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30日,我與好好先生繼續探索著布拉格這座大城市。雖說同遊,但他早早已出去了,相比起我睡到日上三竿,他的生活作息相當定時而自律。幸而昨晚各歸住處時,我提醒他可以先自己一個到處看看,我睡飽才到,他亦深知我脾性,便獨自探索舊城區,等我來了才一起過對岸。

再次相見已是下午,約在餐廳進餐,他是吃下午茶,我是吃早餐。

「舊城區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嗎?」我餓了一個上午,頃刻間就把手上的三明治啃了一半。

「天文鐘要裝修,甚麼也看不到,非常可惜。」他悠閒地呷了一口咖啡,又咬了一小口牛角包。

「有沒有付錢入場看看博物館、古跡、教堂甚麼的?」





「沒有,其實沒甚麼好看。博物館還行,古跡除了一座空房子外根本沒甚麼好看,教堂塔頂除了看風景外也沒甚麼事好做,而且教堂也不應該收錢的。」

「很多地方的教堂都會收入場費的,例如巴塞隆拿的聖家堂,入場費很貴,上塔頂再另外收費。」

「為了減少人流吧?一家教堂不是用作宗教用途而是讓遊人參觀拍照,總是很怪。信徒、牧師在祈禱,遊客們在一旁吵吵鬧鬧,甚至進食,這是很沒禮貌的。我只能說教堂處於兩難,特別是很有名氣的教堂。雖說對大眾開放,但人流過多,大多都是因好奇心而至,閒人佔多數,就是騷擾。」

「我試過在教堂吃東西,那時在華倫西亞。」我紅著面說。

「最後被人罵了吧?」他笑了笑,又呷了一口咖啡,然後是一小口牛角包。





「被一位老婆婆罵了,怪不好意思的。」如今想起仍感抱歉,心情激蕩下把剩下的三文治都塞進了口,結果吞嚥困難,連忙喝了口橙汁,才嚥下胃袋。

「不要著急,慢慢吃,」他笑了笑,「火藥塔旁有兩家劇院,你會去看音樂會嗎?」

「我是有興趣看一看的,就不知道質素如何。看情況而定吧!」我把果汁都喝乾了。

「那麼我們現在過對岸吧!去看看布拉格城堡。」

好好先生把剩下的牛角包都吃了,然後請侍應為我們結帳,付完錢後,他的咖啡也喝完了。我們便由舊城區穿過查理大橋,走進了對岸。對岸高處是城堡區,近查理大橋處是小城區,古色古香,很引人一探究竟。最後順步而至,我們便走進了往城堡區的長樓梯。





夏去秋來,天氣稍涼,滿地枯黃的落葉,襯托著大好晴天,還有兩旁屋頂上那橙黃瓦片,城堡區滿目皆黃,讓人確信秋天來了。

「我在歐洲過了兩次秋天了,上次在維也納,這次在布拉格,我是很喜歡秋天的。」我說著,也分不出是深有感觸,還是單純找話題。

「香港的秋天是怎樣的?」

「我不知道,上一次在香港過秋天已經是兩年前了。」到底香港的秋天是怎樣的?我發覺自己已經鮮有印象了,是我刻意忘記嗎?還是真的沒有記著?

「是不是很熱?」

「是的,香港很熱,而且潮濕,可能全球暖化吧?香港已經沒有明顯的秋天了。」看著一路上的落葉,其實我挺高興。

「一個沒有秋天的地方嗎?」

「有些地方,永遠沒有秋天。」風起了,刮起了地上的落葉,輕飄飄地隨風飄了一會,又再落地。





布拉格城堡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堡,建於九世紀,多個皇朝的年代的政治首府都設立在此。除了本身的舊皇宮外,廣大的城堡區容納了多個庭園、花園、教堂、塔樓,以及如今被改建而成的博物館、展覽廳。城堡本身允許遊客隨便進入,但大部分建築都付費入場,我知道好好先生一定不願意付入場費的,於是便一起在城堡區走走,反正地方很大,在中世紀的環境裡隨便散步,也很有意思。

