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1日,我由Lisboa出發,走過Óbidos、Coimbra,經歷三天,終於到達Porto。在一路上走過來,不斷在不同人口中聽到葡萄牙雙城,南部的Lisboa,北部的Porto,同是港口城市,同是經濟重鎮。「你比較喜歡Lisboa還是Porto?」這是每一個去過葡萄牙的人都會被問的一個問題,我一路上聽過很多答案,都是喜愛Porto的多,Lisboa的少。我嚮往Porto,要千方百計走到那裡,就是為了有屬於自己的答案。

Porto作為葡萄牙僅次於Lisboa的第二大城市,繁榮程度遠高於Coimbra。伊比利亞半島盛產葡萄酒,國內紅酒價格相較歐洲各國顯得極為便宜,在香港市面上購買的紅酒以8€計算,在西葡只需2€,我雖然不太會喝酒,但價格之差,在Valencia工作的時間大多醉生夢死,在半島遊歷時則適量而飲,雖然不是天天狂飲,但也並非滴酒不沾。伊比利亞半島的紅酒多產自北方,Porto既近產區,又是港口,自然是一大紅酒出口商。我雖然不愔行商之道,但生活在半島,早已染上酒癮,付便宜的價錢試飲各酒廠上等好酒,即使酒量不佳,還是對酒垂涎三尺,恨不得一嚐為快。

我走下巴士後進入市區,市內人流很多,沒了小城市的寧靜,回到了大城市的繁榮。大街兩旁的商店林立,熱鬧的人潮來往,又有電車駛過,彷彿又回到當初走入Lisboa的感覺。走過數條街道後便到達宿舍,因為未到入住時間,我便取了必須品,留下背包、行李箱寄存,向職員說了聲謝謝後便揚長而去。中國人說酒能亂性,沒想到我還未喝酒就已亂性,Porto有趣的事或許很多,但我為酒而來,市內便不算上心了,幸而酒醉三分醒,趁著三分酒醒便趕快在市內罕有地走馬看花起來,然後放心去喝個十分醉。

遊子遊歷天下古今中外有之,三毛去沙漠,徐志摩去劍橋,J.K. Rowling去Porto...... 當初Rowling客居Porto教授英語,也在Porto取靈感,據說《Harry Potter》中學院裡那可移動的環旋樓梯,就是取材於Porto內一家百年書店內的一條通向二樓的環旋樓梯。我走過那家書店,門外人流很多,甚至排起長長的人龍,原來書店本來免費入場,後來Rowling發跡以後便因為名人效應吸引大批遊客到訪,所以書店負責人決定向入場人士收取入場費,如果店內購書,入場所花去的費用可作現金券使用。但人龍關係我便在門外看看便算是到此一遊,據說多走約10分鐘路可以抵達Rowling從前常去寫書的咖啡店,但「路途遙遠」,我便一笑置之。

葡萄牙有一種獨有的磁磚藝術,一塊塊藍白的花磚堆砌在牆上,可以堆成花紋,甚至砌成畫。花磚遍佈大街小巷,甚至一些教堂的裝飾,非常耀眼奪目。這種花磚叫Azulejo,字源阿拉伯文,是「打磨的石頭」的意思。這些花磚明顯地暗示著一種混文化,葡萄牙與西班牙一般,都曾被摩爾人入侵並被統治,燒磁技術因此帶入,後來收復失地運動後基督徒擊退摩爾人,自身地域文化與外來文化結合,Azulejo慢慢由北非穆斯林風格轉變,漸漸蛻變成今天我們看到的花磚。Porto市內建築中以Azulejo為裝飾尤為著名的有教堂Igreja do Carmo及Igreia de Santo Ildefonso,建築外牆滿佈磁磚,平淡的大街忽然出現一點藍,可謂特別醒目。還有把花磚技術大舉應用的是火車站Estação de São Bento,外型與一般歐洲大火車站無異,都是厚重的羅曼式設計,但走進繁忙的車站,會看到高大的四面牆上是由Azulejo一片一片堆砌成的大壁畫,有戰爭主題,也有畜牧、耕種、航海等平民素材。無怪被譽為世上最漂亮的火車站。





