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冬日,不論物種,總是睏頓些。禽獸如此,人亦難免。
 
    金武殿前炭火紅滾,茶香幽幽,熱氣迴盪。頭戴玉冠的王侯逐一覽閱臣子上書,揚手,熱茶添之。
 
    「大王,陛下既已有旨,應當擇人相助。」
 
    顏爾打破寧靜,語畢飲茶。
 
    劉鼎點頭,無所表示,安心地閱讀著書卷。眾臣茫然,不懂君上何意。韓忠亮藉著飲茶同身後的韓玊珧使眼色,提醒他切勿亂言。
 




    今年暴雪雖遲,卻較往年猛烈許多,常是一連下個兩三日,樹倒雪揚日日上演。嬿國之北的漁陽郡臨近邊關,地勢險峻,綠喬縣往年便常因狂風暴雪引發人命傷亡,今年更是死傷過百。此事驚動遠在萬里的劉弘,立即委任郎中令劉禮榮為悠州刺史北上視察,又以嬿國鄰近為由,命劉鼎遣員相助。據悉劉禮榮今日將帶軍三十抵達綠喬縣,劉鼎卻依舊未派人啟程,嬿臣心中不安,怕因此落了劉弘口實。
 
    「鄢大夫,你便替本王去這一趟吧。」
 
    竟以京細作對付京臣。
 
    顏爾心中大驚,慌忙望向劉鼎,卻見其淡然冷靜,隨即明白了主上的用意。既不知劉弘作何打算,那便以退為進,讓其自覺現形。再派一人隨行,若有何不妥,即刻將鄢霆鈞於漁陽暗殺。
 
    五指於腿上彈跳,樊翼天笑道:「永安僅派羽林四十,太醫十人,恐怕不足⋯⋯臣認為韓少將軍可點兵七十隨鄢大夫前行,且兩位關係非凡,想必默契十足。」
 




    「臣願意。」韓玊珧朝劉鼎躬身抱拳,不屑地瞥一眼樊翼天。他便料到此人居心不良,定會伺機挑事,唯今日若無他攪和,他亦會請旨隨鄢霆鈞遠行。他未敢忘了與劉鼎的一年之約。
 
    劉鼎望著韓玊珧許久,繼而笑著點頭。欠人的總該還,許下的諾便該結。
 
    大雪紛擾,朝臣於白茫消失。韓玊珧命鍾愷去軍營隨意點了六十名士兵,自己轉眼跟在韓忠亮身後回了韓府。同鄢惢晞成婚一年多以來,他還從未與她分離近月之久,現下忽然要離別,他倒有些不捨。若然能將她也帶去綠喬縣便好了⋯⋯
 
    「惢晞,我們一同去漁陽可好?」
 
    蘭澤閣內無人,一雙粉手忽地拴在韓玊珧的腰間。他笑著轉身摟住鄢惢晞,揉了揉她的冷臉,又緩緩往屋內退去。她替他掃走肩上的雪,邊是替他解下氅衣,邊是問他適才所言為何。
 




    「綠喬縣民房因大雪倒塌了不少,大王得了陛下協助震災的聖旨,故特派鄢大夫與我至該地輔助刺史的救災工作。」
 
    鄢惢晞得知可與父親及韓玊珧共同出行,自是十萬分願意,欣喜若狂地收拾行囊。韓玊珧笑而不語地坐在榻上看她手忙腳亂地忙活,並不打算告知她將與劉禮榮同住,且看她白忙一場。相守的日子久了,便無了新婚之時的期待與緊張,這大抵是每一對夫婦皆須面對的問題,他明白,故試著創造更多驚喜。
 
    也許是驚嚇。
 
    鄢惢晞當真不知地在韓府忙了一整日,又是收拾行李,又是打點韓府上下。韓玊珧任她勞碌,臨睡了方憶起白日戲耍她一事,遂偷喚來呂山,愣是讓人漏夜卸下一箱物品。鄢惢晞隔日上了馬車方知上當受騙,因此給了韓玊珧一日的臉色看,可當真樂壞了鄢霆鈞。連帶著尹巧倩與呂山,五人終是披雪帶霜地於翌日抵達漁陽郡。
 
    一望無際的白,道上坐滿衣不蔽體的男女老幼,陣陣宛若冤魂幽怨的泣涕不斷於蒼穹下巡戈。濃煙躥天,槁木四散堆疊,此處儼然人間煉獄。
 
    「父母呢?」鄢惢晞邊說著邊把身上的披風脫下,將其緊緊裹在三名孩子身上。許久,年約五歲的哥哥開口道:「母親上月凍死了,父親前日亦因塌房而被壓死了。」孩子的語氣稚嫩,卻透著絲絲悲涼。她心有不忍,又將手中熱呼呼的燒餅遞給孩子。
 
