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3日,我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最後一天。為了讓自己可以好好跟這個地方道別,於是訂了晚上的機票。早上與室友進餐後便互相道別,因為我想繼續品酒嚐新,而他們昨天已嚐過,覺得嚐過一間就夠了,便去市內走走,去看啟發Rowling創作《Harry Potter》的百年書店那樓梯,臨別時推薦了他們試過的一間酒莊叫Graham。

我把行李寄存在宿舍後便兩手空空地穿過Ponte Luis I,走進酒莊群裡。每次經過河畔都會見到一間大酒莊,裝修很現代化,店面設計簡約,有如香港的商業大廈模樣,只是平房,不如香港的高。店面中央掛著很醒目的牌子,是一個帶闊邊帽穿著斗篷的黑衣人剪影,店名叫Sandeman。或許是店面較大而且摩登的緣故,在頭一天到達已有心造訪,但一直未有機會。走進酒莊碰巧遇著導賞團,便立即付費,哪怕有輪候時間,也乖乖地坐在大堂等候起來。

或許導賞團去得多了,開始熟悉他們的內容,基本上每所酒廠所介紹的內容都大致相若:公司特色、產區、Port Wine分類。而遊覧的就是地下酒廠,便幾乎一模一樣,便是昏暗裡的一堆整齊的大小酒桶。不過基於產區小異,所產出的酒質便不相同,例如味道、顏色、保存期等,所以參觀或許苦悶,但品酒環節卻往往有著驚喜。

當初英法貿易封鎖而導致英國商家移至Porto設廠,所以在Porto的酒廠大多由英國人所開設,Sandeman正是此例。Sandeman創辦人名叫George Sandeman,公司便以此為名,Sanderman做的是西班牙的雪利酒與葡萄牙的Port Wine生意,為強調西葡特色,所以商標裡的人影便頭戴西班牙人的闊邊帽與葡萄牙大學生的黑長斗篷,然後做成剪影,打造明顯的「西葡制造」的形象。

「...我們在Região Vinhateira do Alto Douro採摘葡萄,然後順流而下,以前我們都用平底小船運貨,那種船叫Barcos Rabelos,也就是如今Douro兩岸的小船...」大伙圍著導遊用心聽著講解,而我卻在酒窖東張西望。





因為是地下室的緣故,空氣並不流通,瀰漫着絲絲霉味及橡木味道,而且溫度較地面上低,燈光昏暗,要不是隨著一大隊人造訪,實在沒勇氣一個人來,雖然好奇心驅使要四處走走,但那第一步就是踏不出去。

「所以這個水池有甚麼用的?」一位客人指著牆邊的水池問。有時有些地窖會在牆邊設計一個小水池,並注滿水量。

「調節溫度用,水吸收熱,可以讓酒窖更低溫並保持溫度,也可以增強濕度。」導遊解釋道。誠然,當我們走近水池時,會明顯感受到更冷的溫度,可見水池確有降溫功效。

一輪參觀講解後,便進入會客室嘗酒。

大家找到位子坐定以後,導遊便開始介紹兩款酒:「現在為各位斟上的兩杯酒是有3年年份的White Port與有5年年份的Ruby,是Medium Dry,甜度適中,很適合不好甜的朋友。」





「甚麼叫Medium Dry?」我忍不住問。

「就是糖的分解程度的叫法,Medium Dry就是中度分解,所以對於是甜酒的Port Wine而言,這兩款酒是不算甜的了。」

確實,淺嚐入口,已比之前嚐的甜度更低,但還是無可否認的甜。White與Ruby在Port Wine裡算不上甚麼上佳的酒,哪怕3年、5年年份,或許是我靈敏度不足的緣故,我確實嚐不出與之前的有何分別。於是乎就對買酒產生了一個想法,買20年年份以上的貴酒,或買極年輕的便宜酒,而千萬不要付較貴的價錢買一瓶不老不嫩的酒,因為品嚐上來除了心理因素外,其他完全嚐不出分別。

從Sandeman出來時面已是紅通通的,但意猶未盡,便找起下一家酒莊來。河邊的酒莊多已光顧過,或是沒合適的導賞團。走進內街閒逛,胡亂地走著,最後走到一家叫Graham的酒莊,想起兩位德國朋友在分別時特別推薦過這一家,便入內問問情況。

