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蘇瓦松

馬塞爾·德蒙彼利埃尚未結婚,在首都沒有自己的住所。從擔任宮廷侍衛起,他一直住在叔叔波爾多侯爵家裡。侯爵的府邸位於蘇瓦松最好的地段,離王宮和帕里斯廣場都不遠。這座奢華的宅院綜合了藝術的精巧設計和自然的曼妙風光,三棟羅馬式別墅圍著綠蔭遮蔽的花園,無名的東方植物在外圍環繞,中央的波斯式鑲金噴泉不斷濺起清涼的潔白的水珠。百合、鬱金香、薰衣草、鈴蘭和鳶尾零零散散地種在四處,沒有明確的分布規律,卻絲毫不顯雜亂,而是呈現出一種自然的秩序。這是園藝師克利松的傑作,這個年輕人同時也是蘇瓦松最出色的一位畫家。靠近門口的地方有一顆蘋果樹,這是子爵剛到蘇瓦松時和堂妹卡莎一起種的,現在已經長得很高,開始結出青綠色的小果子。馬塞爾每次穿過這片雅致的花園都覺得輕鬆愉快。這裡彷彿有種遠古時代留存下來的幽靜氛圍,能使駐足其間的訪客回歸純粹的自然。這種恬靜、寂廖、無思無慮的感受使馬塞爾著迷,這個思慮過度的青年總忍不住沈浸其中。

院門是敞開的,從那裡進去徑直穿過花園,馬塞爾的叔叔波爾多侯爵一家就住在中間的主別墅里。那是一棟兩層的大理石建築,通體潔白,外壁裝飾著絢麗的東方花紋。別墅的一層是餐廳、宴會廳和其他禮儀活動的空間。二層則是侯爵家人們的起居室,包括馬塞爾的臥室。別墅的上方由多利安圓柱撐起一個小小的寬三角頂部,那是馬塞爾常去的藏書室。屋頂則是綠色的伊比利亞瓦。相比清新自然的花園,這棟建築顯得過分奢華。蘇瓦松的市民把它稱作「蒙彼利埃的王宮」,這個稱呼在革命前讓波爾多侯爵十分自豪,現在則讓他有些害怕。馬塞爾每天回家時,只要在這棟別墅門前叩動門環三下,然後等待七個數的時間,侯爵的老管家科貝就會把門打開,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行禮,革命之前老科貝說的是:「歡迎回來,馬塞爾少爺。」近來他的問侯語則變成了:「歡迎回來,馬塞爾委員。」

馬塞爾像往常一樣叩動門環,可是一直數到了十五也沒見老管家科貝來開門。他又耐心地等了一會,門還是沒有開,於是馬塞爾稍微加大了力度,再次叩門三聲。這次他聽到一陣急促而沈重的腳步聲。門打開了,出現在眼前的卻不是老科貝,而是波爾多侯爵菲利普·德蒙彼利埃本人。他是個體型發福的和藹中年人,胖胖的臉上有顆不易察覺的黑痣,和所有貴族一樣帶著一頭浮誇的白色假髮。

「叔叔,您怎麼自己來開門了?」馬塞爾問,他把外衣脫下來,整理一番後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又把佩劍取下放好,「科貝先生不在家?」





「他給自己放假了。」波爾多侯爵聳了聳肩。「這也是你們那個革命的功勞。現在全蘇瓦松的僕人都在街上閒逛,他們都學會了讀報、看戲、談論政治。我們這些侯爵倒是得在家好好工作,做飯給他們吃。」

「這也沒什麼不好,」馬塞爾用打趣的口吻說出真心話,「人人都是平等的嘛。」

「人人平等,」侯爵笑著表示贊同,他援引前軍事大臣德赫斯塔爾的俏皮話:「主人應該成為僕人的僕人。」

「主人應該成為僕人的僕人。」馬塞爾若有所思地緩緩重復這句話,他走到拐角的樓梯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擬定保衛首都的臨時徵兵議案。

「馬塞爾,我親愛的公民委員,先在這坐一會兒。」侯爵把馬塞爾拉到會客廳的沙發前,按著侄子的肩膀強迫他坐下,接著自己也坐到旁邊,他有些著急地問:「今天上午那個沒收貴族財產的議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那個議案沒通過。」馬塞爾簡明地回答。

「是的,沒通過,這我也聽說了。」波爾多侯爵說。「可是具體是怎麼回事呢?票數的比例是多少?我聽說又是那個艾呂雅提出來的?這是一個新近冒出頭來的壞傢伙,我預感他會給人民帶來很大的不幸。他和臭名昭著的夏多布里昂是一伙的嗎?」

