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韓玊珧,求見大王!」
 
    韓玊珧騎馬直奔嬿宮,大氣未喘,又趕至乘風殿。鍾愷亦是心急如焚,緊隨其後,雙雙立於殿外。
 
    乘風殿內琴音裊裊,果茶飄香。這一撥一彈,無不扣人心弦。陳靜姝善瑟,不愛瑤琴,只怕殿中伴駕者非王后。
 
    「臣韓玊珧,求見大王!」
 
    韓玊珧對著緊閉的木門躬身行禮,他才顧不得殿中是怎的一番風花雪月。
 




    琴音斷,未幾,一位身著杏黃曲裾的女子自乘風殿走出,身後還跟了位抱琴的侍女。近來宮中傳言道劉鼎新納了位善琴的藝伎為妃,想必正是此人,故韓玊珧與鍾愷連忙低下頭,佯裝看不見那女子。
 
    女子方退下,韓玊珧連忙闖進乘風殿,撲通一身跪在殿前。劉鼎掀起紗幔,自偏殿走來,連忙將跟前的兩位將軍扶起。
 
    三人對座,無言。
 
    「為了老將軍與老夫人而來吧!」劉鼎命人奉上茶水,閉眼聞香道。韓玊珧深呼一口氣,疊手朝劉鼎行了個大禮,趴在地上高呼:「大王,可否告知兩老因何入獄。」鍾愷隨韓玊珧行了個大禮,亦是跪倒在劉鼎腳邊。熱茶漸冷,劉鼎深感無趣,望著杯中綠水哀嘆。「大王!」韓玊珧一再行禮,誠心誠意地伏在一旁道:「若家父家母有罪,臣願代其受罰!」
 
    劉鼎無奈,只得讓兩人起身,又命人取來兩封密函──原是有人故技重施,直言韓忠亮夫婦曾與永安細作通風報信,洩露大嬿的軍事機密。
 




    「大王!」韓玊珧怒不可遏,撲在地面吼道:「韓府對大嬿忠貞不二,天地可鑑!樊翼天膽敢挑撥,其心可誅!」鍾愷聞言,亦是趕忙撲通跪拜。「韓樊兩府雖為水火,唯韓家從未因一己之利而污衊樊府,更不曾以罔顧大嬿利益來鞏固自身地位。當日鐘山一役,若非消息走漏,臣又怎會遭盛海藍囚禁!臣著實不解朝中僅四人所知之事,又是如何為禛定將軍探得⋯⋯」韓玊珧氣急敗壞,將對樊翼天的怨恨全盤托出,咬牙切齒道,「樊翼天好一張巧嘴,竟能顛倒是非!臣懇請大王明察,雙親今日所受之冤屈,與鄢府當日何異!」
 
    「韓少將軍!」劉鼎將茶杯重重壓在案上,指尖留下白月牙。他顯然心中有愧,「鄢府」二字便使其惱羞成怒,不欲多聽。鍾愷嚇得連連磕頭,直言韓玊珧因擔憂父母而亂了心神,非有意胡言,望劉鼎寬宏大量。台階已推至眼前,劉鼎順勢而下,又掛上笑容道:「本王自然相信韓府一心向著大嬿,唯流言既已遠播,須得及時澄清,否則亦有損韓府聲譽。」韓玊珧依舊埋首跪地,劉鼎只得賠笑將他扶起,又信誓旦旦道:「兩老不入獄,於宮中住上兩三日,將近來行蹤一一交代即可。我已與樊將軍言明,若經查無此事,必嚴懲,以儆效尤。」
 
    韓玊珧如今方好些,又朝劉鼎一拜,便離宮回府。兩老既於宮中受審,他不便久留嬿宮,加之擔憂鄢惢晞於府中難安,更不願留在宮中。
 
    只怕是冤家路窄,鍾愷與韓玊珧方步出宮,便瞧見樊翼天騎馬而來。兩人跳上馬,欲繞道而走,卻被樊翼天攔下。韓玊珧愈是陰著臉,樊翼天便愈覺得暢快,故而春風滿面地朝他抱拳。韓玊珧未回禮,拽著韁繩往前走去。這人,他是一眼亦不願多看。
 
    剛過日入,天便黯淡無光,冬日的白晝總是這般不堪用。
 




    韓玊珧披雪走進蘭澤閣,坐於案前發愣的鄢惢晞連忙起身,靜待他細細道來。殿內燈火昏暗,未點炭火,冷若冰窖。他便知道她必擔心得寢食難安,無心照顧自己。他牽著她的手,於案前跪坐,同她說明緣由,並答應過幾日必定便將兩老接回府。
 
