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無聲落下,細白的亮晶晶堆積。屋上,樹梢,淨是一片白茫。旭日東昇,金燦燦的光明刺穿厚重的雲,悄然灑向大地。世間僅白金兩色。任憑暖陽照射,積雪便是不化,好一個鐵石心腸。
 
    粉白的手輕撫劍眉,短厚的睫毛微顫。
 
    韓玊珧亦不睜眼,懶洋洋地將頭移至鄢惢晞的膝上,薄唇輕觸圓肚。鄢惢晞喚韓玊珧起身,他賴皮不起,說是再睡十個數。鄢惢晞無奈,讓他睡了二十來個數,便又開口勸他起身入宮。他倒是點頭,雙目卻依舊緊閉。
 
    「玊珧,你明瞭鍾愷麼?明瞭身邊所識之人麼?」
 
    玉指輕揉凍耳,兩道溫熱的目光高投,緩緩細細地闖入鳳眼中。
 




    「自然是的。」
 
    鄢惢晞搖搖頭,撥弄著韓玊珧的鬢髮道:「人心雜亂,單憑在外言行,難以斷定內裡所想。這並非內外不一,而是本性難測,人總會有不為人知的心思。譬如⋯⋯譬如我,我亦有不願面對的過去⋯⋯」韓玊珧聽著,緩緩至榻上坐起,一臉肅穆地望著鄢惢晞。眼波流轉,鳳眼微紅,鄢惢晞悄聲問:「若我非鄢氏惢晞,君心可會變改?」韓玊珧捧著她的臉,點頭道:「知道了。」
 
    鄢惢晞茫然,欲追問,韓玊珧卻已起身更衣,急步往睿君閣外走去。
 
    韓玊珧躍上馬背,皮鞭一揮,著急忙慌地奔向嬿宮。遠遠地,他便瞧見了宮門前的樊翼天,遂沉著臉緊跟其後。朝會過後,樊翼天披著外袍便往較場趕去。
 
    「樊將軍!」
 




    韓玊珧伸手攔下樊翼天,白雪落在長臂上,化為珠水侵入衣袍。
 
    「樊將軍是鄢大夫最後見過的人。」
 
    樊翼天聞言挑眉,轉而頷首道:「是亦如何?韓少將軍若是想知那逆賊鄢氏因何認罪,恐怕需得問少夫人了。今日新兵入營,我便先去忙了,告辭。」樊翼天倒坦然,唯前言不對後語,教人莫名。「不過⋯⋯」他方走了幾步,又轉身走向韓玊珧,「少將軍當真未曾思量過事態發展為何如斯之快?認罪與行刑不過半日之久。」樊翼天見韓玊珧楞在原地,嘴角得意地上揚,拍了拍韓玊珧的胸口,優哉游哉地離去。
 
    樊翼天所言不假,嬿王,他的君王從未信任過他。
 
    白雪紛紛,好些個時辰了。韓玊珧立於金武殿外,任由白茫將其覆蓋,亦算是驟然白了首。那年綠喬飄雪,他立誓要勸服老者為嬿宮所用,最終事成。時局安穩,朝政清廉,他為王征戰沙場,待歸來,卻是天翻地覆。上意難測,終是漸行漸遠。
 




    一片白茫茫中,一個身影走向韓玊珧。
 
    「少將軍,鍾將軍指有要事相商,請移步宮外牢獄。」
 
    來人一身鎧甲,紅披風隨風而揚,為宮內僅有的色彩。韓玊珧輕嘆,便點頭隨其離去。雪大難行,駿馬被迫放慢了步伐,道上寂寥,僅寒風呼呼。韓玊珧的耳邊不斷響起今早鄢惢晞的那番話。往日她不大愛說話,只安坐一旁頷首淺笑。後來,她倒是活潑了不少,嘴角常掛著笑。可近來她總於四下無人之時神遊,他若關懷,她便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就如今早這般,他只是賴床晚起,她就問他與鍾愷之事。
 
