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圈蕩,綠青藻帶融水飄飄,金橙黑斑鯉魚猛然撞向白鯉,池中又是一番惡鬥。石子落水,兩魚逃竄,無聲隱於水草中。
 
    白晃晃依舊,便是太陽較往日大了些。大寒十三,綠喬的雪終是停了。
 
    小手握石揚在半空,許久,狠心扔下,驚濤駭浪。
 
    「聞梓桑,為何欺負魚兒?」
 
    鄢惢晞站在潭邊打量了那胡人孩子許久,他原是悶悶不樂地望著綠水發愣,隨後拾起幾塊石子往水中砸去。他無悲無喜,像是在發洩不滿,又似無心之失。那日姚盛與劉芊娥將他撿回帳中,韓玊珧於心不忍下破例救了他一命,他便時常來王守志府上。姚盛不住於此,他亦不尋劉芊娥和韓玊珧,偏偏,他只來尋她。
 




    「聞梓桑,為何日日尋我,卻不同我說話?」他名字好聽,鄢惢晞便又喚了一次,她牽著他的手,蹲地仰望那張蒼然的臉,「我送你回家可好?」聞梓桑搖頭,深沉的眼眸盯著她的鳳眼不放。她晃了晃他的手,俯首拾起潭邊的石子,學者他那般將石子拋進水池,撲通響,鯉魚又奪命散去。他也望向那群一擊即潰的魚兒,轉而緩道:「我的母親,是大霽,人,父親,辛谷人。」
 
    他通語說得還不利索,每兩三個字便斷開了,她聽得著實辛苦。「前些年戰亂,他們,都死在了平剛,我獨自,逃來了白,綠喬。我為霽商,家奴,打罵欺辱,逃⋯⋯跌落山崖,藏,藏在山中,樹塌雪崩,險些也死了。」驀地,那雙空幽的眼眸俯看她,「我的家人,都死了,死了沒有家。」
 
    我的家人都死了,死了沒有家。鄢惢晞又自那六歲孩童口中聽了一遍這熟悉的故事。有家人之處方可為家,他沒有,她曾經亦沒有。
 
    鯉魚高躍,色彩絢爛的魚尾左搖右擺,瞬息,日光下波瀾壯闊。鄢惢晞笑了笑,摸了摸聞梓桑的頭道:「便將過往那些不痛快皆忘了,往後會更好的……」她覺著如此安慰不得當,便又伸出右手同他拉勾約定。大小拇指相觸,於綠喬的第一個晴天蓋下永久的印子。他點頭咧嘴笑了。
 
    「啪。」一顆雪球擊中鄢惢晞的後背,她慌張回頭,撞見沾沾自喜的劉芊娥身旁還立著韓玊珧與鄢霆鈞。聞梓桑怒目握拳,不斷朝劉芊娥齜牙,朝她扔去一球白雪。劉芊娥敏捷躲過,雪球狠狠砸在了韓玊珧的腿上。兩男相望,聞梓桑倒怕了,連忙躲在鄢惢晞身後。白救了一隻小狼崽,韓玊珧暗忖。
 




    鄢霆鈞難得笑著出了王家,韓玊珧則狠狠瞪了狼崽一眼,隨即跟上老丈人。兩人以嬿國使者身份至綠喬縣半月有餘,於嬿霽雙方的努力下,已建災營二十座,現下劉禮榮與王守志亦逐步展開民房重建事宜。前日鄢霆鈞於劉禮榮房中逗留兩個時辰之久,韓玊珧今早便得到劉弘加派士兵至綠喬一事。想來消息已互通,嬿國將士已無用途,故明日該收拾行囊走人了。
 
    「現下晞兒不在,便動手吧。」
 
    鄢霆鈞於道上止步,轉身望著韓玊珧。他知道劉鼎不會讓他活著回懋城。韓玊珧愣了愣,又微笑點頭,他眺望遠處的頹垣敗瓦歎道:「今日難得天清,再走走吧。」天朗氣清方能將白中的烏青瞧得仔細。
 
    綠喬小縣一座,自是不可與永安比擬,可過往亦是胡霽雲集之地,物產可謂豐富非常。唯經此雪災,恐怕元氣已傷大半。積雪下埋著七豎八歪的瓦片斷木,黑灰將白淨污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同大霽。
 
    黑裳觸地,於雪上深深刻下一口子。韓玊珧蹲在地上近賞雪中狼藉,忽地,拾起一塊黑瓦笑道:「劉禮榮好權勢,王守志貪財,大霽將士懶散。至於劉弘,大霽的陛下,亦好大喜功,算計非常⋯⋯鄢大夫聰慧賢能,想必早已將這一切看清,後生著實不明白為何此鄢大夫依舊對他們傾心相助。」
 




    鄢霆鈞聞言仰天大笑,搖著頭穿過街坊,直歎年少無知。韓玊珧懵懂扔下破瓦,耳聞「啪嗒」一聲,破瓦四分五裂,死狀慘烈。
 
    日頭溫熱,今日天氣著實好,好得使人難安。鄢霆鈞抬眸望向韓玊珧,語帶狡猾與不屑:「那小子呢,可看得透劉鼎?帝王不若有三。其一,看似明君實則敗類;其二,卑鄙欲從善;其三,無恥若禽獸。當真聖明又良善者少之又少。小子以為他們皆腳踏金梯而高攀?錯矣,他們的鞋底皆染著你我與子民的血。劉弘非善類,劉鼎安有仁愛?」
 
    那雙渾濁疲憊的眼眸閃過一抹明亮,他望著他歎氣,轉身原路返回。他跟上,又轉瞬緩步,踩著他的影往前行。他駝背的樣子極似他父親,他所言之語同他父親那般迂迴難解,乍一看,他與他父親很是相像。他與他父親從不於朝堂上爭執,私下亦從不暗自鬥法,興許他父親一早便明瞭他適才那番話。
 
    那麼,韓門究竟為何死守大嬿。
 
    鄢霆鈞仰望金篆字描繪的「王府」二字,韓玊珧亦抬首注視這般燦爛。夕陽西下,若記憶般的金橙閃亮登場,眼前一片溫暖。原來兜兜轉轉,終將回歸初始。
 
    大宅威武氣派,笑語盈門。
 
    「入了王府,你便再無機會動手。」鄢霆鈞挪步轉身,和藹地俯視階下的初生猛虎,忽又揚嘴笑道,「你當真願為大嬿豁出性命?」黑靴緩緩踏上石階,韓玊珧笑著平視面前的智者道:「你輸了,父親。」
 
    一老一幼扭頭望向雪球橫衝直撞的王家庭院,嬌笑入耳,齊齊會心一笑。




 
    「兒女皆已成婚育子,珧兒,大嬿若亦有所牽掛,興許我便不願回永安了。」
 
    「父親放心,待回了懋城,小婿必定日夜努力。」
 
    手牽小兒的麗人聽罷一聲「韓哥哥」,隨即轉身。沾著白雪的束髮飛揚,水藍髮帶鈴叮作響,她朝門前兩人嫣然一笑。身後「哎呀」女聲又引她回首,捲髮男子自柱後走出,毫不留情地將雪球砸向垂髻女子。小兒樂得開懷大笑,她便蹲下身摟著他觀望。
 
    她甚少著黃衣,常是桃面藍裙,若初見,幽靜祥和。
 
    「父親,小婿想著要五個。」
 
    「珧兒莫貪心,晞兒定不答應你。」
 
    「那便三個,決不可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