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盡染粉橘,絲絲血紅自殘陽溢出,敏捷的黑影揚長。鵲鳥正喜極而鳴。
 
    日暮美得很,伴著融雪滴答則為暢快。
 
    正直新年首日,臣子該入宮向大王恭賀新春,故韓玊珧早早便出了家門。王后亦未閒著,據說同後宮嬪妃共花了兩月打點今夜的春宴。鄢惢晞本想同韓玊珧一道入宮,午後呂山卻來報將軍與少將軍皆不回府,讓她黃昏攜蕭玟入宮。
 
    白日長長,她又領著尹巧倩回了趟鄢府,不可思議地,她又撲了個空。鄢府管事大叔告訴她大王近來喜歡主人,故常常留他於嬿宮用膳。她想了想,便又笑著回了韓府。
 
    管事未欺她,自綠喬一行後,她眼見著父親對韓玊珧的態度溫和了不少。他偶然以「小子」稱呼他,也叫他「後生」,最難得是他常常喚他「珧兒」。他們之間亦親暱了不少,時常當著她的面打啞謎,總說些有的沒有的。她聽不懂,亦不願深究,便是知父親同夫君相處得好,現下亦得了大王的信任。
 




    如此甚好,國泰民安,家和萬事興。
 
    「姑娘,今日穿這件深衣可好?這可是少將軍前些日特意為你定製的呢!」
 
    鄢惢晞放下手中的黛筆,扭頭張望尹巧倩手中的衣裳。淡紫錦衣上滿佈米色花蕾,衣裾則為朝顏紫,腰間的米色幼帶末端垂掛著兩片金鏤葉。溫柔淡雅,著實符合她。
 
    她起身換上衣物,又端坐在梳妝台前,耐心地等待尹巧倩為她梳理髮髻。這丫頭近來總於她腦後墊了許多義髻,說是髮型高隆方有威儀,因此還特意為她入了幾套耳下步搖。
 
    尹巧倩喚人取來一套金步搖來,小心謹慎地簪在鄢惢晞的頭上,又命人取來金葉額飾。「如此繁重,恐怕不妥。」鄢惢晞伸手擋下尹巧倩手中的額飾,抿著嘴搖頭。「今日乃新一年的伊始,應隆重相迎!」末了,那金光燦爛的額飾穩穩當當地掛在鄢惢晞的腦門上。
 




    紫衣金釵,粉妝嫵媚。美既是她獨有的特點,那便該毫不吝嗇地向外人展示。
   
    鄢惢晞理好衣飾便走向寧德殿,挽著蕭玟入了宮。嬿宮門庭若市,貴婦名士相隨前進,於白毯上留下淺淺足跡。鄢惢晞於一陣恭賀聲中望見了鍾愷,她同他頷首,他亦抱拳回禮。
 
    雪漸化,春後入夏,而後便秋。快了,不久後他的姑娘就可一身紅衣凱旋。
 
    鄢惢晞入了嬿婉殿朝劉鼎與陳靜姝跪拜,抬眸瞬間,她清楚準確地於韓忠亮身後尋得韓玊珧。她跪坐在他身旁,眺望前幾桌,笑著同鄢霆鈞頷首。
 
    宮娥端來酒菜,又靜默退下。左方一束目光望得她不適,遂抬首對上。許久不見,殷樂湄豐腴了不少,臉上盡是春風得意。「咚⋯⋯噔⋯⋯」終是舞姬與編鐘結束了這場對視。
 




    嬿婉殿內歌舞不斷,既有霽樂亦有胡舞。燭火熄了又亮,盈盈晃晃,著實迷離。瓜果,佳餚,酒釀,脂粉⋯⋯香氣混雜,逼得眾人滿臉紅彤。倒歡樂與滿足,富有新春氣息。
 
    「大王!大王⋯⋯」
 
    小黃門神情緊張地闖入嬿婉宮,打斷了聲樂,惹得劉鼎不快。
 
    「黃公公適才帶著陛下的聖旨入了城!」
 
    劉鼎臉色一沉,咬牙續上舞曲。今日初一,劉弘特派貼身太監遠赴嬿國,且事前並未通知嬿宮,必是來者不善。約莫半個時辰後,黃公公領著聖旨踏進嬿婉殿,目睹眾人朝他跪拜後,和藹可親地照旨宣讀。他說,皇帝擇華照公主一年後和親西羚。
 
