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慢慢地下,風緩緩地來。 瓦上積霜,暖陽照耀,層層金盈。青,朱,黃,白,黑,絲絲縷縷,縷縷絲絲。金獸吐香,炭火滋滋,好一個冬。
 
    鄢惢晞今日不縫製衣物,倒騰起五彩絲線來,又以剪子於綠色布匹上裁出一大片圓。尹巧倩坐於一旁打下手,一會兒給她遞去剪子,一會兒給她收走布匹。她正欲感嘆姑娘終於不再繡製小衣物了,卻又見其拈起銀針,慢悠悠地穿線。
 
    「姑娘這又在縫製何物?」尹巧倩於一旁觀望了良久,愣是看不明白鄢惢晞在做甚麼。鄢惢晞莞爾一笑,放下針線,自簡下取出一塊白布圖稿道:「南邊端五夏節風俗,於新生兒足臂或胸膛掛上五彩絲,謂之長命縷,以求來年安康。」尹巧倩懵懂地點頭,細細摸著布上的圖稿,彩絲串著三角尖尖,竟像是吃食。鄢惢晞瞧出她的心思,便笑道:「我覺著彩絲單薄,便想墜顆布糉子。母親不讓我操勞府中事宜,我便偷懶為孩兒縫製小玩意兒。過些日子我也為父母親,玊珧,你同秋香準備一個。討個彩頭亦好。」
 
    原是糉子,難怪尹巧倩瞧著眼熟。
 
    父母愛子,願為其傾盡所有,給以天下最美好的祝福。父待子如此,子為父,亦待其子如此,生生不息,代代相傳,千秋萬代。
 




    呂山踏進蘭澤閣內院,瞧見偏殿中兩身倩影,便立即低眸上前稟報:「少夫人,鍾將軍來訪,正與少將軍於思香殿品茶。」「這便來!」鄢惢晞樂開懷,連忙擺手讓尹巧倩取來披風。
 
    一人撐傘,一人追隨,一路上留下三行腳印。紅梅飄落,安躺足跡,冷風過,隨之飄散。三人步伐急促,難掩心中的愉快。渾厚響亮的笑聲自思香殿傳出,瓦上的積雪成團落下,似為之震撼。
 
    嘩啦,思香殿門開,一股暖氣自裡而出,化了門邊的飄雪。
 
    「少夫人。」行了禮,鍾愷挺直腰板。
 
    黑袍白衣,祥雲木簪。鍾愷衣著素雅,腰間既掛著劉芊娥的玉佩,亦配有姚盛的佩刀。他清瘦了許多,臉龐瞧著硬朗了許多,便連那雙透亮的眼眸亦愈發沉著。
 




    許久不見,他變了。
 
    「飲酒怎能少了我。」鄢惢晞嘴角掛著欣慰的淺笑,捧著大肚走向韓玊珧。「必然是少不得少夫人。」鍾愷樂不可支地笑著,暗嘆人之善變,往日膽小可憐的人,如今竟被寵得如此驕縱。
 
    鍾愷搖頭晃腦,脖子右側有一處晃著光。鄢惢晞細瞧,原是個墨青「顏」字。鄢惢晞從韓玊珧處得知,顏柔然遭人抹脖而亡,右頸處有一道拇指長的刀痕。
 
    她脖上的傷深可見骨,他頸旁的文身清晰可辨,她是他的皎月,亦是他此生無法自贖的罪。
 
    鄢惢晞坐於韓玊珧身旁,默默注視著鍾愷,恍惚間神思遠飄,憶起年少初識。彼時皆少年,他開朗愛笑,山林中總是一片歡聲笑語,她覺著他比他還好相處些。三年後再見,他較往日沉穩了許多,礙於鄢府與永安的關係,他總對她敬而遠之。未料而後兩年時移勢易,意外頻生,他被迫一夜成長,成為可獨當一面的將軍。
 




    「你若再這般望著鍾愷,往後我便不讓他來了。」
 
    韓玊珧於鄢惢晞耳邊悄聲,他最是見不得她打量男子,尤其鍾愷這種模樣俊俏的。
 
    「沒有⋯⋯」鄢惢晞心虛,急忙低頭,與大肚相視無言。
 
    鍾愷雖聽不清兩夫妻私語些甚麼,卻被眼前的兩人逗樂了,端起美酒細品。
 
    「鍾愷,」韓玊珧奪走鄢惢晞的酒,斟了杯茶給她,又關切地望著鍾愷:「半月已過,可有消息了?」「未尋到,那日後已南下,屬下已命文一繼續追查。」鍾愷回。韓玊珧點點頭,鬆眉嘆道:「但願早日尋到。」
 