    「唉⋯⋯」韓玊珧鬆眉嘆息。「將軍可是有煩心事?」默默陪了他一路的小將關懷道。韓玊珧點點頭,思忖一二,又搖頭笑言:「無礙。往日總不解何為女子易孕中多思,如今倒明白些了!」那小將亦是有妻兒者,對此事甚明瞭,便連忙寬慰韓玊珧,讓他多寬慰寬慰夫人。韓玊珧不解,直言近來不曾煩擾鄢惢晞,事事依她所言,已是不知如何去除她心頭的憂思。小將擺擺手,忙道:「吾妻懷兒時可不僅多思,有日還哭鬧著要食甜瓜。當時正值冬日,將軍你倒說,屬下該去哪摘甜瓜!」韓玊珧樂得仰首大笑,驟然覺著還是自家妻子明理懂事些。
 
    風雪交加,一對將軍騎著兩匹駿馬,在蜿蜒曲折的道上留下兩行馬蹄印。
 
    韓玊珧心緒好轉,想著稍後帶盒油餅回府,好讓鄢惢晞解饞,少些胡思亂想。不過鄢惢晞所言亦真,人心叵測,相識愈早者,愈易以多年情誼自居。譬如劉鼎,又或樊翼天。往日他自覺十分明瞭劉鼎,如今約莫只剩三分,至於樊翼天,他似乎從未將其看透。
 
    「少將軍。」鍾愷立於牢前恭候韓玊珧,肩上披了層雪。
 
    韓玊珧拍了拍鍾愷的肩膀,徑直往牢內走去。鍾愷連忙跟上,於一旁支支吾吾,愣是說不出所以然。「究竟為何事。」韓玊珧掩著口鼻四處張望,冷風之下,牢中的腥臭更為刺鼻。鍾愷見其不耐煩,便低聲道:「有牢犯稱元乾殿夜宴那日,有人至永巷帶走李安然。」韓玊珧驚愕,目瞪口呆地望向鍾愷,見其眼神堅定,便火急火燎往審問台走去。




 
    一縷白光自天窗直射牢中,白雪落下,掛在一張佈滿污血的臉上。
 
    審問台前跪著一男子,年約五十,其雙手為鐐銬所縛。男子雙眸緊閉,嘴角帶著一絲污血,似已昏厥。
 
    「你,往日於宮中當差?」韓玊珧仰望天窗問道。男子雙目未開,有氣無力地點頭,喉間偶有呻吟。「可是內侍?」韓玊珧又問。男子點頭,隨著陣陣咳嗽,殷紅的污血噴灑一地。鍾愷遞給韓玊珧一張畫有雄鷹圖騰的畫紙,又朝那男子望去。「你見過這雄鷹記號?」韓玊珧三問,隨即將圖紙交還至鍾愷手中。男子依舊闔眼養神,無聲地頷首承認。
 
    韓玊珧不再多問,繞至茶灶旁,悶聲烹茶。熱氣氤氳,壺內粗茶翻滾,著急忙慌。韓玊珧斟了一杯給鍾愷,又自斟一杯,顧不得滾燙,一飲而盡。
 
    鍾愷知他在想些甚麼,便緩緩道來:「犯了錯的內侍本該老死永巷,終身不得離宮,其後人亦終身為婢。唯近來不少永巷者聚眾鬥毆,偷盜宮中財物,故大王命人送來一批犯了死罪的內侍,下令於五日內絞殺。適才那人於永巷內拉幫結黨,欺壓異者,逼迫婢女與其共寢,因而被判了絞刑。」
 
