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日,在我決定要離開之後,布拉格開始下雨。也許是巧合,我記得去年決定回港的時候,維也納也在下雨。下雨是天空在傷心嗎?還是整座城市在傷心?還是我的心在傷心?我不知道我的內心是否在傷心。

「客人,外面正下雨,你確認要現在出去嗎?」我離開旅舍經過接待處時,接待員問。

「我的風衣是防水的,我猜沒有問題。」

「要我把雨傘借你嗎?」

「不用了,謝謝。外面不算大雨。」





「著涼了可不好。」然後把傘硬塞給我,我也不願多說,於是坦然接受了。

「謝謝妳了。」

「回來時放回接待處就好。」

「好。」於是打傘出門。傘是一把灰藍長傘,很接近天空的顏色。
聽說在舊城區南邊不太遠處,有一個當地人自設的市集。我是很喜歡逛市集的人,雖然各國市集大概沒有太多分別,但還是希望可以像在布拉迪斯拉發的週末市集一樣,給我一個偶然的驚喜。

於是我便撐着雨傘,沿著伏爾塔瓦河河岸緩緩南下。雨勢並不見大,那怕不打傘也能走在街上,雖然久了會沾濕衣裳,但以歐洲人的性格,寧可躲在家中,也不願意用雨傘的。或許是這個原因,每逢雨天,街上人流很少,靜悄悄的市道,沒了遊客的喧鬧,實在太不自然。





放眼岸邊都是悄然無人,獨剩自己一個,幸而從雨傘上傳來的雨水滴嗒聲,稍稍為我解悶。伏爾塔瓦河的河水水聲響亮,說明水流比平日更喘急了,水色也混濁了很多,泥濘色的河水已絲毫沒有了那時在河上划艇的感覺。河裡的小汀上株株垂柳,在雨中輕輕搖曳著,像享受著清涼的感覺。飄雨為天空塗抹了一層銀妝,把對岸的城堡區都模糊起來,只剩下幾座幾不可辨的教堂輪廓,而更遠處的城堡,已是消隱不見。

我曾經聽人說過,雨水是連結的橋樑,把原本永不接觸的天與地緊緊連上。我在想,人間裡是不是應該也有一樣東西,像雨水一樣,化作連結的橋樑,把兩顆從沒交錯的孤獨的心,都牽連繫上。天地有了雨水,所以孕育萬物,人間有了那東西,所以有了愛情。很多人說,那東西叫緣份。

走進河邊的市集才重見人影,市集賣的都是當地人的生活品,雜貨、菜類、肉類、肉腸、奶製品等,罕有的會有糕餅店,出售一些外形並不如旅遊區顯眼的糕點。所以除我以外,整個市集都是當地人,我在探看每一個攤檔的時候,店主難免把我多看一眼,幸好一路過來受過太多異樣目光,我也漸漸習慣了。

離開市集後順著大路走進當地人的聚居處,走得累了,就走進一家小咖啡店。店主不會說英語,我便指手畫腳起來,艱辛地點了一杯咖啡和一件鬆餅。室內人客很少,只有一枱坐了一位老伯伯在呷著特濃咖啡。我的咖啡味道苦澀,焦味很重,鬆餅也很硬,并不可口,但一路以來,我都喜歡走進這類平民小店,老闆員工較為親切有人情味,而且人少而安靜。我最喜歡靜靜喝著咖啡,看窗外的風景。

沿著民居重回舊城區,雨勢弱了很多,雖然將近黃昏,但沒半點黃昏的味道,天空仍然昏昏沈沈,慶幸遊人多了不少,區內便稍稍熱鬧起來。難得幾個遊客在屋簷下一邊吃著肉桂卷Trdelník一邊看著雨景,也頗有風情。布拉格廣場在雨霧下失去了往日的活躍,廣場上沒了表演的街頭藝人,攤檔也收了不少,雖說也有人聲,但雨打在地上的聲音,仍是清脆入耳。漆黑的胡斯像在灰沉的天色下顯得更肅穆莊重,天文鐘恍惚失了精緻,而那兩座大教堂的塔樓被模糊起來,顯得更加莊嚴神秘,俯瞰著廣場上鬱悶的氣氛。