    鍾愷尋得顏柔姌遺體時,身上蓋著男人的外袍,其材質似出自江南。那日文一守於城門,負責觀望婚車隊伍行至何處,再遣人向韓府稟報。天色漸晚,婚車依舊未至,卻有一年約五十、穿著內衫的男人神色慌張地闖進城內。守衛見其行蹤怪異,欲搜查其身,那人並未反抗,卻不時回首張望城外。文一心有不安,恐怕城外生變,遣人出城查探,不料卻得到送親隊中無一生還。
 
    翌日,仵作檢驗眾人屍首,文一瞧見顏柔姌身旁放置了一件白長袍,憶起袍上紋路與昨日男子所著內衫恰為一套。韓玊珧命文一速速查探男子的蹤跡,卻於城門守衛處得知該男子已於清晨離城。文一一路追查,於城外得知那男人已南下,便也整裝南去,至今仍未尋得男人的身影。
 
    「母親適才遣人送了隻炙羊肉過蘭澤閣,想必巧倩現下已安頓好了。」鄢惢晞不知那兩人在打何啞謎,亦不願深究,想來總是與朝堂之事相關。




 
    韓玊珧望了眼緊閉的門,縫中光線微弱,看來天色確實已晚,便領著眾人往睿君閣偏殿用膳。
 
    呂山抬來四方案,輕掃飄雪。
 
    「鄢府一案,亦有進展。」鍾愷稍作思慮,選擇坦言。鄢惢晞心頭一緊,又若無其事地打點晚膳。「新春將至,大王命樊翼天整頓軍務,我便將整理牢獄守衛之職攬了過來。我將當日看守鄢大夫的牢頭尋來,追問那幾日可曾有人來獄中探望鄢大夫。那廝同我周旋良久,我便命人將其綁了,棒打二十棍。他招架不住,便皆招了。」鍾愷方坐下,尹巧倩便捧著一盆冒著熱煙炙羊肉入殿。鄢惢晞雖不曾開口,卻臉色蒼白,韓玊珧不動聲色地握住她冷若冰霜的手,予以寬慰。鍾愷見鄢惢晞較預料中平穩,便又道:「那廝道,鄢大夫認罪前的兩個時辰,樊翼天曾入獄面見大夫。他獨自一人,未帶人馬,亦不曾對大夫施刑。約莫半個時辰,樊翼天離去,鄢大夫隨即要求簽書認罪。」
 
    銀刀破皮,粉嫩的肉隨即撕裂,喳,成片,透著光。
 
    韓玊珧沉著臉割下一片羊肉,以箸夾起,又放入辣椒面中幾番沾染,轉而放在鄢惢晞碗中。鍾愷的話使人食慾全無,鄢惢晞盯著碗中的炙羊肉片,並無享用的心思。韓玊珧又給鍾愷切了塊炙肉,鍾愷連忙俯首致謝。
 
    「記下了。」
 
    良久,韓玊珧道。他擦拭沾滿油污的手,隨即將髒布甩至案旁。
 




    「快吃吧,冷了便入不了口。」
 
    韓玊珧舉杯相邀,不欲現下深究鄢霆鈞認罪一事,難得相聚,便該忘卻塵世煩憂。鄢惢晞亦是淺淺一笑,舉起換了清水的銅爵,靜待鍾愷回應。三人正欲仰頭飲下,門外卻傳來一陣聲響。
 
    「倒好,有美酒竟不留我一份!」
 
    劉芊娥拉開木門,拍掃外衣的雪,連忙搓手而坐。
 
    已是深冬,雪厚及踝,當真苦寒。
 
    事隔兩月,劉芊娥初見鍾愷,雖皆覺著彼此不同往日,卻心有靈犀地閉口不提。時光流逝,若是原地踏步,只怕不可能。興許不想,卻又無法抵抗,被迫地向前推進,人於歷史的洪流中向來渺小至極。鍾愷失了少年銳氣,卻又添幾分將相沉著,劉芊娥不若從前驕縱,轉眼溫婉。既娶與將嫁,多少已同年少裂蓆絕交。
 
    劉芊娥不知適才眾人所論,便提起近來宮中苦悶,她學著烹煮,卻連御廚狗隻的歡心也討不得,眾人樂得大笑。她一來,睿君閣內便熱乎許多,笑語盈盈,倒真使人忘卻憂愁。且樂著,苦中總得尋點歡。
 
    飲得差不多,人卻醉倒一片。劉芊娥鬧著要尹巧倩尋來瑟,硬要彈奏一番,眾人攔亦攔不住。鄢惢晞獨自醒著,笑看眾生相。




 
    睿君閣的歡聲笑語傳至凌寒樓,兩老飲茶靜聽,相視而笑。人老了,便總喜歡熱鬧些,垂暮實屬蕭瑟,艷羨吵雜。茶熱,煙輕,夢亦美,不知從何起,不知因誰止。
 
    「往日四人,後有五人。」
 
    「如今又是四人。」
 
    「往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