    「夫人真真敗家。」他把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頭上,一再戳了戳她的腦門。她笑嘻嘻地搖晃他的手,強詞奪理道:「玊珧若不心慈,我又怎可敗家?」
 
    鄢惢晞愈發放肆,整日地顛倒是非,韓玊珧寵她,便持續地慣著她。




 
    「鄢大夫當年於朝堂可是何等威風,許久不見,似是清瘦了不少。」
 
    五人齊齊轉身,恰見身著黑衣的劉禮榮站在集市口,身後還跟了位花白鬍子的老者,漁陽郡郡太守,王守志。
 
    鄢霆鈞難為情地笑了笑,連忙上前相迎劉禮榮與王守志。那兩人瞄了一眼鄢惢晞與韓玊珧,不屑地微微躬身,繼而徑直離去,鄢霆鈞亦只得轉身跟上他們。
 
    王守志引著眾人往本營走去,一路上只見守衛橫衝直撞,不是在清理塌房,便是在抬運屍首。鄢惢晞心有不忍,總欲上前將孩童自雪地抱起,卻多番遭韓玊珧制止。他神色嚴肅,黑眸子倏忽往劉禮榮瞟去。她似懂非懂,卻又莞爾點頭。
 
    行至集市中央,鄢霆鈞終見營帳十張,帳內各置毛毯十又五張,血流披面的傷員唉聲歎氣地臥在毯上。手捧熱藥的醫者醫女於帳中穿行,細細餵患者喝下,又拾起藥粉為傷者上藥。
 
    劉禮榮轉身朝韓玊珧微微一笑道:「據悉嬿王派軍七十前來救災,若諸位所見,我們連夜製了十頂營帳,故煩請韓將軍下令將士協助救死扶傷。」
 
    韓玊珧帶笑點頭,速讓呂山帶著他的玉佩往營裡走去,自己則牽著鄢惢晞走進帳內。鄢惢晞見醫者辛苦,遂親自接過他們手中的藥,小心謹慎地將藥派給傷者。韓玊珧見她不嫌萬民卑微,心裡寬慰,便同她一起忙活。
 




    漁陽郡乃大霽邊陲之地,與巫哧相臨,故此處亦混雜不少眼眸深邃,顴骨高隆的異族人。韓玊珧不喜胡人,故跪坐在旁搖扇煮藥,待藥熬好了,便端給鄢惢晞。
 
    「玊珧無需督促將士行事麼?」玉指藉著捧藥而握住粗手,鄢惢晞見劉禮榮等人離去,連忙悄聲問道。韓玊珧搖頭,望著隨風飄動的幔子哭笑:「永安僅派兵四十,想來我嬿國勇士這趟只是來做苦力,且有劉王兩位大人在,自無我言說的地位。」
 
    午後暖陽稍稍露臉,將士汗流浹背地築棚建營,帳內亦藥香淺薄。忽有一聲「登徒子」打破循序漸進的安穩,讓人為之驚醒。
 
    「華照?」
 
    「姚盛?」
 
    韓玊珧與鄢惢晞掀了幔子往外張望,只見劉芊娥與一散辮男子於雪中相擁⋯⋯那胡人緊緊將大霽公主鎖在懷裡,她愈是掙扎,他便扣得越緊。
 
    「韓哥哥!」劉芊娥猛地踩了姚盛一腳,委屈巴巴地跑向韓玊珧,回頭指著姚盛好生責罵,「此人張狂,膽敢抱著我不放,你可要替我揍他!」
 
    韓玊珧並未正眼瞧過劉芊娥,反倒抱拳迎向姚盛。劉芊娥怔怔地望著鄢惢晞,期望她能給她回應,卻是出乎預料地換來她的噘嘴聳肩。




 
    「惢晞。」韓玊珧朝鄢惢晞招手,將她引薦給姚盛,「吾妻,鄢氏惢晞。」鄢惢晞同姚盛點點頭,隨即乖巧地站在一旁。姚盛濃眉大眼,黑亮的瞳孔幽幽注視著鄢惢晞,北風呼呼,披散於肩上的辮子搖搖擺擺,與黑色胡服融為一體。
 
    「韓哥哥!此人無禮,又是出手傷我,又是伺機摟抱我!」劉芊娥受不住被冷落,連忙上前挽著韓玊珧的手,卻被他甩開。「華照,你又偷溜出宮,還一路尾隨我來了此處。若是讓大王知道了,你是想韓府陪你遭罪,還是願禁足一月?」韓玊珧瞪了劉芊娥一眼,牽起鄢惢晞往集市中段走去。姚盛朝劉芊娥吐舌,興緻盎然地跟上韓玊珧,末了,蹲身握把雪扔向劉芊娥。
 
