是如此同我說的!」韓玊珧咬唇眯眼,捏著她的鼻子笑言:「大霽的夫子斷不會如此解,惢晞的先生可是姓鄢,名喚惢晞?」
 
    鄢惢晞見韓玊珧看穿她的心思,只得求饒認錯,轉而晃著他的衣袖,要他解給她聽。他笑著搖頭,她又好生哀求,他依舊不依。
 
    「那如此呢?」她扯著他的袖子,昂首於他左臉頰輕啄,「可願意了?」
 
    鳳眼俏麗,她正得意忘形地搖頭晃腦。她近來總是這般無理取鬧,知他招架不住,便常常以撒嬌勸降。
 
    他輸了,遂摸著她的額髮道:「此詩歌名喚〈擊鼓〉,講的是將士生死與共,共赴國難之意。你適才解得倒不完全錯,便是錯解了情誼。」
 




    鄢惢晞微怔,望著韓玊珧身後的暗門沉默,原他並非在練字,乃為逝去的同袍哀悼。
 
    「不過我喜歡惢晞適才的解法,我願與你相守至白首。」他將她的頭扭回來,望著那雙心事重重的鳳眼深情道。她鑽進他的懷裡,摟著他不肯放,只唯唯諾諾地點頭。忽地,她起身望了眼那扇暗門,又問:「大霽與巫哧⋯⋯玊珧是否恨極了巫哧人?」
 
    狂風大作,雪落之影倒於棕木地板,歎息隨炭火的霹靂而消散。
 
    從何說起呢,他雖記不清那些往事,只記得兄長死於前幾年的巫哧戰場上。自十歲起,他便先後隨父兄出征巫哧,雖非回回上場,卻亦從旁觀戰多時。四年前,哥哥領兵迎戰巫哧,他與樊翼天隨軍出行,他自西部回大本營聚集,卻得知兄長戰死的消息。他傷心欲絕,因此大病一場,行軍艱苦,回到嬿國後又臥床數月。
 
    「忘記吧,便都忘了。」鄢惢晞見韓玊珧神情痛苦,愧疚地掩蓋他的雙耳,好似如此便可替他將一切的殺戮驅散。「惢晞,」他搖頭苦笑,握著她的雙手恨道,「巫哧乃我此生最恨。」
 
    那雙黑眼眸厲害,瞳中皆是怒火,連著鄢惢晞亦燒為灰燼。他道他恨極了巫哧,可她是巫哧姑娘,他若知曉了,可也會厭她?他確實先前對她許下締結良緣的諾言,唯不久後他兄長便死於巫哧人手中,當時他可後悔過輕許了諾言?不是的,她如今乃鄢惢晞,不是巫哧人,那黃衣姑娘早已隨他葬身巫哧,他必不恨之。
 
    「惢晞,好在你出現了,那些痛苦已然消減過半。」他捧著她的臉笑言。果真,他是愛她的。「玊珧。」她輕喚,繼而摟住他的脖子,毫不猶豫將唇遞在他嘴邊,他欣然俯首接受,緊接是一番綿柔。粗指於細腰動彈,她嘻嘻往後縮去,卻又被他一把攬至懷中。
 
    「少將軍,顏姑娘有信。」




 
    門前立一躬身人影,呂山正拍門回稟。韓玊珧起身取信,鄢惢晞便安坐原位解下氅衣。他邊閱信邊走向她,英眉輕挑,他笑著坐下。玉指捻起信件,鳳眼於紙上迅速掃視,她時而莞爾一笑,時而抿嘴頷首。
 
    顏柔姌重歸永安近月,韓玊珧方得此信一封,心中的不安終可放下。她於信中向韓府眾人請了安,亦包括鄢惢晞,又言近日沉醉於刺繡,倒是心平氣和了許多,而信末一行最為鼓舞。
 
    劉鼎已請旨為顏柔姌及鍾愷賜婚,劉弘與皇后並無異議,更聲稱要為她備下十里嫁妝。
 
    「太好了!」鄢惢晞興奮地眨眼聳肩,回頭又吻了韓玊珧的左臉頰。他奈她不了,只得作罷,便是由著她於白日蹂躪他。
 
    「玊珧,你還未同我說柔姌與鍾愷的往事呢!」她又挽著他的臂膀噘嘴,轉身躺進他懷中取暖。他思索著,她便抵在他的胸膛仰望他,還不住地搖頭。
 
    這倒考起了韓玊珧,此事年代著實久遠,已是五六年前的舊事了。鍾愷較韓玊珧年輕一歲,當年乃韓騁瑋帳下新兵,兩人因此而結識。鍾氏原為商賈,靠販賣漁獲為生,唯鍾愷一人投身公職,不願經商。亦正因此,顏爾及嬿國士族不屑鍾府多年,常於背地裡嘲諷鍾府門檻低賤。
 
    嬿宮侍衛考核分為三輪,首輪乃筆試,次輪為小組考核,末者則是武士對決。五年前,顏柔姌入宮探望陳靜姝,恰逢宮中選拔侍衛的第三輪,便留下觀摩。鍾愷與樊翼天對決,將其打得落花流水,樊氏不甘,先是打了他一掌,繼而將手中的劍向他扔去。他原可躲過此招,驚覺劍已失控地往擂台外飛去,故連忙下台將劍擋下。
 