市內或許還有許多其他景點,但都在我一知半解中擦身而過,或停下拍幾張照片完事。把市內走了個大概,便向舊城區出發,垂涎著酒的味道。將要過橋被一旁的遊覽車吸引著,我停下拍照時便有職員來兜售。

「先生你好!你要坐這火車型遊覽車嗎?它會帶你遊走整個Porto市,還有對岸的舊城。」他向橋的一邊指了指。

「喚!謝謝你,不用了。」我笑著拒絕他。我很少乘坐這種遊覽車,因為我討厭每到一處都是走馬看花的感覺,四處遊歷最重要是停下感受,閱讀它的歷史,了解它的價值,但很多遊客卻一到即走,最多擺著姿勢拍一輯照片,回國後向身邊的人炫耀說「到過」。而諷刺的是我為了把握時間喝酒而打破了過往律己的要求,在Porto做了一個這樣沒水平的人。

「價錢合宜的,也不花你多少錢。」他鍥而不捨。

「不用了,真的謝謝你,我趕著去喝酒......」我轉身想走。





「真的嗎?這遊覽車除了遊覽市內,還會讓你參觀酒廠!」

「多少錢?現在有車起行嗎?」我再次轉過身來,兩眼發亮。

半晌,我坐在遊覽車上遊覽市內,因為沒有導遊說明的關係,大家對駛過的景點一知半解,不過一路上拍照的快門聲很多,彷彿遊客都看得懂一樣。我正納悶的時候,車已駛過大橋,不久便到達我在Porto的第一間酒廠。

「歡迎光臨!請各位隨我入內。」一位年輕的莊園導遊早在莊園門外等候,遊客紛紛下車,隨著導遊入莊。穿過莊內花園進入室內演講廳,我們被指示一排排坐下後,便開始播放視頻影片。一開始清新的葡萄莊園畫面配搭輕快的音樂也算有意思,不料旁白聲一出卻是西班牙語,環顧四周我才發現同行的都是黑髮的西班牙人,結果眾人津津有味地看著影片,我卻只看畫面,又是葡萄樹、葡萄、酒桶、紅酒,糊里糊塗地看完了影片。影片結束後導遊領著眾人進入地下酒窖,開始進行介紹。導遊說西班牙語,我自然聽不太懂,後來糊塗了,便索性東張西望起來。酒窖位於地下室的緣故,氣溫明顯較冷,而且身處地下室,空氣流通欠佳,味道頗怪。或許為儲藏酒品的關係,除了幾把照路吊燈外,室內普遍陰沉。借著微弱光線,才發現這是一個巨大酒窖,都放著一排排極大的木制儲酒器,高約四米,半徑約三米,每個桶都有一個水龍頭,設在人手高處,看來是工人取酒用。大木桶的遠處是一堆小木桶,這正是我們一般人腦海裡想像中的儲酒器,整齊堆砌成一堆,似標有字,可惜太遠而昏暗,我始終看不太清楚,不過即使看清了,我都不懂行內術語標記。一行人在酒窖逗留一會兒後便回到地面,導遊見我亞洲裔人,而且心不在焉,便知道我並不會西班牙語。

「用英語溝通好多了吧?」導遊請我到她身旁。





「啊!是的,我雖然學過西班牙語,但所知太淺。」我面紅了起來。

「我用英語略述一次吧!這家酒莊叫Real Companhia Velha,建於1756年,是Porto第一家酒廠,至今已超過250年歷史。」

「我第一次進入Porto的酒莊就是Porto歷史最悠久的酒莊,對我而言實在是最好的開始,也是我的榮幸。」

「謝謝你,親愛的先生,剛剛的酒窖有甚麼問題想問嗎?」

「酒窖昏暗與低溫是為了保存紅酒嗎?」

「是的,光會影響酒的質素,這是我們所不願的。而低溫可以更好保存酒類,我們都將其控制在攝氏十四至十八度之間。」

「那些大小木桶是用甚麼木造的嗎?我們普通人普遍會認為這些都是橡木桶。」

「是的先生,這些木桶的木材都是來自橡樹,因為橡木較防腐,所以便於保存紅酒。」





「真想一嚐為快。」我笑了笑。

「我們正前往大廳,已預備了一些酒給你們品嘗。」她指了指一扇大門,「好了,進入大廳後請找個位置坐下。」然後又用西班牙語向眾人復述。

於是眾人都在大廳找位置坐好,坐前是一張橢圓桌子,大家圍坐一起,每人桌前都用紅酒杯放著兩杯酒,一杯是白酒,一杯是紅酒。導遊開始向大家講解,我聽不明白,唯有坐著陪笑。導遊講解後親自走到我坐位邊上,為我再講解一次。