    雖則綠喬塌房嚴重,唯西部災情緩和,故韓玊珧帶著姚盛往西部鬧市走去。鄢惢晞對兩人深厚的關係好奇極了,遂硬著要韓玊珧同她說清楚。姚盛眨眼笑道己身為西羚商人,前些年背井離鄉至嬿國經商,不久前因家中有事而返鄉,是次他恰巧北至綠喬一帶行商。
 
    「可你們還是未同我說為何相識,又因何為友。」鄢惢晞隨著韓玊珧進了一家酒肆,於窗口位置坐下。韓玊珧笑著搖頭,直言他家夫人近來被他寵壞了,請姚盛莫介意。姚盛認識韓玊珧數年,首次見他如斯溫潤,遂眯眼笑道:「那年將軍可比如今無情多了!我便是將檔口擺出了些,遇著他巡邏,也得分毫不差地退回幾步。來回數次,我道他欺我非霽人,故同他打了起來。我一商販,怎夠他打,沒了三兩下便倒在地上,他又讓鍾愷將我扶起。因此結了緣,我便常賴皮求他讓我好過。」
 
    「果真蠻人,淨會胡攪蠻纏!」
 
    姚盛話音方落,劉芊娥便抱胸入了酒肆。圓眼溜溜,長案前韓玊珧與鄢惢晞並坐,姚盛則坐於兩人對面。沒了法子,劉芊娥只得坐於鄢惢晞身旁。
 
    「看甚麼看,我不會再因著顏姐姐找你麻煩,可亦不等同我喜歡你。」劉芊娥白了鄢惢晞一眼,起身奪走桌上的酒,目中無人地為自己斟酒。鄢惢晞受了委屈,望了眼韓玊珧嘟囔道:「玊珧喜歡我便好了,才不需公主操心⋯⋯」
 




    劉芊娥滿臉通紅地拍案而起,又是指著鄢惢晞語無倫次,轉眼怒視姚盛,控訴她身為大霽公主卻多番受辱,發誓回了嬿宮要向劉鼎告狀。姚盛面不改色地笑著,若非她適才於帳外偷窺,他亦不會上前阻擾,自然了,更不會與女子交手。
 
    天陰著亮,亦陰著暗。白雪依舊,商賈匆忙,踩著寂靜前行。橙金光芒於夜下綻放,雪落影淺,微微搖擺,隱隱晃晃。
 
    酒肆裡嬌笑奪人,絲毫不受屋外的寒冷影響,白日的悲涼蒼勁亦為人所忘。好似世間本該如此安逸美滿。
 
    「惢晞,該回王府了。」
 
    「華照⋯⋯還有姚⋯⋯盛呢?」
 
    燈火點點,偌大酒肆內只剩韓玊珧與鄢惢晞,全無劉芊娥及姚盛的身影。韓玊珧將喝得爛醉的鄢惢晞自案上拖起,輕輕地把他的灰氅蓋在她的身上,默默地背著她離去。
 
    「你醉了,我便讓姚盛送華照回王家了。」
 
    路途黯淡,藍光亦無,他便只得藉著道上的宅光駝著她前行。今日鄢霆鈞一行人抵達綠喬縣後,匆匆於王守志府第放下行李便火急火燎地往災區趕去。她已然忘了王家地處何域,他卻淡然背著她緩緩前行,你可知王家何處,她問他。他笑著點頭。你可知我並未醉酒,她又問他。他又是帶笑頷首。
 
    白雪飄蕩,徐徐地沾上灰氅,玉手相併,粉紅逼人。
 
    「你想替我擋風遮雪。」他道。
 
    粉嘟嘟的嫩手微張,薄唇潛入空隙,口銜涼耳,輕抿,冰冷入喉。
 
    「玊珧,你是天下最好的韓玊珧。」她說。
 
    四下無人,僅他與她。隔著厚衣,他依舊可感她怦怦的心跳;望著他的側臉,她依然可見他的笑容。
 
    「惢晞,到了,惢晞⋯⋯」
 
    他拍了拍氅下的翹臀,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趴在他背上。輕歎息一聲,他又駝著她入了屋。柔荑冰冷若霜,瑩亮的雪水隨著她枕下而滑落。
 
    他替她與自己褪了外衣,悄然燈熄,霎時漆黑。
 
    「三,二,一。」
 
    他數完,她便自榻外翻身躲進他懷裡,逐漸回溫的雙手緊貼著他的胸膛。他稱心地笑著,將她摟得更緊,直至她的額抵著他的胸懷。往日她若睡在榻邊,必定背對著他,而今不會了,無論她睡在何處,終會向著他。
 
    她是他最好的鄢惢晞。
 
    茫茫大雪,花白老朽於閣上凝眸那行雙人一行的足跡,風吹枝顫,積雪墜於無燈屋前。
 
    她是他最好的鄢惢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