    鄢惢晞點頭,不再過問,眉頭卻依舊緊鎖。雖則全國皆知韓忠亮與蕭玟對大嬿絕無二心,然樊翼天慣用此手段,只怕不會輕易放過兩老。「玊珧,雙親忠心和善,必不如樊氏所言。唯宮中形勢難測,我擔心⋯⋯擔心兩老的安危。」鄢惢晞將心中的顧慮言明。韓玊珧搖搖頭,捧著她的小臉道:「反是宮內較為安全,大王眼下,樊翼天總不能動用私刑。」鄢惢晞這才放心些,卻又因韓玊珧的疲態感到心疼。一日未見,他好似清減了不少,不像馳騁疆場的將軍,倒像是離鄉趕考的夫子。
 
    尹巧倩適時端來一碗湯餅,又為殿內添了火燭,與呂山識趣退下。鄢惢晞心巧,料定韓玊珧必忙得無暇進食,便早早讓尹巧倩備下一碗湯餅。玉指捧著碗壁,一寸又一寸地向韓玊珧靠近,他卻搖頭呼氣,將湯餅推還至她眼前。鄢惢晞忽而有個能勸動韓玊珧進食的好法子。她接過湯餅,美滋滋地享用,頗像餓了好半日。未幾,她又將湯餅放回他面前,可憐巴巴道已然吃飽。「還有這麼多呢,再吃幾口?」韓玊珧夾起餅餵她,她卻躲得老遠。不得已,韓玊珧只能悶頭將湯餅解決。
 
    燭火搖曳,原先冷若霜雪的房屋亦因熱呼呼的湯餅而逐漸溫熱。灰蒙的兩身影拉得纖長,一人用膳,一人捧頭凝望。很是安靜,言語反倒多餘。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它們相融。如此,風再大,雪再厚,亦不覺著冷。
 
    韓玊珧因著韓忠亮夫婦困於宮中,心中難安,翌日便早早地起了。他枕著手臂,遙望於窗下梳妝的鄢惢晞。她披著白狐皮,腳背一抹葉黃薄紗若隱若現。傅粉,畫眉,施朱⋯⋯她倒靈巧。
 
    「夫人,玉葉堂東家托人送來一支玉簪,名喚『思君見』。說是新入的貨物,望夫人笑納呢!」
 
    門一開,寒氣隨即逼近。尹巧倩握著木盒,連忙轉身將門帶上。玉葉堂從未有贈老顧客新貨的習慣,鄢惢晞與韓玊珧自是一臉不解,遂打開木盒一探究竟。盒中確有支玉簪,簪頭嵌了顆如豆大的紅寶石,日光下,透亮無比。韓玊珧對木盒內的相思子起了興致,拿了顆放在玉簪旁比對,果真相像。「相思子?」鄢惢晞細細品鑑這支玉簪,左思右想,驟然驚呼:「莫非姚盛是想讓我將這簪子帶給華照?」
 
    韓玊珧原亦如此掂量,唯他知劉芊娥與姚盛已於鍾顏大婚那日決裂,定不會如此貿然借簪傳情。韓玊珧嘴裡默念著「相思子」與「思君見」,似想到甚麼,顧不得用早飯,便急急忙忙出門。鄢惢晞茫然,與尹巧倩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時辰尚早,道旁店舖方開了三兩家。韓玊珧撐著傘,於街頭漫步,逢人便說母親的香膏用完了,特去玉葉堂給她挑選,待她歸家便可用上。諸君亦給臉,忙稱讚韓少將軍孝順,老夫人有福氣。
 
    「東家,這簪子有新貨,不知香膏可亦有新貨?」
 
    韓玊珧大搖大擺入了玉葉堂,口裡尋著香膏,腳卻拐進內院。他對香一竅不通,哪是為了買香膏,不過是尋個由頭見姚盛罷了。姚盛於屋內聽見韓玊珧的叫喊聲,立即將頭探出窗外,朝他嘻笑招手。
 
    屋內簡陋,僅四方案一張,茶水一壺,牆角的紅梅倒是不俗。「尋我作甚?」韓玊珧接過熱茶,接著打量這陋室。「便是入了新貨,願諸位姑娘夫人賞臉。」姚盛胡謅,不願說真話。韓玊珧亦不蹉跎,見其有所隱瞞,起身便要走。姚盛笑嘻嘻地將他攔下,說是聽聞韓忠亮夫婦遭樊翼天算計,擔憂韓府的處境。韓玊珧直言無礙,放下茶盞便要走,姚盛又笑言:「昨日我聽由西羚歸來的商販道,近來羚霽邊境多了不少北下的商販,蠻橫無理,像極了山賊流軍。」韓玊珧不解,起身添茶。姚盛淡然一笑,抿了口茶道:「聽口音,說是像嬿懋人。」
 
    韓玊珧微怔,放下茶壺,細細地端詳姚盛。四目相對,茶褐般的瞳孔中倒著立冠將軍,幽夜似的眼眸中則映有一頭卷髮的異族人。韓玊珧冷冷地望進姚盛的雙眸,很想將他看清、看透。他與他亦是年少相識,可興許他對他根本一無所知。
 