    薄唇輕抿,茶水蕩漾。韓玊珧端起茶杯,輕嗅這股酸臭糜爛之氣。
 
    鍾愷低眸道:「昨夜其對獄卒出言不遜,又不願認錯,故遭嚴刑拷打。他咬牙隱忍,高呼往日曾於春茶亭勞作,服侍過王后。我記得李安然亦曾於春茶亭勞作,便親自審問,果不其然,二人為舊相識。我又追問元乾殿夜宴一事,他聲稱那日午後確有一位內侍持雄鷹玉佩至永巷,並將李安然帶走。至於李某那夜是否至元乾殿服侍,他則表示不知。」
 




    韓玊珧倚在牆上把玩起茶杯來,似對鍾愷所言無半點興趣。但鍾愷深知他的脾性,只怕現下他正思慮與樊翼天決一死戰,遂又道:「然當時李安然已犯死罪,不過幾日便將問斬⋯⋯親友卻皆於其伏法前離開懋城。」
 
    「雄鷹⋯⋯」韓玊珧不斷搖頭,忽而狂笑,又怒目瞪著腳邊的那壺茶,「好一隻懋城雄鷹!」聲落,盞碎。
 
    大嬿國內,僅樊府以雄鷹自居,無別家。那必然,鄢府此局出自樊府。
 
    果真事事離不了樊翼天,哪怕遠在千里之外,他亦能將手伸進嬿宮。內侍於宮內行動方便,既可順理成章地將鄢霆鈞請離殿,亦能於其更衣時觸及貼身配件。何況是一位即將受死的內侍,只需贈些好處便可驅使其為非作歹,更無需絞盡腦汁思慮如何將其了結。日子到了,他就死了,可永遠地為活人保守秘密。
 
    鍾愷見韓玊珧沉默良久,心緒便由擔憂轉至恐懼。他為韓玊珧添了杯茶,思慮著如何寬慰。「鍾愷,你可知自鐘山歸來,我想得最多的是甚麼?」韓玊珧昂首飲茶,任由這苦澀霉臭的汁水順喉而下,「我一直在想,鐘山一役是何人走漏了消息。我自知樊翼天怨恨韓府,平日亦時常刁難韓府。可他是大嬿的將軍,出身將相,其父亦忠,我千萬不敢想鐘山一役是其將消息透露給禛定⋯⋯可此事除了你我,便只有樊氏與大王知曉,我怎能不多想。」鍾愷瞪大雙眼,他亦不是未曾懷疑過樊翼天,只是與韓玊珧抱有同樣的疑竇,因此不曾多言。樊府於大嬿位高權重,若無確鑿證據,斷不能隨意評判,不慎即獲污衊之罪。
 
    「今早惢晞問我,是否明瞭你,是否明瞭所識之人。往日我覺著是,可如今,我卻說不清了。」韓玊珧苦笑,將茶杯置於桌上,咬牙切齒地往牢外走去。
 
    他未曾想過樊翼天如斯痛恨韓府,竟試圖以打擊鄢府及漠視嬿國之利來扳倒韓府,已然瘋魔。
 
     「少將軍!」




 
    韓玊珧方走出大牢,只見呂山臉色慘白地滾下馬。
 
    「少將軍!府裡出事了!」
 
    韓玊珧大驚,連忙拽緊呂山的衣領追尾問鄢惢晞是否無恙,如今韓府最為金貴且脆弱的,便是聲懷六甲的少夫人。呂山搖頭,韓玊珧緊蹙的眉頭隨即放鬆。呂山調順了氣息,一股腦兒地說:「是老將軍與老夫人!適才一班人馬將韓府包圍,黑壓壓的一片,將老將軍與老夫人請走了!」韓玊珧聞言,只覺著頭昏腦脹,立即翻身上馬:「我進宮求見大王,你回韓府守著,莫讓少夫人受驚!」
 
    韓玊珧駕著馬直奔嬿宮,鍾愷亦連忙上馬追趕。
 
    風雪交加,一對將軍騎著兩匹駿馬,在蜿蜒曲折的道上留下兩行馬蹄印。
   
    來時如何,走時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