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玊珧,你近來怎的總賴床?劉大人與王大人皆已離府,正往災區趕去。」
 
    「惢晞⋯⋯」
 
    韓玊珧閉眼微笑,長臂緩緩伸向榻邊,搭上細腰,略略施力攬之,鄢惢晞便輕易滾進他懷裡。
 
    「那你可曾想過為何鄢大夫亦未出府麼?」五指於盈盈一握的腰上蠢蠢欲動,韓玊珧眼眸輕啟,「惢晞⋯⋯你猜為何?」鄢惢晞擠眼大笑,手腳並用地擋走他的逗弄,臨了,她還是輸得哈哈大笑。「玊珧,髮髻該散了⋯⋯」鄢惢晞趁韓玊珧不備,翻身緊握他的手,伴以極其孤傲的眼神俯視他。
 
    「韓哥哥!韓哥哥!」
 




    驀地,殿外響起劉芊娥的呼喊。韓玊珧驚恐地掩住鄢惢晞的口鼻,不讓她吱聲回答。她點點頭,扒拉開他的手,笑靨如花地戳著他的腮。
 
    他未同她言明,唯以她的聰明才智,倒亦料到他為何日日藉故遲到。不計抵達綠喬當日,前日他託辭睡得不好,昨日又言不慣此地吃食,今日則是身子勞累,簡而言之,他皆鬧至遲到。估摸著劉禮榮該到災區了,他方施施然自榻上起來,又再鬧著要她替他穿衣。雖然這些日皆晚出門,他卻總能帶著她於三刻內在劉禮榮眼前晃悠。
 
    主上建國不易,臣子守國則更難,一面忠貞護主,一面不可功高蓋主。
 
    「玊珧,」鄢惢晞捧著韓玊珧的臉,於他的鼻上輕吻,「真棒!」韓玊珧受了嚇,不覺嗯了聲,劉芊娥又敲鑼打鼓地喚他。「賴皮」乃他近來自她學來的外交技巧,遂把頭一橫,愣是不理屋外的人。
 
    果然,劉芊娥自覺無趣,踢了踢腳下的雪便走了。
 




    綠喬同嬿國所差無幾,一般地冷,同樣地白茫,完全地煩悶。雲若龍鱗,溫絲不動地掛在藍天之下,溫和的日光自裂縫滲出。金光燦爛,好似天機迫不及待地降臨大地。
 
    「世人皆道大霽姑娘溫柔婉約,唯我自華照公主身上只見蠻橫無理。」
 
    耳中不僅叫賣聲繁雜,還有一道惹人嫌的外邦嗓音。
 
    劉芊娥趕忙收起對枯樹的拳打腳踢,惡狠狠地回頭。她原想離了孤寂無聊的王家,來集市中好生消遣,卻不料又撞上討人厭的姚盛。她很是不明白,愈是想躲過某人,便愈常遇上那人。
 
    「看來公主想躲著我。」姚盛手持紙鷂,一臉惋惜道,「原想邀公主放紙鷂,現下小的決意自己去了。」
 




    言畢,他轉身離去,心中倒數五個數,前臂溫熱,她腆著臉挽住他。嘴角微揚,他猛地探頭至她眼前,幽若秋山的眼眸直直望進清澈見底的銅鈴圓眼中。
 
    外族女子嫵媚嬌艷,男子則英俊魁梧,他們的眼眸幽深,好似天地春秋皆為其藏之。濃密卷翹的睫毛眨巴,若弦顫指。
 
    「好。」
 
    姚盛狂妄得意,低眉握著紙鷂往集市外走去,劉芊娥回神,急忙快步跟上他。
 
    雪深盈尺,無懼烈陽照耀,閃亮無比。穿街走巷,徒步攀上高峰,原野風光迤邐。地高,雪卻僅皮毛一層,行之,鞋紋依稀。
 
    劉芊娥撐著樹枝喘氣,冷風颼颼,鬢邊兩縷青絲隨風向耳後飄去,繼而幽幽掛於披風上。姚盛見她爬座山便如此艱辛,站在一旁笑得前俯後仰,膽粗地數落起霽人來。她乃大霽公主,又是嬿王胞妹,最是聽不得外人看不起大霽,遂追著他打罵。
 
    姚盛驚得以雙臂抵擋劉芊娥的攻擊,倒不是打不過她,便是忍讓她這小女子罷了。「站住!」她倒好,居然蹬鼻子上臉,拾起一把雪往他頸後扔去,「讓你說胡說!」他冷得六神無主,連忙以紙鷂擋之,倒將她嚇壞,失腳往後仰去。
 