「我們今天開設的導賞團不多,一小時後有嚐Tawny的導賞團,就是較普遍貴一點點罷了。」接待員說。





「可以,我報名參加一小時後的團。」除去Rosè不計,各種Port Wine我都嚐過一二,唯獨Tawny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幻想到它那像茶般的酒液,入口卻是甜的,也頗具喜感。

為了打發時間唯有在附近走走,經過一間小咖啡店,便坐了下來。店內頗為殘舊,裝修是8、90年代的風格,老闆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爺爺,少說也有60多歲,但仍然相當有活力。食客都是當地居民,老人家為主,他們到櫃檯點了小食及咖啡後便與老闆聊天,或到店內一角閒坐。我在店內坐了一會,老闆便示意我到櫃檯點餐,他不會說英語,我也不會葡萄牙語,於是我們便指手劃腳起來。

「這個...還有這個...」我隔著玻璃用西班牙語點著陳列在架上的小食。我在Valencia學西班牙語時聽過別人說西班牙語與葡萄牙語非常相似,也不知道西班牙語的「這個」(Aquí)是否與葡萄牙語一樣,或者老闆純粹猜測我的動作,最終也點到了想要的食物。

「喝...茶...」我做了一個持杯動作,然後又做了一個舉杯喝茶的動作。

他表示會意,但最後卻給了我一杯咖啡。

結帳後便找個位置坐著休息,或許是我走得較裡頭的緣故,走進了舊城的居民區,少了一份熱鬧,卻多了一絲寧靜,身邊坐著的不再是好動的遊客,而是一群慢活的當地老人,慢慢呷著咖啡,看看書,聊聊天,聽聽音樂,便是一個悠閒的下午,甚麼也不做,甚麼也不想,就是好好享受浪費屬於自己的時間,當浪費時間變成是一種享受,某程度上浪費時間還能算是浪費時間嗎?

重回酒莊便預備入場。與之前少有不同的是,參觀完酒窖的釀酒室後會進入蓄酒室。所謂蓄酒室就是蓄著一堆用瓶子裝著的Port Wine,分好入瓶時間,整整齊齊地陳列著。或許是酒品名貴的緣故,都拉上鐵閘,並用厚大的鎖鎖著,我們只能透過閘上的孔洞縫隙往內裡張,發覺入瓶期越長的酒,灰塵越多,甚至有蜘蛛絲。

「為什麼有些酒瓶是斜著放的,為什麼有些是直立放的?」我看見架上的酒類的放置方法,便忍不住好奇心發問。





「這問題問得很好,先生。」導賞員欣賞地笑了一笑,「這與所用的木塞有關,軟木塞我們可以臥放,而一般木塞我們盡量直放。這與氧化有關,一般裝瓶之後的紅酒都會停止氧化,但要在瓶裡有變化就要使用軟木塞,並把酒瓶斜著臥放,讓酒液接觸軟木塞而產生變化,Vintage就是這一類了。」

或許是介紹Tawny的導賞團,Tawny的內容也比刻意強調,甚至比較。

導賞員在大橡木桶旁停下,又開始了滔滔不絕的介紹:「正如我之前所說,Port Wine的發酵分解期比一般的紅酒短,酵母就會被新加入的烈酒所破壞。正常紅酒分解期約2星期,但我們公司卻只有2至4天。」

「那麼Tawny也是如此嗎?」有一位遊客問。

「這正是我想帶起的話題,謝謝你,這位先生。大家所看到我旁邊的這個3米多高的大木桶,它裡面裝的是什麼酒呢?其實都是Ruby,而Tawny只裝在小木桶內。裝進去前都是同樣的葡萄液,但裝的容器不同,產出的酒品卻不相同。Ruby放在這樣的大木桶,桶內酒液接觸木桶的機會減少,所以氧化較慢。而同樣的時間但把酒儲於小木桶,接觸機會增加了,氧化便快了,酒液由寶石紅淡化成茶色。同樣份量、同樣年份的Ruby與Tawny,Tawny遠貴於Ruby。我們不妨去會客室嚐嚐,大家便會更了解Tawny的滋味了。」

