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料到,翌日傍晚董幼又來了。

這一次,我正給一個買了三本衛斯理科幻小說的男人找贖,一眼便瞄到走進來的她。她連半眼也沒望向櫃台這一邊,便轉去店裡最遠的角落找她要的書。她別過身子,彷彿是故意背對著我。

雖然受到了冷待,但我的心還是近乎瘋狂的竊喜著。

我幾乎已忘掉自己在暗戀小龍女這回事了,並刻意放大了她被尹志平污辱的這個人生污點,我說服自己她跳崖自盡才真正對得往楊過。然後,我把這個女神在我心裡除名,安心地把《神雕俠侶》合上了。

我用手托著一邊腮,遠遠的、靜靜的看著董幼的一舉一動,我留意到她幾乎翻盡了整個小說類書架上的書,每本皆翻兩頁便放回去。直至她好像選好一本,也就鎖定了目標似的,專注讀起來。



我在櫃台後的小貨倉拿了幾本書,似有意又似無意的走到離她不遠的書架,為剛被買走的衛斯理添新貨。趁店內沒有其他顧客,我假裝不經意的跟她攀談。

「昨天啊,真不好意思。」

「甚麼?」

「我氣走了妳。」

「何以見得呢?」



「我放走了一個偷書賊,惹妳不滿吧?」我注意到她手上捧著的書,是夏洛蒂‧博朗特的《簡愛》。

「你想太多了。」她的臉孔沒表情,「要是我真有不滿,我也首先不滿自己的多管閒事。」

她沒一句話不挖苦我,我很難往下說。我在她身邊,放慢手腳整理著張愛玲的作品系列。我靜默了好一會,才鼓足全身勇氣說:「我可不可以……」

她打斷我的話:「我想請問……」

「請說。」



「這是你對付打書釘的顧客的方法嗎?」

「甚麼?」

「不斷去滋擾,直至對方受不了而自動離場為止。」

我舉高雙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絕無此意,本店竭誠為讀者服務,請慢慢試閱。」我百分百的投降了,像一隻落寞的蚊滋,飛回自己的櫃台站崗。

我那一句「我可不可以……」,變得甚麼都不可以了。

入夜後,書店的客人多起來,在我替一個瘦得雙眼空洞、只剩下骨架、鬼節期間不宜上街的女客,在書架上找到一本《七天瘦身術》之後,轉眼就不見董幼,她無聲無息便離開了。

我無精打釆的替女客人結賬,她另外更買了《減肥必勝法》和《如何吃得健康》,我幾乎想把三本書都捐贈給她了,假如她對三本書的內容言聽計從,她七天後理應會死去,而我要為她的死負上一定責任。

那個晚上,尚差五分鐘才到九點,我已經落閘關門了。我如常處理好是日賬單,以及記錄了補貨的書,方便明天一早便致電給發行商。



最後,在我草草整理一下書架的時候,我發現在夏洛蒂‧博朗特的書架前,有著剛夠放一本書的空隙,那個位置原來放著《簡愛》。由於夏洛蒂‧博朗特的小說,在這個地區算不上暢銷,作品只進了一本,夾在《咆哮山莊》和《飄》之間,我一眼便認出來。

──是喊賊捉賊嗎?

幾乎是立刻的,我打消了這個看扁她的念頭。我不明白自己怎會信任她,不,我只是果斷地不懷疑她而已。

如果她真的偷了書,我會甘願被塌下來的書架壓死。

彷如開始了彼此不約而定的躲貓貓遊戲般,我開始在這家小小的書店內,尋覓著這本不翼而飛的書。

我快速掃視著每個書架,並沒找到。我默默想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子,放眼去最冷門、幾乎一年也銷不出一本的歷史類的書架,我把書架上同一個尺寸但微微拱出的四本書從書架抽了出來,看到那本《簡愛》,像個寶物般藏身在最裡面。

我微笑了起來,她真是個狡黠的女子啊,但我逮到她了。



我拿出了書,隨手翻一下,留意到在第六十八頁下角有個小小的褶角,我回想她打了大約兩個小時的書釘,我是個愛讀小說的人,假如真正細閱一本書,兩小時六十八頁這個速度是正常不過了。

我把書原封不動放回書架裡面,也把四本歷史書放上去,左移右看的,就連差個幾毫米也考究,極力還原她的擺法,務求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不敢說她會不會再來,但我敢肯定,從這一刻起,我在等著她。

她是我第一個思念的,來自現實世界的女孩。

雖然,甚至乎,在那個時候,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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