「深感抱歉,親愛的小姐,多次麻煩妳復述。」我實在頗難為情。

「沒甚麼。」她笑了笑,「你桌上兩杯分別是White 及 Ruby Port Wine,White通常配芝士蛋糕、檸檬口味甜點或香橙口味甜味皆可;而Ruby通常一般甜食都可配搭,最後配食甜巧克力,味道特好。現在雖然沒有甜點,但也請你品嘗兩杯酒吧!先飲White,再飲Ruby。」說後她便退開一旁任眾人喝酒閒聊。

我依照她的建議先飲White Port Wine,嗅著一陣濃烈酒精味,我正疑惑時,酒水入口,確實刺脷,而且極甜,明顯與一般葡萄酒大為不同。把一杯白酒飲完,清水漱口後再飲Ruby,亦是酒性極高,甜味極甜。而兩者之差,只是White較清新,而Ruby較濃。

重上遊覽車後車繼續行駛,而我意猶未盡,便要求在舊城河畔下車。酒廠為方便運輸,都是沿河而建,所以河畔一旁全是酒廠,即使是內街商鋪,都是酒廠、運輸商為主。我下車時天色漸暗,走了兩家酒廠都已關門,幸好酒廠Cálem仍然開放,而且包參觀、試飲及Fado表演。既然有酒入喉,Fado都是其次,而且價錢合理。問明是英語解說後便付費稍等,等到導遊集結,連同團員入場。





導遊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性,應該是上大學的年紀。歐洲人在亞洲人眼中外貌會比年紀大幾歲,所以我的習慣是我直覺覺得一個人的歲數減去三到五歲,便是他大概的年紀。Cálem地窖與上一間無太大分別,都是一排排大木桶與一堆堆橡木桶,感覺同樣陰沉。但導遊特別健談開朗,一面領著眾人參觀酒窖,一面孜孜不倦地解說,聲音悅耳動聽,適時加插一些笑話,很自然地便吸引我傾身細聽。

「或許大家都知道酒廠外的河叫Douro,但大家知不知道,沿河逆流而上,便是Port Wine的產區呢?產區名為Região Vinhateira do Alto Douro,是今天的世界文化保護區。每一間酒廠基本上都會在該區擁有一塊地栽種葡萄,但基於地域之廣氣候小異,加之栽種葡萄的品種有別,所以各酒廠出產的Port Wine都有其特色。通常葡萄都在九至十月其間收割,但確實地域問每家都有所出入。」

「眾所週知,Port Wine基本有分五大種酒類,Rosè、White、Ruby、Vintage、Tawny。Rosè為近年新興飲品,以葡萄皮所釀製。White用白葡萄釀製,存放期比Ruby等短,年代越久顏色越深。Ruby以紅葡萄釀制,通常存期不長,算是基本入門酒,年代越久顏色越淺......」

「那麼兩支年代久遠的White與Ruby放在一起不就沒法分辨嗎?」有一位男士半開玩笑地插嘴說。引起大家也笑了出來。

「的確如此,先生,必須靠品嚐才分辨出來,所以開酒的侍應假裝分不出來,他很可能有口福了。」導遊也笑著說,把眾人又逗笑一次。

「而說起Port Wine中最名貴的必然要說Vintage,Vintage入瓶後越長越有味道,但普遍不記年份。如果Vintage瓶上記有年份,代表當年是豐收年,葡萄質素極高,製成Vintage後交付相關委員會審核,通過後的酒便是全店最名貴的酒,我三個月的薪金也買不起一瓶哩!」眾人又笑了起來。

「哪麼妳公司有請過妳品嘗Vintage嗎?」聲音又是來自那位男士,只見他恤衫西褲,與眾遊人的短袖汗衣與短褲不一,相當端正。語氣不快不慢,體型不過常人,卻隱約帶著一份權威。從外貌談吐估計,或許是英國人。