    染血的利劍哐啷落地,鍾愷蹙眉俯視左胸的破衣,緊緊牽住險些中劍之人。鍾愷落了擂台,自是輸了比武,唯劉鼎依舊下詔將其編入護衛軍。他救下的,正是嬿國王后表姪顏柔姌。
 
    樊翼天險勝,雖順利加入護衛軍,卻因此備受同僚嘲笑,然鍾愷亦不好過,仍遭同袍嘲諷救對了人。世事一向如此,稍有不慎惹人嫌,團圓美滿亦遭妒。鍾愷長於眾人的白眼,早已看透人世涼薄,故向來獨來獨往。唯顏柔姌不同,初入世的深閨姑娘總是天真爛漫些,自那日起便對鍾愷難以忘懷。
 
    自他為她受了劍傷,她便帶藥偷摸至了軍營好些次,唯他回回皆無好語氣,不惜與她爭執。
 
    「為何總不好好換藥呢?眼下便入夏了,且傷勢拖了一月之久,若再不多加護理,只怕你那半隻手都該廢了!」她漲紅臉指責他,又將藥塞至他懷中。他倒好,隨手將藥扔進箱子裡,冷嘲熱諷道:「我不過替你擋了一劍,你便隔三差五地尋我,不知者還道你欲以身相許!」
 
    顏柔姌出身高貴,怎能受此侮辱,遂氣急敗壞地跑出營地,咬著唇回了顏府。鍾愷事後懊悔不已,暗忖己身愚笨,竟弄巧成拙。往後兩人雖多次於嬿宮相見,唯顏柔姌皆對鍾愷視若無睹。樊翼天得知,心生暢快,遂攔下顏柔姌,對其好生嘲諷。鍾愷巧遇,揮拳將他打倒,拉著顏柔姌便往宮門外走。
 
    她還記著他上回的羞辱,故甩開他的手嗔道:「適才不過受了幾句諷刺,柔姌不敢勞煩鍾公子,就此別過。」她挪步離開,他情急之下抓著她的手腕道:「世人皆言顏家姑娘聰明伶俐,柔姌你怎的便是不明我的心意?」
 
    語畢,藍天碧雲下無有言說,寂靜若夜。
 
    他訕然鬆手,撓首撫耳道:「你因我受傷尋我,我若好得快了,往後你就不會來尋我了⋯⋯」




 
    原是他欲以身相許。
 
    「鍾愷。」她低眸輕喚他,忽地拉著他的手腕於他右臉一吻,轉而柔聲道,「那我往後常些入宮可好?」臉上溫潤,他茫然點頭,又瞟了她一眼道:「我欲為左臉討之。」粉臉霎時紅彤,她搖搖頭,甩開他的手便急步離去。
 
    倩影婀娜,那身粉衣亦不若她臉上的紅光亮麗,原來溫柔內斂於真情面前亦是枉然。
 
    「後來呢?」
 
    故事聽得久了,鄢惢晞漸感乏了,遂窩在韓玊珧懷裡迷迷糊糊瞌了片刻。
 
    「一年後柔姌便去了永安,他們有三年未見。」
 
    鄢惢晞忽地精神抖擻望著韓玊珧。
 




    三年時光不長,卻足以改變一生。他與她亦曾三載未見,他們於彼此生命中了無蹤跡,他甚至全然將她遺忘。
 
    「玊珧,我們⋯⋯」
 
    「我們往後去永安走走可好?」
 
    鄢惢晞猛然點頭,將嘴邊的話咽了下肚。明陽公主曾告訴她永安繁華,臣民解安居樂業,使她更是嚮往大霽的國都。四年前韓玊珧讓她去嬿國尋他,她還以為嬿國地處永安,他道非也,卻答應以後陪她去永安遊玩。
 
    他將她遺忘,自是任何承諾亦不記得,但百轉千回,他依舊愛她,並給她相同的諾言。偶然她會想,他是否從未將她忘卻,只是換了一種性子愛她。
 
    「惢晞不想去永安?」
 
    韓玊珧見鄢惢晞許久不答應,遂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問。鄢惢晞搖搖頭躲進他懷中,說是乏了,想回蘭澤閣用膳。
 
    他打算起身,她急忙摟緊賴皮:「我來撐傘,玊珧抱我回去可好?」他驚奇地望著她,笑她往日最怕張揚了,今日怎的忽然這般踴躍。她望著他搖頭,愈發傲氣凌人道:「往日怕人說閒話,但夫君待我好,那我便該讓天下人皆知道我的夫君好在何處!」
 
    韓玊珧瞇眼燦笑,為鄢惢晞穿好披風,一把將她抱起,行至門邊又微微下蹲,柔荑轉而勾起油傘。
 
    風虐雪狂,潔白茫茫,一把傘,一雙人,地裡足跡一行。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她每唸一句便親他一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讓她逗得心癢難耐,遂笑著啞道:「鄢惢晞,你若再胡來,今夜可有你好受。」
 
    她聞風喪膽,連忙抿嘴靠在他肩上,油傘搖晃,白雪無聲落下。
 
    「永安當真金碧輝煌?」
 
    「永安男兒大志,女兒俏麗,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