我們馬虎地在舊皇宮前溜了一圈,便到火藥塔下走一轉,在花園裡探看花草,在庭園的石椅上坐著休息。當初我從查理大橋向城堡區張望看見的巨型建築就是布拉格城堡,沒想到是城堡區內的一座大教堂,而整個大區域就是布拉格城堡。那大教堂是聖維特主教座堂,理所當然的,它是區內最大的教堂,正門的雙尖塔樓及玫瑰窗,薄牆與大長彩繪玻璃窗戶,飛拱扶壁,除了中央的尖塔由藍綠色的青銅所造外,整座建築都是灰溜溜甚至帶黑的,可見是一座非常古樸的建築。雖然看似歌德式建築,但好好先生說是一種混搭建築風格,除了基礎上的歌德式風格外,還冇文藝復興風格及巴洛克風格。因為如此一座大教堂經歷一個世紀搭建亦不為奇,過程中風格必異,而且還有人為改修,建築本來風貌早已不全。

除了聖維特主教座堂外,還有一條黃金巷十分聞名。據說該小巷為一群煉金術師聚居,作為煉製黃金,所以外人便把小巷稱呼為黃金巷。作家卡夫卡亦曾在此處短暫住過,村上春樹的著作《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卡夫卡正正是指這位卡夫卡。如今的黃金巷已作為展區、博物館及記念品店開放予公眾,因為要收費入場的關係,我們在巷口一張作罷。

離開城堡區下坡去到小城區,雖說是一樣的歐洲復古味,但城堡區如皇親國戚、上流人士的地方,高高在上地俯瞰著小城區這平民區。久違的石塊路與古樸建築,若不是兩旁街燈、馬路上的車輛經過,隱約有種混雜了古代現代的怪感覺。古代人與現代人或許沒有甚麼分別,我們只是在不同時間下都在一個地方慣性地生活著,那時此刻,你說改變了,其實甚麼都沒變。

我們繞過聖尼古拉教堂,胡亂走著,經過一面牆時發覺遊客很多,就知道是一處景點。只見牆上是一堆色彩斑斕的塗鴉,有的寫上了字,也有的作畫,倘大的一面牆都被塗鴉填滿了,很多甚至在別人的塗鴉上再畫,一層一層地重疊著。我們在觀摩時,便有遊客用水彩筆在牆上簽名留念。當我注意到其中唯獨一個人像塗鴉是沒有被其他塗鴉遮蓋的,我認出是約翰列儂的肖像,便知道了這面牆是布拉格著名的列儂牆。

「這是列儂牆對吧?」好好先生說道,看來他也認出來了。

「對,牆上面的肖像不就是披頭四的約翰列儂嗎?」





「我不明白一面牆有甚麼特別,以致吸引到這麼多遊客。」

「這是有一定歷史意義的。那時冷戰時期,捷克仍在鐵幕之下,一些捷克人接受到西方主義如民主、自由後為表達自己的訴求,便開始在大街小巷的牆上塗上約韓列儂的肖像與他的歌詞。那時他的音樂是被蘇聯禁止的,因為他的音樂含有西方主義的意識形態,所以政府人員又把塗鴉抹去。結果是抹了又畫,畫了又抹,直到冷戰結束,蘇聯解體,捷克民主化,這場街頭運動才告結束。」我指了指這面牆,「而這一面牆就是那時抗爭所留下來的其中一面牆,擁有者慷慨地讓這文化繼續下去,讓路人自由畫畫,表達訴求,就形成了今天的列儂牆了。」

「你懂的還真多。」好好先生顯得有點吃驚。

「從前看書的,網絡上也查過資料,那時只是純出好奇,沒想到現在就站在這裡。」

「那麼你還知道小城區除了列儂牆還有甚麼好去處嗎?」

「我不知道欸,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列儂牆在小城區,我還以為在舊城區呢!」

好好先生笑了一笑,「走吧!我們沿河邊走走。」

我們來到河邊也不急於過對岸,在小城區看舊城區的風光,兩岸岸邊都栽著垂柳,柳葉隨風搖曳,非常好看。





「我覺得還是在對面舊城區看過來有點意思,這邊漂亮多了。」我覺得舊城區確實較現代化,而且地形沒有甚麼起伏,結果很多建築都被擋住了。

「我也這麼覺得。但兩岸的風光很美,遊人還可以在河上划船,很寫意。」他看著河上的人在划船,顯得很羨慕。

「不知道那個汀洲可不可以過去?」我指了指那在伏爾塔瓦河上兩岸之間的小汀洲。

「上面有人,應該可以的。我們試試看!」

我們沿岸探路,最後走上一條小橋,小橋貫通兩岸,也恰好連上汀洲。我們見了都是精神一振,爬下樓梯走入汀洲,汀洲不很大,一片小草地,幾株權木,靠水處是一行垂柳,很多人坐在墊布上野餐,一群人看看風景,聊天,聽音樂,晒太陽。