    銀飾響叮噹,一抹亮晶於白天皎地間閃爍,便是剎那,她穩穩地落在他的臂彎裡。




 
    青眼婉轉,伴著銅鈴溫文,他柔道:「是否大霽的姑娘皆似公主這般漂亮趣緻?」圓眼驚艷,曲於披風上的鬢髮滑下秀肩,她紅臉唯諾:「快將我放下⋯⋯不然我可告訴韓哥哥了!」
 
    姚盛嘴角又勾起一抹笑,大霽公主的話,他自是要聽的。他緩緩直立,將紅臉噗噗的劉芊娥扶起,手方鬆,她卻又失足跌坐在地。雪地寒冷,她連忙撐地而起,忽地驚恐尖叫,直撲姚盛懷裡。
 
    「地裡⋯⋯手!冰的,還硬了⋯⋯手!」她語無倫次道。
 
    姚盛臉色大變,將劉芊娥藏在身後,連忙蹲地摸索。倏忽,他於雪中尋得一隻手,遂忍凍挖掘。片刻,他挖出另一隻幼手細臂,緊接著是膿凍血凝的雙腿,而後則是慘白若雪的稚臉。長睫毛沾著粒粒白雪,濃眉下大眼緊閉,是個胡人孩子。
 
    劉芊娥望了眼姚盛,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旁,玉指輕觸幼頸,脈搏微弱。孩子還活著,劉芊娥連忙脫下披風覆在孩子身上。
 
    未幾,劉芊娥與姚盛莽莽撞撞來到災營中。「快來人!」姚盛心急如焚,顧不得禮儀,進了帳內便大呼小叫。劉芊娥緊隨其後入帳,見眾人愣著,遂扯下蓋在男孩身上的披風。
 
    紅黃血水沿著腳骨滑向小腿肚,沾滿白雪的衣衫襤褸漸漸濕潤,便是睫毛上的銀霜亦化淚落下。
 




    「還愣著做甚麼!救人呀!」姚盛虎視袖手旁觀的太醫,心中氣惱萬分。鄢惢晞上前查探男孩的傷勢,見其傷得嚴重,亦帶期盼地環視諸位太醫。
 
    醫者冷眼不屑,便是劉禮榮與王守志亦對孩子嗤之以鼻。
 
    「那我來。」
 
    鄢霆鈞未來得及握住鄢惢晞的手,目睹她上前接過孩子。血水玷污她腰間的黃腰帶,脆弱易碎的幼兒了無聲息地躺在她懷裡,繼而緩緩落在毛毯上。
 
    「惢晞,」拈著濕帕的玉指懸在半空,韓玊珧握住鄢惢晞的手,「若累了便歇息。」她淺笑點頭,回眸凝視一頭卷髮的異族孩子。帳內較外頭溫暖些,雪解了凍,那孩子的身子稍稍回溫,腳上的傷口亦逐漸軟化,膿血流淌。那兩道口子極醜,四周死皮滿佈,黑紫的垂死之肉柔中帶硬,輕輕一碰,血水便破肉涕流。
 
    「我來吧。」韓玊珧說。
 
    鳳眼晶盈,鄢惢晞望著面無表情的他,起身退至一旁。尹巧倩與呂山捧水端藥地走進帳內,瞧見韓玊珧嚴肅以待,兩人便又悄悄退出。老繭累累的粗手捏著濕布,似猛卻弱地於孩子的幼腿上擦拭,血膿漸去,藥粉飄揚。三刻內,他替那孩子包紮了傷口,又摟著他將藥水喂下,還命呂山尋來一身幼童衣物。
 
    她知道的,那些永安來的官員勢利,若無利可圖,便不欲為孩子耗費半點時間。劉禮榮與王守志厭惡胡人,而太醫則著重思慮患者的價值,皆不願救那將死的胡人之子。誰言大夫軟弱,在看慣生死的將軍面前,人命更賤若蟻。




 
    飛雪走霜,狂風大作,天色愈發憂鬱。
 
    鄢惢晞枕著右手,趴在案上諦視熟睡的韓玊珧。柔荑溫柔地撫弄棱角分明的臉龐,指背順著挺鼻下滑,把手一橫,指尖悠悠於唇間遊走。
 
    「玊珧。」
 
    嬌媚溫婉的聲音闖入他的耳,那張模糊不清的臉又再貼上她的模樣,他緩緩睜眼。
 
    「有你真好。」
 
    鳳眼彎彎,她嫣然一笑,玉掌擋於紅唇旁,驀地,他唇上染紅。她極美,一娉一笑皆在勾人魂魄,惹得他心神蕩漾。失魂落魄下,他不顧滿地災民,緩緩挪向她。佳人笑著,他捧起她的臉,將唇遞去──
 
    「嘿嘿,親親不要,不要臉!」
 




    男女不約而同地茫然望向帳前,那胡人孩子正掩嘴笑望他們。死孩子怕是未見識過韓少將軍的兇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