於是我們一行人便走進會客室,在一張大檯圍起來坐著,每人位前都放著三杯茶色酒,想來便是Tawny。

「各位朋友,現在在你們面前的三杯分別是7年年份的Tawny、10年年份的Tawny、與20年年份的Tawny,都是本公司的上好酒品。Tawny味烈,配搭黑巧克力或濃味芝士最好。建議大家由最左邊的7年年份試起,最後才試最右邊的20年年份。好酒容易變質,請大家在20分鐘內喝完,否則浪費了這些好酒。好了!請大家慢用!」導遊說完便退到一旁。





就肉眼所見,7年年份的Tawny雖為茶色,但細心留意從不同角度觀察,仍保留一點兒的寶石紅。10年份的就已經看不到半點寶紅色了,而20年份的實在把它當成茶喝了也不足為奇。而氣味方面,7年年份的仍有一陣葡萄果香,但年份越久,味道漸淡,到了20年年份的,幾乎嗅不出味兒。嚐一口7年年份的,除了顏色不同外,確實也說不出與Sandeman的5年年份的Ruby有何分別,只是可口一點罷了;而10年年年份的,可以感受到酒液本身的口感越來越複雜,彷彿仍在變化,未達穩定,如導遊所說,Tawny酒是調和的酒,一瓶酒本身就混有不同年份的酒,所以口感複雜,便由此說通了。最後試20年年份的,發覺年份越久口感越滑溜,酒精味低不具刺激性,而且越老越甜,更易入口。

把三杯Tawny一股腦兒倒進肚子後便離開了酒莊,毫無醉態,但昨天已試過好酒的特性,酒勁都是遲來快走,於是作了心理準備,買了一小瓶水,等待發作。走到Douro邊,酒勁突然而來,全身上下無不滾燙,見河邊沒坐位,便索性坐在河堤上,兩腳吊在半空,吹著掠過兩岸的涼風,小平底船Barcos Rabelos在風中輕輕搖擺。天時漸近黃昏,但天色多雲昏暗,把對岸都裝飾成灰濛濛,不過天氣不好,時代變幻,橙黃的屋頂仍是橙黃色的,粉白的牆身仍舊粉白,默默對著Douro上那航行的船隻,與一街熙來攘往的人客。雖說隔岸不遠,而可以看到對岸的人流,人煙稠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反而偶爾飛過的海鷗拍翼聲卻清晰可聞。酒勁漸漸散去,我開始冷了起來。或者說,我開始感受到歐洲漸漸變冷。當初初到西班牙,每天都是熱的,即使有時陽光消散了仍是悶熱,但每天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晚上開始越來越冷,甚至乎越來越早便開始冷。歐洲的夏天很短,看來確實是事實,而兩個多月走將下來,才發現已在不知不覺間走過了這裡的夏天。

「Saudade。」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脫口而出。天氣讓我漸漸冷了起來,但我就是不願意起身離開,我看著天上的雲層不斷變化,讓我數著在半島上的渡過的每一天,我所走過的每個地方,其實我到這裡很久了,但卻很少去看這一片幻變的天。不知道地球的另一邊看見的天現在是甚麼樣的呢?不知道匈牙利的天現在又時甚麼樣的呢?世界之大,不在於留戀,而是鞭策著人去繼續向前。

於是我便回到旅舍取回行李,問明往機場的交通工具後,便在夜色下拖著行李前往。前往機場不難,只需一程巴士便可直達。準時在櫃檯登記,過關出境,在候機室停候不久便即登機,我坐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然後等待乘客坐定。在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發呆之下,忽然想起當初初到葡萄牙的問題:葡萄牙雙城Lisboa與Porto當中,哪一個較好。這個問題我在旅途上想了很久,我發覺自己沒法選擇。沒法選擇不是因為兩座城市都各有擅長、各有特色,而是它們都沒有一些東西,特別觸動到我,而讓我留戀及記憶。重複到一個地方才會熟悉,熟悉了才有感情,有感情就有回憶。流浪者之所以流浪,是因為他們失去了留下記憶的地方。這個地方我來過了,但也只是來過了。

飛機起飛了,那曾經日夜踏著的土地竟然離我越來越遠,遠離那苦中作樂的民族,與那熱情如火的民族。

「Saudade。」








2020-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