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果……小果,你的電話響了哦~小果……」

  我從深沉的睡夢中醒來,不經意翻動沉重的身驅,卻在狹窄的床上碰到了女生的驅體。我醒悟到自己正身處在沚澄的房間裡,眼前一片幽暗,只有百葉簾外照進了熹微的橘色路燈。

  正當我掙脫想濃烈的睡意,摸不到放在沚澄書桌上的電話。沚澄的手臂卻繞過我的身驅,拿起接聽了:

  「喂,琪琪嗎?我是澄澄,是的,他在我身邊……我們早就睡了。妳等一下。」

  是森琪……?



  強烈的危機感驅散了我的疲憊,我撐起手臂,立刻接沚澄放在我耳邊的手機:

  「琪琪?是我,怎麼了?!」

  「小璇她說要去看小翼!!」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的,卻是森琪壓低了的聲線,異常匆忙地連珠炮發「我裝著要上廁所,偷偷打電話跟你說,我攔不住小璇的,你快過來──不,小璇妳等一下,我還沒好──」

  噗。電話掛線了。

  那獨特的回音……森琪是躲在廁所裡告密嗎?



  我的腦袋像被潑了冷水般瞬間清洗過來,翻開被鋪下了床,拿起手機的時間一看,「22:49」,這早就過了探病時間。

  「小璇要去醫院了?可是這個時間……」知道內情的沚澄也在我身後緊張地說。

  「不,小璇知道小翼原來的病房號碼,她可以偷偷溜進去」我下了床,火速穿上鞋子,披上外套「只是她不知道現在小翼已經病情加劇,被送到了加護病房。」

  對樂璇而言,小翼仍正身處3045病房。

  如果她到醫院以後,卻發現小翼被移送了──



  「嗯!!那我們快去!!」

  沚澄意會過來了,急忙應道。在黑暗中跟隨著我下了床,穿上長裙與球鞋,在白T恤外再披上了一件毛衣外套,拿起錢包及手機,便跟我一起離開了宿舍。

  樂璇由森琪陪伴著,睡在我的房間裡,從沚澄的宿舍過去並不遙遠,如果剛才森琪還在我房間的廁所裡,那麼我們應該可以趕過去,或許還來得及。

  「小璇發現什麼了嗎?」

  我與沚澄牽著手,在夏夜微涼的校園裡急步往前。

  「應該沒有……」我搖了搖頭「她什麼也不知道。大概只是心血來潮,想去看小翼而已,她每次生悶氣的時候都這樣,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沒想到,啊……會在這個時間。」

  今天下午我與藝莉從醫院回來後,我倆一時間都茫然若失。藝莉說,她有些事情想要弄清楚,自己一個回房間就好了。我也不好說什麼,與藝莉分別以後,我知道森琪陪著樂璇,暫時不會出事,心裡埋藏著疑惑的我,就當是逃避也好,便決定先去找沚澄。然後,我與沚澄在房間裡親熱,出門簡單吃了個晚飯,困倦的我就直接在沚澄的房裡留宿了。

  我以為,這一覺至少可以睡到天明。



  我與沚澄喘著氣趕著步伐,我拿起手機,打電話給藝莉。

  「喂?老公?這麼晚怎麼了?」

  藝莉瞬間就接聽了,她的聲線有點倦意,但很清晰,似乎仍未入睡。

  「小璇……她現在決定去找小翼!琪琪攔不止她。」我對藝莉說。

  「怎麼會──!」藝莉驚叫著,比我預期中還更緊張「她們出發了嗎?」

  「不,我與澄澄正趕過去,試試看把她攔下來。妳呢,妳在房間裡嗎?」

  雖然藝莉就算趕過來也未必有用,但向來冰雪聰明的她,卻不禁讓我心理有點依賴。



  「我……」藝莉帶著難言之隱地說「我……現在不在房間裡……」

  「啊?那現在妳在哪……?」我的思緒比我的呼吸更混亂。

  藝莉靜默了片刻,然後才回答:「我……正與明明在圖書館裡。」

  「圖書館!?」

  我詫異得停下了腳步,思考著是否因為腳步聲而聽錯了。

  「嗯……」藝莉的聲線有幾份苦澀「我們正在新聞資料室裡找十二年前的報導──」

  這時候電話傳來收到訊息的震動,我翻開電話一看,是森琪的信息:

  『We on taxi』(我們在的士上)