「Vintage有試過,但帶年份的便只有眼看手勿動了。」眾人又一陣歡笑。





「聰明的各位一定會留意到,Port Wine與一般葡萄味道上明顯有別,Port Wine相對較甜,而且酒精濃度較高,一般葡萄酒酒精濃度介乎十二至十五度之間,Port Wine酒精濃度卻在十五至二十度之間,哪麼為什麼兩者之間有這樣的分別呢?我們可以由歷史的方向得到解答。在十七世紀初英法戰爭,原本一向由法國運向London的法國紅酒出口供應因此斷絕,所以英國改以葡萄牙的Porto作入口商,在距離較遠的運輸下由Porto到倫敦的葡萄酒因此變質。為了解決長距離船運問題,Porto工人發現在葡萄酒發酵過程中加入中性葡萄烈酒,提升葡萄酒酒精濃度,可以有效保持葡萄酒的質素,避免了葡萄酒變壞。但同時也引發出另一個問題,在葡萄酒發酵過程中加入中性葡萄烈酒,會破壞酵素,我們都知道酵素正正是把葡萄裡的糖份轉化成酒精的關鍵,而酵素被破壞,糖份依舊,所以就成為了今天我們所嘗到高酒精、極甜的Port Wine。」

她頓了一頓,「現在請各位移步到表演廳,Cálem為大家預備了Port Wine請大家品嚐。」我們便順著她的指示方向走進表演廳。一如往常的設計,數張大桌,每一個坐位對應著一份酒品。唯一不同的是牆邊放置著表演台,看來是一會兒表演Fado之用。

我趁著入座時對那時時發問的男人開玩笑著說:「先生,因為你的緣故,導遊都忘記把Tawny介紹了。」然後順理成章地坐在他一旁。

「哦!你也有留意到嗎?其實Tawny也不必過分介紹,也不過是甜點酒,不過顏色不同罷了。」他笑了笑。

「這種酒是吃甜點才喝的嗎?」

「是的,一般是餐後甜點。Port Wine基本上可以配搭任何甜食,甚至水果。歐洲人喜歡把它當成開胃酒,只是近年的事。」他指一指台,然後說:「表演開始了,我們先看表演。」

我順他所指去看,原來吉他手與葡萄牙吉他手已坐定並彈奏起來。一曲既定開始走進女唱手。我立刻認出這是Lisboa派的Fado,因為女歌手穿的不是黑袍,更何況Coimbra派的Fado表演是不允許女性參加的。在曲色哀愁的樂聲下我品嘗著桌上的White及Ruby Port Wine,雖然味道品質都不算上乘,或許是氣氛的帶動下喝得身心舒暢。忽然歌手轉唱一支較重節拍的歌時,我身旁那男人竟隨著節拍拍起手來,他眼光環掃同坐的人,大家便不知不覺地跟著拍手,然後全場跟著拍手,歌手唱得越加賣力,竟把現場氣氛弄得熱鬧起來。在歌手唱完最後一首歌曲,完美落幕時,眾人的掌聲此起彼落,不斷喊出「Bravo」的字眼。





「相比起Lisboa派的Fado,我還是喜歡Coimbra派。」我不慌不忙地拋出一日前我所得的結論。

「因人而異罷了。但唯有Lisboa派的Fado,才能表達出葡萄牙人的民族精神。」

「他們的民族精神?」

「Saudade。」

「Sa-u-......甚麼?」我一頭霧水。

「Saudade。」他又復述一遍,「這是葡萄牙語,英語沒法準確地翻譯。葡萄牙民族情感凝重,悲中帶樂,他們可以為一些過去的東西甚至沒發生過的東西感到巨大的虛空與失落。Saudade就是形容這份情感。而實際的表現,就是剛剛的Fado表演了。Fado講求命運,命運是不可爭脫的,但葡萄牙人卻可以超脫,而且從中接受,然後勇於面對。」他看了看我空了的酒杯,「你喜歡你的酒嗎?」

「我不會喝酒,也不知道好喝不好喝,然後就吞下肚子了。」我笑了笑。

「非常高興認識你,再見。」他與我握一握手後便離席而去。

我看著他仍滿裝著酒的兩杯酒杯,曲終人散,熱鬧消退,我漸漸了解Saudade的意思,在我眼中,Saudade的意思就是「若有所思,悵然若失」。




2019-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