順步東行穿過了火藥塔,來到了劇院門外,忽然掛念起維也納的音樂會,於是走進其中一家,買了一張門票,不過不同於那時的站位,而是坐位。

離節目表演時間尚早,於是便重回街上。隨便走走,最後竟走過了查理大橋,進入了城堡區。城堡是不願再去的了,便在小城區隨便走著,繞過聖尼古拉教堂後,最後走到了列儂牆。列儂牆前沒有了在牆上留書的遊客了,反而有一個街頭藝人靠在一棵樹下,彈著吉他高歌。那男的披頭散髮,作嬉皮士打扮,約四十多歲年紀,把吉他袋打開放在濕漉漉的地上作討賞用,向著路過的行人邊唱邊彈。路人都因為下雨而爭相躲避,根本不把那藝人放在眼裡,即使是好奇多事的遊客,也不願久留,看了看列儂牆,瞟一眼那藝人便徑自走了。藝人在樹下冒著紛飛細雨彈奏著、歌唱著,還有看著眼前那些一個又一個快步離開的人流。吉他袋裡沒有來自路人的賞錢,只有來自天空解下細雨飛花。我撐著傘站著,看他孤獨地在色彩斑斕的列儂牆前唱歌,歌詞我聽不懂,或許他唱的是來自他自己國家的民歌,但不知道為甚麼,我聽到每段都是悲涼的感覺。

我佇立良久,最後留了晚飯錢後把所有剩下的捷克克朗全都投進了他的吉他袋,然後轉身離去。

重新走過查理大橋時大橋上的街燈已經開了,在陰暗的雨霧下是數盞黃澄的燈,走進舊城區時舊城區的燈也全開了,回望對岸的城堡區,燈火也在不知道甚麼時候開了。

按著門票的時間提早到了劇院。吸收了維也納的經驗,打扮不再隆重,隨便的便衣長褲,外面一件風衣就進入了劇院。劇院與維也納的比實在細了一個碼,裝修也相對簡陋,雖然也是巴洛克式風格,但維也納的滿目黃金、富麗堂皇,始終記憶猶新。場內坐客不多,入場人次零丁稀疏,直到音樂會開始,我四周看看,才發覺連三分之一座位也沒坐滿。台上的表演也另人失望,沒有鋼琴、管樂、鼓,就是八個小提琴家站著圍成小半圓,對著台中央的指揮家。指揮家揮動指揮棒,一首經典音樂《土耳其進行曲》便彈奏了出來,但純粹的小提琴拉奏,沒有中、大提琴的配合,聲音顯得單調,沒了琴聲鼓聲,明顯缺乏了節奏感。演奏到《卡農》的時候發揮尚可,可能這曲太耳熟能詳,隨便的音樂發揮,也讓人有感。而全晚較出色的就是蕭邦的《夜曲》,我始終認為小提琴演繹的《夜曲》是最好的演繹。

散場時隨人群散去,內心難免失落,但身旁的觀眾卻有說有笑,雖然嘰哩咕嚕地說著不同語言,但還是聽到語氣上的輕鬆愉快。

「怎樣?你覺得好看嗎?」忽然身後傳來一把女聲,用的是香港方言廣東話,我立即轉頭去找那聲音。





「好!很有趣!很好聽!」回答那女的是她一旁牽著手並肩走著的男生。兩位衣衫鮮艷,同撐著一把淺藍色的大傘,女的拿著草帽,男的捧著照相機,都長得很年輕,或許是情侶外遊,或許是新婚夫婦度蜜月。

我回過頭來,看著已漆黑一片的天色,淡淡笑了一笑,然後慢慢放慢腳步。他們邊說邊笑,很快就從我身邊走過,在經過時兩把雨傘互相碰撞了一下,我稍微吃了一驚,他們卻雲淡風輕,像甚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哪一首最好聽?」

「每一首都喜歡!」

「真的嗎?哈哈哈!」

「哈哈哈......」

胡亂在街頭吃了點小吃當作晚餐後,便在舊城區閒逛起來。想起明天就要港,便走進紀念品店看看有甚麼特產作伴手禮。布拉格盛產玻璃制品,水晶亦多。但玻璃制品大盒而且易碎,水晶太貴,轉了數間沒果,便打消了念頭。於是轉到舊城廣場看街頭表演,繞了一圈沒半個藝人,最後在查理大橋又尋了一遍也沒有影蹤。雖說晚上更為熱鬧,但與往日不能同日而語,天雨把藝人們都趕走了,於是遊客們只好躲在屋簷下避雨,再也不肯出來了。

走進了最後一次與好好先生喝酒的小酒吧打算聽爵士音樂,不料表演取消了。我向老闆點了兩大杯啤酒,一口氣把自己灌醉後便一顛一顛地回到旅舍,一趴上床便呼呼大睡。








2020-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