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天來臨,人們便會明白世事萬物的命運。
 
  曾經盛開的花草,曾經嫩綠的樹蔭,曾經灼眼的楓葉──當時侯到了,繁華終將落盡,或許寒冬之後會絕處逢生,但在那之前,這是必須面臨的逝去。
 
  時間的命運。人的命運。
 
  指針撥動,指向未知的未來。
 
  午後的陽光散射著雲層,天空溶化成金黃色的霧。
 


  沚澄站在樹林的盡頭,看著泛黃的天色,只是啜泣。
 
  「阿軒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生。」沚澄用沙啞的聲音說「很多人看我的外表,以為我會找個有錢人,什麼法律系,醫學系的男友,我是有這方面的追求者,但……」
 
  我回想起初次看見沚澄的時侯,那一天,她站在十米的跳水台上。
 
  一身流麗的白色泳衣,從天而降的眼神,無容置疑的美貌。
 
  「或許有一天我會屈服,我會嫁給一個能取悅我,又能讓我生活無憂的有錢人,但在那之前,我想趁年青,選擇我真心相愛的對象……阿軒他真的很照顧我,也許是有點自卑,有點怕我太外向,但他的確知道我體質本來就不好,也不善於面對大賽,身體又受過傷,才那麼堅決,不讓我碰體操……」
 


  黯黯的天際之下,沚澄的背影恍若化成古老的遺跡,寒風侵蝕著她那單薄的輪廓。
 
  「也許……那時侯……」我由心而發地感到愧疚,沉吟著說「我真的應該要阻止小璇拉你進團。在公在私,妳也不需要幫助我們。」
 
  只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想起來卻像老去的記憶。
 
  沚澄染得漂亮的亞麻色金髮,也長出了黑色的髮根,與金髮交錯參雜,那褪色的漩渦就像某種古老的魔法正在逐漸消失。
 
  那時侯,我多少陶醉在樂璇的甜蜜關係裡,也多少對冷豔秀美的沚澄感到興趣。
 


  「那是我自己的決定……」沚澄搖頭說「我想這都是注定的。想來,我也只是覺得體操很奧妙,才試試看,我本來也在認真考慮退出,沒想到那之後會發生那麼多事情,最後……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秋末郊外那無型與沉重氣壓在我心裡不斷凝積,想跟沚澄說出真相。
 
  可是……
 
  「是我三番四次暪著阿軒,我明知他不喜歡也要騙他,他也一直忍受,直到此刻他才說要分開。最後甚至沒有罵我、沒有怪我,我想我已經算賺到了。」
 
  可是想到樂璇的一切,我就是說不出口。
 
  就像我無法想象夏天會下雪,我也無法想象因為沚澄而內疚難過的樂璇。
 
  「『抱歉』,澄澄。」我說「或許妳覺得我不需要道歉,但無論如何,這是我需要說的。」

  「小果,我……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很愛阿軒,我也願意跟你們相處,跟你們一起玩一起笑。為什麼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卻又如此痛苦……」



  沚澄按著疼動的胸口,縮起身子抽泣著,她的眼珠好像有無窮無盡的淚水。

  我搭著她顛抖的肩膀,我無法回答,知道這時侯只能夠等待沚澄把眼淚都哭盡。

  「小果,我仍然很愛他,」沚澄說著,聲音蒼老得帶著皺紋「我這幾天不斷想,我好希望他會回心轉意,好希望他突然回來找我,仍然希望他能夠重新接受我……我真的好想你,阿軒……」 
 
  我這幾天也設想過,如果我們能在時空中重歷一千次的因果。
 
  當中有多少次,沚澄還是會欺騙阿軒?阿軒還是會離開?樂璇還是會設計沚澄?
 
  而我仍然會為樂璇掩飾?就像秋去冬來,日夜交替的定局。
 
  「小果,我到底能怎麼辦,現在我還能怎麼做……」沚澄回頭看著眼,淚眼如注。
 


  「我不知道,我不能替你回答。我只知道……」我忍受著心痛的感覺,用最平靜的語氣對沚澄說「我能陪在妳身邊而已。不只是我,還有小璇,藝莉醬……」
 
  沚澄抱住臉,渾身戰抖,直到她抬起頭,發出我聽過最淒勵的呼喚。
 
  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呼號,直到沚澄的哭聲變成回聲,盪漾成無聲落下的楓葉。
 
  不知何故,我眼前卻想起了樂璇的笑容。
 
  那永遠綻放的笑容。

  在沚澄嘶心裂肺的哭泣之下,卻突然變得遙遠而不可思議。


Ω
 


  「下雨了……」
 
  絲明從走道裡看著窗外說。
 
  「慘了,我都沒有帶傘。絲明你有帶吧,平常那把白傘。」我說。
 
  「我、我我只是陽傘……不、不不擋雨……所以……」絲明說。
 
  「竟然是這樣呀。」
 
  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禮拜。
 
  沚澄向花姐告假,說想休息兩個星期。我沒有問她到底要去哪裡,大概不知道比較好,這時侯她最需要的,是她自己。
 
  這天不用練習,我跟樂璇與絲明負責清點道具,以及準備交給學生議會的資助申請書。當然一如我所料,樂璇弄了不到幾分鐘,就說很無聊又跑掉,我以為她會在會場裡翻筋斗,結果體育館內也空無一人。她不知跑到那裡去了。



  結果堆放著物資的走廊裡剩下我跟絲明。因為體操隊準備跟學生議會申請補助前往京都,花姐也開始聯絡本地的奧運代表隊,校圓記者、新聞記者、校務處的各種事情應接不絕,絲明肩負的文書及會計工作也變多了,她便經常留在體操隊這邊,跟我也似乎愈來愈親近,至少單獨在面前時不再那麼怯生生。
 
