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雲湧,池面泛起層層漣漪,月碎,人散。樹影斑駁,沙沙聲蓋過蟲鳴,陣陣幽怨自暗中來。
 
    霎時,入了秋。
 
    鄢惢晞含著淚踏上木橋,顫顫巍巍地行至韓玊珧身旁。她深知此事總該同他坦白,卻因他對族人的憎恨而不敢開口,即使後來多次欲鼓起勇氣訴說,又因畏懼失去他的愛而一再放棄。她的存在,或許本就是一種錯誤。
 
    「年歲,體型,喜好,皆同你相似⋯⋯」韓玊珧一樣一樣地數著,並由鄢惢晞驚恐的神色中得到他不想要的答案。「告訴我,翼狀刺青為何意!為何意!」鄢惢晞的沉默徹底激怒韓玊珧,他瘋也似地朝她咆哮,並將前來阻攔的下人驅出院外。
 
    院門已關,睿君閣只餘他們。
 




    韓玊珧怒火中燒,將杵在原地的鄢惢晞拽進殿內。他氣急敗壞地質問她肩上為何刺有圖騰,刺於何時,那圖騰為何物,又有何意。鄢惢晞泣不成聲,除了搖頭外,便再也說不出話。
 
    晶瑩的淚珠不斷自鄢惢晞眼眶落下,韓玊珧不禁晃神,竟忘了何以至此。
 
    良久,睿君閣恢復往常的平靜。
 
    韓玊珧理好思緒,蹲在鄢惢晞面前問道:「你是巫哧三公主,獨孤依,對麼?」鄢惢晞淚眼婆娑地搖頭,堅定地回答:「不是。」
 
    他又問她那為何驚恐,是否認識獨孤依,如今她又身在何處。她說,死了,在迢西。他又問她鄢惢晞在何處,為何她可以李代桃僵,騙過鄢氏一族。她說,也死了,也在迢西。
 




    韓玊珧環顧殿內,憶起與此女的種種,不禁失笑。他將她從地上扶起,又溫柔地為她拭去淚水,然後轉身離去。
 
    「我是巫哧人。」
 
    終於,面對他寬廣的背影,她將這句話說了出口。
 
    韓玊珧一步步走出睿君閣,拖著丟了七魄的軀殼走向思香殿。他將自己鎖在與她的回憶中,囚於與她成婚,教她詩歌,同她賞雪的時光中。難怪,永安鄢氏之後怎會連〈擊鼓〉也能錯解;難怪,嬿國子民怎會餐餐不離羊肉;難怪,名門之女怎會隨意於身上刺畫圖騰。
 
    如此想來,他們之間倒十分可笑。
 




    鄢惢晞夜半回了蘭澤閣,一夜未眠,眼睜睜地望著屋頂回想這麼些年的喜怒哀樂。翌日,高燒不退,竟病了。午後,呂山來過,不過非替韓玊珧探望夫人,而是來問話。他問:「安置何處?」她回:「雲山和青石村。」呂山亦不知問的是甚麼,夫人回的又是甚麼,不過得了答案,便趕忙回思香殿回話。
 
    鄢惢晞病了三日,韓玊珧不曾看望過,亦未遣人寬慰。
 
    她大概永遠地失去他了。或許他原就不能屬於她。
 
    韓玊珧心中亂得很,獨孤依下落不明,他的妻子亦非他族人。一層層,一團團,所有的苦痛皆扭在他的心頭。他找來鍾愷一道買醉,喝得天昏地暗,連回家的方向也分不清。恰逢秋日,鍾愷最為厭惡的秋日,他便捨命陪醉。他們勾肩搭背,在酒肆中猜拳,於無人的道上高歌。忽地,韓玊珧趴在鍾愷耳邊,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柔姌乃羚人⋯⋯或者巫哧人,你還會傾心於她麼?」鍾愷想了想,樂呵呵地點頭:「柔姌乃柔姌,我才不管她打從哪來⋯⋯只要是這個人,即可。」
 
    韓玊珧對此答案頗為滿意,拽著他走進韓府,要他今夜陪他暢飲至天明。鍾愷似是而非地頷首,將韓玊珧扔進睿君閣,獨至雲峰殿就寢。
 
    日光劃破天際,明亮若藤,向四方迅速攀爬。無雲,碧藍天色一覽無遺。樹葉沙沙響,片片枯葉徐徐落下,池水顫慄。秋來了。
 
    屋外傳來韓璂璋的哭聲,韓玊珧從睡夢中驚醒。
 
    他行至門前,正想拉開門,又聽見尹巧倩與呂山逗弄兒子的聲音。他退回屋內,木訥地坐在榻上。他想起昨日鍾愷醉後那番話,又回憶起與鄢惢晞朝夕相對的日子。其實這段時日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愛的既不是血緣族群,亦不是「鄢惢晞」這個稱呼,根本就是那個溫婉可人的女子。他的確因她隱瞞身份而有怒氣,可憤怒以外,更多是恐懼,他對劉鼎的恐懼。