Ω

  沒想到,我竟要在一天之內往返兩次醫院。

  白色外牆的醫院在夜色裡彷似墓碑,既安祥而死寂。我與沚澄下了的士,衝向醫院的正門前方。因為有急症室與外科的關係,醫院是24小時開放的,我倆站在醫院門前喘著氣,略回過氣後,便故作平常走進醫院大堂裡。

  我與樂璇一樣,已經無數次探訪這所醫院,完全熟悉探病的路線。我牽緊沚澄,若無其事在櫃台護士察覺我們之前,迅速步進大堂,然後閃身進了走廊當中,儘量壓低腳步聲,火速向樓梯步去。

  「來不及了嗎……?」沚澄的聲線帶著幾份沙啞。

  「不知道……琪琪說到已了醫院之後,就沒有回簡訊了。」我回答說。

  當我們得知樂璇上了的士以後,也立刻走到大學外的馬路旁,截了一輛的士登上去,飛速駛向醫院,情況一如今天下午我與藝莉所經歷。只是追趕的對像,由靜蜓變成了樂璇。



  我推開了後樓梯的防煙門,看著有幾份陰森的梯間,小翼原來的病房在三樓。我望向沚澄:

  「澄澄,妳的腳傷現在有復發嗎?我們可能要用跑的……」

  「沒問題,去吧。」披著長髮的沚澄有點慌張,但還是果斷地搖了搖頭。

  我們步上階梯,開始往上飛奔,才跑了半層就開始喘氣了。

  我與沚澄艱苦的呼著氣,盡量加速,而我右膝上的關節舊患又開始發作了,我忍住酸灼的痛楚,只希望能在樂璇打開房門之前,把她攔下來。

  ──為什麼要如此痛苦。

  我在的士上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我會感到緊張,我會感到驚慌。

  為什麼,我不希望樂璇發現小翼病情加劇了。

  為什麼,我不希望樂璇與靜蜓有接觸。

  為什麼我開始同意藝莉提議的做法:

  我們就寧願裝著什麼都不知道,讓靜蜓人間蒸發,讓體育部解散,讓奧運資格被取消,讓我們折騰在虧空公款的官司當中。

  ──有什麼比這一切還更可怕?

  「呼──呼……」

  「澄澄?」

  沚澄不像我那麼習慣奔跑,大概跑到二樓中段,她掩住了的腰間,彎腰扶著扶手,皺起眉頭不斷喘氣。

  「不用管我……小果,你去追小璇,快點……我回過氣,就過上來。」

  「好……好的。」

  我知道沚澄只是承受不了橫隔膜的痛楚,點了點頭,決定先將沚澄丟下,然後繼續往三樓跑上去。我身上流著溫熱的汗,但瞬間又在空氣中冷卻了。

  比一切都更可怕的──

  不是靜蜓。不是官司。不是失去了場地。不是失去了奧運的資格。

  而是真相。

  樂璇一直隱瞞沒有告訴我們的真相。

  我猛力推開3樓的防煙門,跑進走廊裡。醫院建築結構簡單,來過探病多次,我早就記在腦裡,我依著記憶中的地圖,跑向3045號房。

  終於,我看見了走廊前方的她。

  「小璇──!」

  我用盡力氣大叫,希望阻止她的正準備推門的動作。

  喀躂。

  可是,來不及了。

  樂璇將手放在門把上,眼裡一邊奇怪而驚訝地看著我,但手腕還是扭動著門把。

  「咦……」樂璇發現了異樣「為什麼上鎖了?」

  我氣急敗壞走到樂璇身後,在她身邊的森琪正用慌張地看著我。

  「為什麼打不開?」樂璇不斷扭動著門把「她們怎麼把小翼鎖在裡面了,這到底是──老公?怎麼回事──等一下,快放手!!」

  我握住樂璇的手臂,拉開她抿在門把上的手,將她拖離了3045號房。

  「小璇,現在已經過探病時間,你這樣會搔擾到其他病人,我們先回去吧。」

  「嗚嘩呀~!!!做什麼啦!!」樂璇帶著困惑甩開了我的手,眉宇間展現惱怒「我要找小翼聊天呀,躲在病房裡就好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可沒有告訴你……琪琪?」

  樂璇疑惑地逼視著森琪,森琪逃避著樂璇的眼光別開了頭。我平復著奔跑過後的喘息:

  「小璇,你聽我說,我們先回去好嗎?我回去再解釋……」

  「解釋?解釋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公你好奇怪……琪琪?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樂璇來回審視著我與森琪。我看著樂璇眨動著的雙眼,看著明亮得太過銳利的瞳孔,盤算所有可能的理由與藉口──這時候,我身後也響起了腳步聲。