  「小果……」絲明突然喊道。
 
  「嗯?」

  我看著窗外的雨景,空氣碎裂成下墜的點與線,灰涼的雨水帶著草腥味。
 
  「沚澄……那那、那件事之後,大家、大家的氣氛……氣氛有點怪。」絲明跟我視線相接,再習慣地躲開去「我、我們不是拿了……好成績、成績嗎,為什麼……?」
 
  「這個,」我靠在椅子伸起懶腰「大家沒有預料過,來自我們自己的哀傷有那麼沉重吧。」
 
  「來自、來自我們自己的、我們自己的哀傷……」雨聲幾乎能夠覆蓋絲明的話聲。
 
  「就好像……」我摸了摸絲明的頭髮,捏了捏她圓滾滾又潔白的臉珠「如果有天妳發現,喜歡Lolita其實是錯的,會令旁人,甚至自己很難過,但妳又無法不喜歡,那怎麼辦?」
 
  絲明穿著淡藍色的連身繡花裙配高領襯衫,活動來自十九世紀英國莊園的貴族。
 
  她沒有回答,那雕像般內歛的悄臉皺起眉頭,偏起腦袋似乎認真深入地思考著我的話。

  「我也很納悶呀,」我再說「這種氣氛要持續到什麼時侯呢?雨停之後嗎?」
 
  喀﹑喀。
 
  這時侯,前方的後門突然有人敲門,清晰的敲門倏然引起我們的注意。
 
  膽小的絲明立即牽起我的手臂。喀﹑喀﹑又響起來了,敲門聲。
 
  雖然走廊幽暗,我當然並不像絲明般害怕,只是覺得奇怪。如果要進來體育館,走正門就好可以了,為什麼……難道是樂璇嗎?
 
  我帶著一步一驚心的絲明,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門前那人撐著非常少見的白色透明雨傘,雨勢急重,響亮的水花落在傘面上又再散開,朦朧的雨痕擋住了那人的臉。
 
  「欸欸~這裡不是正門嗎?歹勢~請問哪裡可以找到體操隊的同學們嘛,我聽說她們在這裡耶。」
 
  這是……國語?
 
  但與我們以前上普通話課聽到的北京官話不一樣,有某種……軟軟的口音?
 
  「不好意思哦。」她收起雨傘,背著我們退進走廊裡,甩掉傘上的水份「我不會說廣東話咧,我只懂得那個『巧犀利呀』(ㄏㄜ ˊㄕㄞ ㄌˇ ㄚ),欸,你們是不是聽不懂呀,啊咧,那怎麼辦……」
 
  她穿著橘色的毛衣外套與淺綠色小背心,牛仔皮熱褲配黑色絲襪,背上是鮮紅色的背囊。
 
  「請、請問……您您,是、是是要要找人、找人嗎?」絲明怯生生地說。
 
  雖然有點生硬,而且依舊結結巴巴,但絲明的國語倒算字正腔圓。
 
  「嘩塞!太好了!」她回過頭來看著絲明「欸,這同學~妳好漂亮耶,妳的衣服超可愛滴~是蘿莉塔嗎!在哪裡買的,質料看來不錯哩,欸欸,在哪裡買的?」
 
  「謝謝……謝謝、您好……我我、衣服、我我我、自己做……」絲明回答說。
 
  「那……這位是你男朋友嗎?好帥喔!聽說這裡的男生都超帥的,我們那邊每個都像長不大,丟臉死啦。」
 
  「呀……拿果……鵝閪﹑鵝閪……」
 
  不好意思,我沒有任何語言天份,日語也是多虧了藝莉公主才多少能講一點。
 
  「我外婆是廣東人,我聽得懂粵語哦。」
 
  屌那媽,妳早講丫!
 
  她的臉看起來就不是廣東人,除了皮膚特別白,兩頰也非常圓潤,卻又不是孩子氣娃娃臉,而是與下巴弧成美麗嫻淑的鵝蛋臉;眼角也沒有一般嶺南女孩的尖細,而像兩顆水晶造的杏桃。鼻子尖挺像粉砌的屋樑。
 
  「這邊不是正門,你是找那一位?」
 
  「我想找體操隊的樂璇小姐。」她馬上回答說。
 
  聽見這句話,大概是我跟絲明臉上都露出驚訝的神情,她便又再問:「幹麼這種表情咧?你們認識她嗎?」
 
  「你找……樂璇小姐,有什麼事嗎?」我故且問道。
 
  「丫~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台灣國家體操代表隊的成員。」她說「我是來這邊當交換學生的,大概兩個月。我就想知道,能在資格賽上,把我平衡木成績擠成第二名的,到底是怎麼的女生呀。」
 
  「台灣……國家代表隊?」
 
  「嗯,我叫雨薇,沒想到這裡跟台北一樣,老是在下雨哩。搞不好是因為我的名字裡有『雨』字,都變雨女了,好哀傷喔。你們呢?哎呀~」
 
  正當她將手伸出來示好,手腕上的雨傘卻一滑掉到地上。
 
  她彎身想檢起雨傘。我卻看見了外套之下的草綠色小背心,低垂領口裡,是一道圓潤的乳溝與豐滿的乳側,還能看見黑色的乳罩。她檢起了雨傘,抬起眼,卻發現我的視線。
 
  她迅地站起來燦然大笑:「你這色胚~!」
 
  色……杯?那是什麼?



壹捌︱Ἠχώ︱艾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