   
    「就地斬殺,提頭來見,袒護者,誅九族。」
 
    他又想起來劉鼎的王命,不禁打了個寒顫。
 
    可又如何呢,他對她的愛意是不受生死阻隔的。他明確自己心意。他要保護她,他相信她。主上要的是獨孤依的人頭,她不是獨孤依,那這件事就該過去了。
 
    韓玊珧沐浴更衣,帶著錦盒來到蘭澤閣。
 
    方拉開門,一股血腥味湧入韓玊珧的鼻中。作為馳騁疆場多年的將軍,他對血的靈敏媲美狼犬。
 
    不妙!
 
    韓玊珧闖進殿內,著急忙慌地尋找鄢惢晞的身影──她手持沾血匕首,衣衫不整地倒臥在梳妝台前──左肩鮮血淋漓,巫哧印記已然被剜去。
 




    興許她早就如此做過,畢竟他初見那塊刺青時,上方已佈滿縱橫交錯的疤痕。
 
    韓玊珧盤腿坐在榻上,讓鄢惢晞靠著他的胸膛而眠。許久,她在他的懷中醒來。
 
    「來時的路,很是艱辛吧。」
 
    他問,她以淚答之。
 
    來時的路確實很艱辛,還很驚險,即便巫嬿相臨。
 
    五年前,她自巫哧邊境的茶館起程南下,欲至嬿國尋人。她非嬿民,亦無自證身份的文書,只得躲在巫哧商隊的貨物中,以此潛入大霽。至迢西雲山時,她撞見了衣衫襤褸的獨孤依,遭其奪走所有盤纏。她本想放棄南下,卻心有不甘,便冒著風雨前行。至山腰時,她驚見獨孤依倒斃雨中,行囊內無任何金銀錢財,只餘些少衣物,似遭劫匪掠殺。畢竟相識一場,她便為其挖墳下葬,以了今生孽緣。
 
    往後好幾日,她以地為床,繁星為被,靠啃食野草樹皮維生。途中,她遇上一位慷慨贈她糧食的淑女,那位淑女還帶著一對夫婦奴僕,於是四人結伴南下。一路上,他們聊了許多。淑女為永安鄢氏之後,自幼身體欠安,而迢西有名醫,故在母親的陪伴下,淑女久居迢西養病。如今淑女身強體壯,又與郎君訂下婚約,便南下至嬿國成婚。一行四人途徑青石村,欲於此地稍作休息,卻遇上盜匪。危急之時,鄢淑女為她擋了一刀,命喪迢西。她與僕人悲痛不已,將淑女葬於青石村旁的蒼天大樹下。僕人告訴她,鄢淑女的婚事涉及大霽朝政,必須於今年內完婚,而他們唯一的女兒亦於鄢府為奴。她明白了,他們要她佯裝成鄢淑女,以此緩解大霽局勢,並保下他們的女兒。她本不願冒險,可鄢淑女為救她而亡,她的確欠鄢家一條性命。最終,她敵不過兩位奴僕的苦苦哀求以及心中對鄢府的愧疚,便答應冒名頂替鄢氏之女。
 
    如此,巫哧人搖身一變,成為大霽名門淑女。




 
    話已至此,鄢惢晞不知是否還需要說下去。韓玊珧搖搖頭,示意不必再說。只要她不是獨孤依,那其他的過去亦不重要了。他只要她這個人,無礙身份,無關姓名。他打開錦盒,為她簪上髮簪,於她眉間留下一吻。
 
    翌日,乘風殿內,韓玊珧與劉鼎相對而坐。
 
    「據探子來報,迢西雲山有座無碑墳,死者為年輕女性,其胸骨大多斷裂,疑死於亂刀。墓中僅有的三樣葬品為,束帶、鹿皮外衣、朱釵,皆出自巫哧。而死者手中戴有一枚刻有巫哧字的銀指環,指環上的字意為『公主依』。故,墓主應為巫哧三公主,獨孤依。」
 
    韓玊珧自問是忠臣,劉鼎欲知獨孤依的下落,他便給他滿意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