    「不過是謀生,」眼底深似海,韓玊珧自覺可笑地搖頭,一再試探:「與你一般,不是麼?」
 
    姚盛嘴角微微上揚,似是而非地點頭。
 




    是亦不是也。
 
    懋城又下起大雪,途人紛紛躲避,只有韓玊珧一人撐傘於道上漫步。雪漫過腳踝,化水滲入鞋中,舉步維艱。他是刻意的,藉此使自己保持清醒。愈是刺痛,他便愈是滿足。疼了痛了,便記可銘記。
 
    呂山於韓府前等候良久,見韓玊珧心神不寧地於路中行走,連忙上前將起其扶住。鄢惢晞得知韓玊珧濕鞋歸來,便命人燒了桶熱水送往睿君閣,盯著他泡腳驅寒。被凍得發紫的腳,在放入熱水的剎那,又轉為赤紅。那是一雙滿佈厚繭與傷疤,且踏遍萬里山河的腳。拇指外傾,畸形的,大約是受過傷。
 
    鄢惢晞坐在韓玊珧的身旁,見他沉思,便望著他那雙腳發愣。他的臉上無悲無喜,瞧不出甚麼,她的臉上亦無憂無愛,看不出甚麼。他們好似江邊的兩座石,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心事。
 
    「惢晞,今日著實冷,」韓玊珧忽地開口,摟著鄢惢晞躺下,將她裹得嚴嚴實實,「便多歇息一會兒。」
 
    鄢惢晞乖巧地閉眼,陪韓玊珧歇息。天氣苦寒,她亦不愛動,窩在被中倒也不錯。韓忠亮夫婦困於宮中,韓府清白未辨,她明瞭他為何不去上朝,故不曾勸說。那麼姚盛呢?他又同他說了甚麼?當真只是為了送支簪子?
 
    韓玊珧入了夢,夢中又見姚盛,他依舊說著那番話。姚盛言下之意是有群嬿國人佯裝由永安而下,似於西羚營商謀生,卻不安分守己,頗有謀劃。他所言是否可信?究竟那群人確為嬿國國民,抑或有人偽裝成嬿國人?若當真有嬿國者意圖於西羚擴張勢力,又該是何人?
 
    韓忠亮夫婦困於宮中三日,韓玊珧便想了這些問題三日。兩老歸家之時,日已西下,懋城一片黑暗。韓忠亮顫顫巍巍地扶著蕭玟走下馬車,見兒與兒媳安然無恙,甚感安慰。風狂雪急,韓忠亮連連咳嗽,蕭玟心疼得直拍背。韓玊珧牽著鄢惢晞目送兩老走進內院,稀疏的月色下,一雙痀僂的黑影緩緩前移。它們越來越小,越來越黑,最終為夜色吞噬。




 
    三日未見,父母親便老了許多。他們的頭髮花白了,身軀瘦小了,步履亦輕了。
 
    韓忠亮回府翌日,高燒不退,連是燒了十多日。蕭玟亦於離宮後病倒,日日夢魘,患得患失。劉鼎唯恐韓玊珧因此離心,便派宮中醫官照料兩老,又賞了不少藥材補品,以慰藉韓府上下。樊翼天亦因污衊韓府而遭貶斥,降為八校尉,罰俸一年。
 
    然一切不過是君王籠絡下臣的手段,於兩老而言,似有若無──韓忠亮與蕭玟經此折磨,一病不起,雙雙於冬至前後離世。
 
    秋香悲痛欲絕,於韓蕭兩人下葬後,向韓玊珧哭訴樊翼天乃殺人兇手。她道初時蕭玟不願透露於嬿宮遭遇,只透露樊翼天未對兩老施刑,唯每日天未亮便帶人來訪。及後蕭玟於臥床迷糊之時曾提及,宮中光怪陸離,每夜皆遭怪異聲響打擾,若女子抽泣,又如夜貓悲啼。韓忠亮為護她,不慎由榻上滾落,摔傷了腰骨。而她則因屋外的異象而連日不得安眠,每每閉眼不足半個時辰便會驚醒。
 
    韓玊珧怒呀,怨呀,恨呀,他的雙親原是被樊翼天白白折磨致死。他拾起刀便往樊府趕去,與樊翼天由黑夜打至天明,勝負難分。消息傳至劉鼎耳中,劉鼎亦權當不知,亦未曾傳旨阻擾。樊翼天於朝中樹敵頗多,不少權貴趁機落井下石,使樊府不得安寧。劉鼎迫於形勢,又將樊翼天貶至嬿巫邊境,未得傳召,終身不可歸還嬿國。
 
    樊翼天離懋之日,雪大如席。韓玊珧對月飲酒,霜與淚相融,冷暖自知。鄢惢晞為他披上外衣,他埋首於她肩上,輕輕地,淺淺地,他說──
 
    「兄長必定恨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