    「哐啷!」
 
    觴落而顫,谷酒瀉地。
 
    劉鼎伏地握拳,劉芊娥起身奪過聖旨閱覽。黃公公見兄妹倆惶恐,笑著安慰道:「若非北燿難纏,大臣亦不會主張與西羚聯合,還望嬿王與公主諒解。公主雖長住嬿國,唯陛下亦時常惦記著妹妹,便是大臣好生勸說方忍痛下旨⋯⋯唉,陛下因此病了好些日,好在皇后細心照顧,現下已龍體大癒⋯⋯公主未曾嫁人,定有許多不懂之處,還望王后相助。小的不敢擾了嬿王興致,便先退下了。」




 
    呸,一派胡言,狗屁不通。
 
    宴會早早地散了,那首胡曲終未來得及聽完。新的一年給人新的盼望,故新年首日總有許多規則,例如早起串門,早晚兩餐用畢須放爆竹,不可拂塵,不可洗髮⋯⋯如此繁雜也不過為了來年順暢。惜大嬿來年終是暢快不得,所以劉鼎喚來黃門於宮門前放了爆竹一雙,繼而帶著陳靜姝回了後宮。妹妹被迫遠嫁,大王無心親自燃竹,僅為了子民意思意思。
 
    「玊珧⋯⋯」
 
    鄢惢晞擔憂地望著韓玊珧,他神情呆滯,她便又輕輕地摟住他。馬車緩緩前行,他們沉默寡言。顏柔姌熬了三年,不易換來歸國機會,劉芊娥卻將於來年秋日遠嫁西羚。四人同行的日子怕是不多了,他的無憂無慮隨之留在十六歲,留在了韓騁瑋死的那年。
 
    馬車戛然停在韓府前,韓玊珧精神恍惚地往睿君閣走去,鄢惢晞則無措地望向韓忠亮與蕭玟。老頭子歎氣離去,老婦人一臉憂容地握著她的手道:「去吧孩子。」她點點頭,同老夫人屈膝拜別,連忙往他房裡趕去。雪淺霜重,她不慎摔了一跤,心急顧不得,帶著濕了一半的衣裳走進睿君閣。
 
    他呆坐在榻上,知她進來亦不抬首。她走至他身旁,溫柔地摸著他的臉,似溫又冷。她覺著他欲獨處,欲放手轉身之際卻被他緊緊抱住。
 
    他蹭著她的腹部哀道:「留下陪我好麼?」
 




    她鬆開他的手,肅靜地坐在他身旁。就望著眼前的人,無淚勝有淚,何其疲乏。「還有一年多的日子,或許有轉機⋯⋯」她說著,肩上沉重,玉手於糙臉摩挲,「尋個機會讓西羚王入嬿遊玩,興許華照見了便心生歡喜。」肩上那裝了許多憂愁的腦袋搖晃,他苦笑道:「西羚落後,物資匱乏,華照免不了受苦。」
 
    她咬咬唇,茫然直言:「那若向聖上請旨,以宗室之女和親可好?我記得高祖往日便如此行之。」
 
    沉重的鼻息闖進她的耳中,適才無力懶懶的聲音霎時冷漠:「大王除了華照還有一位妹妹,名喚婉婉,號明陽。公主與嬿宮畫師情投意合,兩人本欲向大王求賜良緣,卻忽地收到皇帝要求公主和親巫哧的聖旨。大王去信常樂宮,皇帝非但拒絕,還命大王將畫師逐出大嬿。惢晞你可知,那畫師離了懋城便遭劉弘追殺⋯⋯宗室之女眾,常樂宮內才情橫溢的侍女亦不少,皇帝卻回回尋嬿國不痛快⋯⋯不為別的,他只想嬿國不得安寧。」
 
    她微微側身捧起他的臉,輕輕地將他抱住,她將的下巴掛在他肩上。粉嫩的玉手不斷掃著寬背,自上而下,自上而下⋯⋯她像哄孩子般哄他,溫柔且憐愛。
 
    她知道的,明陽公主與那畫師她皆於巫哧宮中見過。明陽公主說瞧著她親切,常尋她談天。通語,篆字,品茶,繪畫⋯⋯她會的所有大霽知識皆是公主傳授給她。無人之時,公主常對著柳葉手帕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從無後句,僅此兩語直至夜深。
 
    嫁進巫哧宮中的第三年,年僅十八的大霽公主因憂思過度離世,而後那畫師便出現了。彼時她只覺那男子又髒又瘋,一直叫喊著要開棺見公主最後一面,邊叫喊邊揮舞著刀劍。實則是她誤會了,那畫師比草原上任何的男兒更灑脫。他竟為了心愛的女子棄筆握刀,拼了命地深入異地,當真勇武。
 
    十六那年,她以為故事同詩句一般,只會適可而止,卻未曾想是書皆有末卷的一章。攤開舒卷,悄然平直,生命已然抵達盡頭。有的長有的短,心靈相通地遺下不盡的無可奈何與情長牘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她將她來到嬿國學到的第一首歌唱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