  「澄澄……?」樂璇看著我的身後,訝異得張大了嘴「怎麼連澄澄也……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不,小翼!!小翼!!!!」

  樂璇眼珠一轉,眼眶一紅,回頭就突然迅步往3045號房撲過去。

  「嗚──!!!小翼!!」樂璇大手扭動著門把,揮手拍著門「嗚──!!開門呀,到底怎麼了!!有人在裡面嗎?!小翼!!!」

  樂璇對著房間哭叫著,她大概是想到另一種可能性了。樂璇知道沒法打開門,急得哭出了淚,回頭又對我們怒號:

  「嗚嘩!!到底、到底──到底小翼怎麼了啊!你們一定知道什麼!!快告訴我──!!小翼到底怎麼了!!你們快說──小翼她到底──」

  我伸手想抓住樂璇的手腕,卻被她異常用力的抵開了。樂璇淚眼縱橫,我只是覺得胸口牽心地痛,早就亂了份寸,喉間再次哽咽難言,無能為力地面對著樂璇的哭號。

  「別碰我!!死老公!!快過訴我,到底小翼怎麼了!!為什麼房門會鎖上了呀!!!快說呀!!!嗚嘩嘩嘩嘩!!到底怎麼了呀!!怎麼你們都不說話──」

  「阿鈴。」

  樂璇在走廊的迴盪的哭叫聲,因為這個稱呼而瞬間寂滅了。

  靜蜓從走廊另一邊的轉角出現,正看著我們每一個人。

  樂璇流著眼淚的雙眼凝固了,微張的嘴唇彊硬靜默,怔怔地看著無聲出現的靜蜓。

  靜蜓依然是淡漠冷峻的表情,她步向我們,然後,擇下了黑色粗框眼鏡。

  「阿鈴,」靜蜓對樂璇說「妳還記得我嗎?我是阿婷。

  靜蜓踱步走樂璇,而樂璇仍然定睛看著靜蜓。

  「妳大概已經忘記我了吧,因為那年妳是如此討厭我呀。但我可完全沒有忘記呢,關於阿玲妳,還有關於阿翼──在十二年前,咕呃───!!!呃呀──!!」

  「小璇!!!」

  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結果最先反應的,反而不是與樂璇靠得最近的我。

  而且剛趕到了我們身後的藝莉與絲明,以及站在我身邊的沚澄。

  「呃咕──呀丫──!!!!」

  「小璇,快放手──不要這樣!!」

  樂璇將靜蜓撲到地,捏住了靜蜓的喉間。

  樂璇全身壓在靜蜓身上,靜蜓手中的眼鏡在飛到了遠處的地板上。

  藝莉、絲明、沚澄三人尖叫著想拉開樂璇,可是樂璇面露著令人心寒的兇惡,用戰抖的雙臂吃力地握緊了靜蜓的頸間。

  靜蜓痛苦的啞叫著,雙眼可怕地翻動,嘴裡吐出了唾沒。

  「小璇……」

  我走上前,抱住樂璇的肩膀,試著拉開她的上臂。

  她向我回頭一望───那是我從未在樂璇身上見過的眼神。

  如此絕望,如此憤恨,如此哀傷。

  如此急欲想殺了靜蜓。

  甚至比她在京都時,知道藝莉因為戀音卻想要退出體操隊的時候,還要兇崇千倍。

  「小璇……」我再喚了一聲「可以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嗎?關於小翼的事情。」

  樂璇的手臂軟化了,嘴角輕輕的抽搐著,兩眼無言地看著我。

  我趁機拉開了她握住靜蜓咽喉的手,拉起了她壓在靜蜓身上的身驅

  「小璇……」我對她說「無論如何,我仍然會愛妳,我仍然仍然會愛妳。請妳……告訴我好嗎?」

  樂璇一言不發,緊抿著嘴唇,眼角流出豆大透明的淚珠,劃過她的臉頰,繞過她的下巴,如雨水般滴落到地上。

  我將樂璇抱在懷裡,藝莉與沚澄扶起了靜蜓。

  我注意到藝莉雙眼通紅,心痛地看著我與樂璇。

  我當然知道為什麼。

  剛才,當我與沚澄登上的士後不久,我便收到了藝莉的電郵。

  她從新聞資料檔案中,找出一份老舊的報紙複印本。

  報導是十二年前的,標題是:

  <小五生高處戲耍釀慘劇 料終身成植物人>


伍玖︱Ἐρινύες︱厄妮露艾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