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董幼終於出現了。一整天無精打釆的我,頃刻像注滿汽油的跑車,精神抖擻。

這一次,我學乖了,靜靜的不去打擾她。如我所料,她半眼沒看我,一進店門便往內走。我垂下頭看書,故作專心的,待兩三分鐘後才抬起眼,只見她手上已捧著《簡愛》在讀,我暗笑了起來。

好了,讓我們一同開始吧。

在櫃台後的我,把今早經已看了六十八頁的《簡愛》,從第六十九頁繼續往下看。

是的,我為自己買下了一本。



自從在書店工作以後,我幾乎都不買書了,隨便在書店拿起就看嘛。想追看哪一本,關舖後借回家看也無妨,只要保存得乾淨就可以。

可是,我這次是心甘情願的掏錢買了一本。

我但願伴著她,同步走過書中男女主角的經歷,一起哭與笑。我知道自己有點傻傻的,可是,這也是我唯一可以貼近她呼吸的方式。

我一邊看書,又偷偷瞄一下她閱讀的速度。慢慢的,我跟貼了她的節奏,有好多次,當她揭去下一頁,我也剛好翻到了下頁。

有那麼一天,有那麼一個人,懷著同一份心情,共同做一件事……我想自己永遠都會記住。



對我來說,這一切太有意思了。

此後,她連續四天的傍晚都來了,我也跟她一同讀著《簡愛》,從第六十八頁、第一四三頁、第二零五頁、第二六四頁,一直的看,全長共三百七十六頁的書,快將近尾聲了。

我滿以為,她也一如往常的,看個多兩個小時便離開,可是,這一次,她看了幾趟手錶,就彷如下了甚麼決心的往下看,不肯離開了。我也讀著她在讀的一段,女主角最終會否尋找到幸福呢?稍有熱血的讀者,絕不可能多等一天,那種感覺,就像不願意活生生拖慢了男女主角去開花結果似的。

不知怎的,在這個晚上,我一直坐立不安,彷彿有種預感,只要看完這整本書,她就不會再來了,我一直希望跟她說些甚麼,又害怕適得其反,惹她更深的反感。

我還記得,我在中學時暗戀過一個坐在我咫尺以外的女生,可是,被動又怕失敗的性格卻令我裹足不前,後來,那個女生被一名自命大情聖的學長追到了,令我傷心了好一段日子。



由那天起,我就知道了,想要得到幸福,必須努力爭取。

否則,就算幸福飛過我頭上,它仍是會飛走,落在另一個比我更值得幸福的人身上。

終於,書店由人頭湧湧,到了只剩下董幼和我。到了九時正,我看到只剩下廿多頁,那是欲罷不能的吧,但營業時間已到,我怕有不知好歹的顧客闖入,只好把捲閘拉下,讓我倆安安靜靜的看畢那個結局。

讓我驚奇的是,她看得太投入了,彷如對周遭的世界無知無覺,就連捲閘發出格格的聲音也挑不起她的一點注意。

就這樣,坐在櫃台的我,站在書架前的她,遙遙相對的,一起把這個愛情故事讀畢。當我掩卷長嘆的一刻,她也正好合上了書。

她失神的捧著書,想把它放回書架上,但又捨不得。終於,她拿著書走向我來,我趕緊用幾張訂貨單蓋住我那本《簡愛》,不要讓她發覺。

我替她的書結賬。「多謝二十八元。」

「不是四十元?」



「打七折。」

「書店內沒標示,也沒聽聞過。」

「明天開始是特價周。」我腦袋轉得也夠快,「今天已截數,算入明天的賬。」

她無法推翻我的解釋,就從肩袋裡掏出銀包,我留意到她用的銀包表面有點褪色,該是使用了好一段日子了,這令我對她的好感進一步大幅提升。

我儘量把找贖的動作拖慢,也儘量把小說放進膠袋的過程延長,我逼令自己要跟她說些甚麼,可是,當她站在我面前,當我知道她正在凝視著我雙眼,我便方寸大失。

在真正喜歡的人面前,你只會不停看到自己的缺點。而這種處於弱勢的感覺,會令你變得事事猶豫又畏縮。

我硬要找點甚麼的問:「對啊,妳喜歡夏洛蒂‧博朗特?」



「有甚麼問題嗎?」

「沒問題。」我說:「甚少人會買她的小說。」

「你的意思是,我是個怪人嗎?」

是我表達得不夠清晰嗎?又抑或,她從一開始就對我反感,無論我說甚麼做甚麼也像個壞人?

我苦笑一下,「不,我只是由此推斷,妳比一般人有品味啊。」

「多謝你的恭維。」她倖倖然的補充一句:「假如你是真心讚賞。」

我忽然無言以對,默默的與她對視兩秒鐘後,我把小說和找贖交到她手上,用對待顧客的那種標準的笑容,對她笑了一下,「多謝光顧。」

我知道,我始終難以消除她對我的敵意,我沒法不放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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