「快看!那邊的小碼頭停泊了很多小船,豈不是租船的地方。」我興奮地拉著好好先生去看。

問一問店家,果然是租船的地方,腳踏船、小木船、划艇應有盡有。好好先生想選腳踏船,我大攘著不要。





「節省氣力,踏著腳踏就開動了,這個最方便。」好好先生解釋說。

「我想試試小木船欸!書上的文人雅士泛舟遊湖都是用小木船的,這樣浪漫一點。」

「你會划船嗎?」

「沒有,」我吐了吐舌頭,「但應該很易吧?而且你在這裡。」

「你不要喊累就可以了。」他管我像個小朋友。

「沒有的事,我來划,你就坐著欣賞風景。」說完便把他推向小木船。

店員收錢後便指示我們上船,小木船實在很小,要兩人面對面坐,我搶著要划船所以面向船頭,好好先生則面向著我,船側有兩個木槳,船頭吊著一盞點著的油燈,散發著淡黃的燭光。

攪著木槳出岸,慢慢便掌握了技巧,想向前便向後划,想向左轉便右槳划得快一點,反之亦然。人生第一次划船,而且學得快,划得順,便即意氣風發,把船繞著汀洲轉了一個圈後又是一個圈。

「你真的是第一次划船嗎?學得真快!」好好先生驚歎道。

「是真的,划船真有趣!」我還是很興奮。

「不要划太快,累了就不行。要換人就告訴我吧。」

經好好先生提醒,我便慢慢划了起來。小木船在河上划著,汾水而進,清風撲面而來。河道很寬,雖然坐船的人很多,但也不覺擠逼。我划了一會就讓好好先生也划一次,可能他以前划多了,興致不如我的大。他累了之後我又搶著划,終於我也累了,就放下木槳,讓小木船隨水漂流了。

水波不興,波瀾不驚,小木船隨著水流輕輕地搖晃,恍似小孩子的搖籃。船頭的吊燈隨波擺動,細心傾聽可以從風聲笑語中聽見那吊燈的搖晃聲。燭火在不知不覺間光亮了,原來是布拉格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黃昏。斜陽從城堡區照向舊城區,天空、河水、兩岸都染上了昏黃的色彩。查理大橋上的遊客人來人往,兩岸的餐廳開始忙碌熱鬧起來。汀洲上的垂柳不再招搖了,它們也靜靜地享受著這夕陽無限。偶爾一對白鸛雙雙掠過水面,飛向天邊,沐浴在逍遙的風中。

就在這時,好好先生竟然眼泛淚光,在我面前哭了起來。

「想她了吧?」我淡淡地道。

「是的......」他雖然強忍眼淚,但眼淚還是不斷地流下來。

「我聽人說,看到最美麗的風景時,你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最愛的人......」

「這是對的嗎?」

「是對的,因為我是如此.....」

「你覺得此刻美嗎?」

「很美。這是我在歐洲三個月以來見到最美的景象。」

「那麼你想起誰了?」

「我想起了一個早應忘記的人,沒法想起一個應該想起的人。」

「我想起了一個我沒法忘記的人......」

「你們還有機會的,」我頓了頓,「我相信是如此。」

「你怎見得?」好好先生沒有再哭了,但面上淚痕猶在,兩眼紅腫。

「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我雖然這麼說,但內心始終沒有底,沉默了一會,我看著漸漸西沉的太陽,終於鼓起勇氣,緩緩說了出來,「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的故事。那位好朋友我認識他很多年了,我很了解他。他其實各方面都不錯,就是欠了點歷練,缺了些火候,而且家境貧乏,所以他對自己總是少了一份自信。有一年他出國工作的時候遇上了一位女子,她的家境相當富有。但這個世界竟然把一個貧困的人與一個富裕的人拉在一起,那時候那位女子對我的好朋友說:「一個男人最重要不是財力,而是志向,如果一個男人可以為生活一直努力地活著,我便願意與他一起堅持下去。」」

「她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說話......」好好先生悠悠地說。

我笑了笑,繼續說下去,「但沒過多久,那個女子因為另一個男人而選擇離開了他,那個男人的條件遠比我的好朋友好。於是,這段關係便到此結束,再也沒有然後了。我的好朋友口中常常說無關係,但我知道他心裡是介意的。因為他至今已走過很多地方了,但他與那女子邂逅的地方,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去過。」

「這是必然的,我很明白這種感受。」

「但為甚麼那個女子會離開他呢?他與他的朋友,包括我在內都覺得是那個女人見利忘義,是她的問題。這個想法在腦海快一年了,最近他來告訴我,原來最大的問題是他自己。他說:「我在應該要承諾的地方不敢承諾,我在她要離開的時候不敢挽留,其實她一直都在給予機會,一直都在等我,但無奈我自己自卑作祟。覺得自己沒能力,覺得自己配不上別人,見其他男人靠近她,不僅不敢對抗,反而自動退了開去。她不是因為別人比我好而離開我的,她是因為我,而離開我。」我親愛的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謝你,親愛的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收起了手帕,看了看錶,「我們划回去吧,先把船還了。」於是他把船划回小碼頭,把船還了。

我們登岸後天已漆黑一片,於是便回到舊城區。為了逗好好先生,我便找了一間小爵士樂酒吧。小酒吧設於街角,位置不好,店內窄小,不到十張小桌,坐上客亦不多。樓頂頗高,垂吊著白白的圓球裝飾,牆上掛著蕨類盆栽,燈管白光穿過飾物盆栽柔和地打在客人身上,讓人不覺過度光亮。店主人禮貌客氣,我們略作交談後,便請他介紹了當地的特色啤酒,還點上一些下酒菜。在店的一角是一個小臺,小臺旁是一個木鋼琴,鋼琴旁是一個色士風,看來便是音樂表演的地方。果然不久兩位穿著恤衫毛衣的老先生上臺,一位彈鋼琴,一位吹色士風,簡單的爵士樂表演便傳入眾人耳內。色士風音色響亮,但聲調悠揚,委婉動聽,情意綿綿的樂聲悠悠地在室內蔓延起來,聽眾隨著樂者憂傷而憂傷、輕快而輕快、低沉而低沉。我們都沒有說話,各自都滿懷心事。

「我明天想回去羅馬尼亞,你說好不好?」好好先生喝了大半杯啤酒後,忽然說道。

「好極了!一定要下定決心!」我鼓勵他說。

「你說,」他略感遲疑,「你說她會願意再重新接受我嗎?」

「我不知道。我很坦白,親愛的朋友。正如我那位好朋友一樣,即使那時他要留她,也不代表一定可以把她留下。愛情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雙方的經營。」

「這個...... 我是怕了......」

「但何必去怕?」我笑了笑,「我們去爭取一些東西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得到那東西。而是...... 而是不讓自己在未來的日子後悔。不要害怕結果,一定要勇敢地爭取。」

「好!那麼我明天走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他非常激動,用力捏著我的手。

「明天一早就走,不要有半分停留!」

隔天大清早,我便自覺地醒來,送好好先生上火車。分別的時候我們像家人一樣互相擁抱道別。

「難得你肯一大早起床,一會兒就去克魯姆洛夫吧!」他建議道。

「很好,我也如此打算著。」我笑了笑。

火車站內廣播,開始作最後一次登車召集。好好先生正打算轉身離開,但又回轉過來。

「親愛的朋友,雖然我們認識時間很短,但我實在感激上帝讓我認識到你這個朋友,有一個建議,你願意聽嗎?」

「可以,請說吧,我親愛的朋友。」

「從克魯姆洛夫回來之後,準備行李回家吧!讓你的旅程停在布拉格就好。」

「這個...... 我或許..... 我不知道......」

「你不必回答我的,你回答自己,還有你那位好朋友吧!再見了!」

他上車時向我揮了揮手,作最後道別,我也揮了揮手,他笑了笑,走入車廂了。不久車門關上,把我們彻底分開了,火車緩緩開出,漸行漸遠,很快便消失在眼前,我覺得好好先生把希望都帶去了羅馬尼亞,剩下的傷心與失落,都盡數留在了我身處的布拉格。

2020-0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