馬塞爾逐條逐項地回答侯爵的問題:「是艾呂雅和布勒東的聯合提案,他們都是左岸俱樂部的領導人,最近在民眾中很活躍。投票結果是38票支持,151票反對,缺席和棄權一共62票。巴爾扎克主席和穩健派的代表們大多都反對這個提案。奧諾萊·斯丹達爾的反對意見特別激烈,他的演講很成功,爭取到了中間代表們的同情。夏多布里昂投了棄權票,可是他的激進派朋友有不少投了支持。此外就是艾呂雅和布勒東的左岸小圈子自己支持自己。艾呂雅和夏多布里昂不是一伙的,他們好像彼此都很討厭對方。」

「教士們的態度呢?」

「基本都投了反對。教會財產現在也岌岌可危,他們大概感同身受吧。」





波爾多侯爵摸著自己的鬍子,閉上眼睛細細思索。

「有人建議我回南方的領地躲一陣。」侯爵的語氣有些憂慮。「還有人說,不如乾脆賣掉蘇瓦松的房產,直接出國去威塞克斯避風頭。馬塞爾,你覺得有這種必要嗎?」

馬塞爾想了想,如實回答說:「我也不知道。議會的形勢變化很快,說不准第二天會怎樣。也許還是早點離開為好。蘇瓦松畢竟是事變的中心,漩渦匯集之眼,無論如何都挺危險的。」

侯爵慎重地點了點頭。「我現在只是擔心加布里埃爾的課業。卡諾先生不願意離開首都,在南方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學者。」加布里埃爾是侯爵的兒子,馬塞爾的堂弟,今年十二歲。卡諾先生是他的家庭教師。

「這要您自己抉擇了。」馬塞爾說。「不過依我看,找老師並不算是緊急問題。」

「確實不太重要,唉,」侯爵嘆了口氣說,「可是各種各樣的事情太多了。侯爵夫人也不願意走。還有你的堂妹卡莎,離開你一天她就活不下去,我們實在拿她沒辦法。」

侯爵提到卡莎,馬塞爾感覺有些頭疼。他剛到蘇瓦松時,卡莎還是個九歲的小孩。二十歲的馬塞爾壓根沒把九歲的卡莎當作一個女性,只當成親戚家的可愛小孩逗著玩,他倆一度曾很親暱。可是卡莎現在已經十四歲了,她對馬塞爾的感情越來越偏離了家人的正常軌道,變成一種依戀、仰慕和獨佔欲的混合物。如果有誰家的小姐稱贊了馬塞爾,甚至和馬塞爾交談幾句,卡莎小姐就會整天整天地鬧彆扭。如果幾天見不到她的堂哥,卡莎就像得了傳染病一樣臥床不起,把自己的指甲咬的亂糟糟。侯爵和侯爵夫人似乎並不在意自己女兒的這種危險情感,反而任由其發展,甚至還經常半開玩笑地推波助瀾。這讓馬塞爾不知如何是好。

「卡莎是不是也該……」馬塞爾斟酌著自己的用詞,「我的意思是,她也快成年了,也許可以稍微開始考慮婚姻問題了?」





「現在不行。」侯爵擺了擺手,一口回絕馬塞爾的提議。「如今這混亂的局面,誰知道哪家人能長久?羅什福爾搖搖欲墜,杜蓬跑到了威塞克斯,赫斯塔爾不僅自己倒台,孩子都跟著遭殃。要不是有你這個軍事委員撐著架子,我們蒙彼利埃也是岌岌可危。五柱石垮了三根半,下面的家族就更不用說了。連王上不也一樣被你關在巴爾迪歐宮了?鎖匠和律師成了部長,忠心耿耿的大臣卻成了階下囚。這樣的瘋狂年代,誰敢把女兒嫁人?」

「誰說我要嫁人!」卡莎侯爵小姐不知從哪裡跳了出來。她有著蒙彼利埃家典型的烏黑的頭髮和純黑色的眼眸,眉毛比一般女孩粗了些,頗顯英氣,身材和氣質已經有點貴族小姐的樣子,可是臉蛋仍像小孩那樣紅撲撲、肉嘟嘟的。此刻的卡莎小姐眼含熱淚,萬分委屈地撲進父親的懷裡。波爾多侯爵憐愛地撫摸她的頭髮。

「不嫁人,不嫁人,」侯爵悲傷地說,「我們的卡莎永遠不嫁人。」卡莎於是哭得更起勁了。

馬塞爾從沙發上起身,準備離開客廳。一方面他需要立刻著手解決徵兵問題,另一方面,他最近越發不知該如何與自己的堂妹相處了。卡莎看到馬塞爾要走,向他投來一個怨毒的眼神。

「您恨我,您想把我甩掉。」侯爵小姐在父親的懷抱里冷森森地對馬塞爾說。「我是那麼愛您,您卻不愛我,還恨我。多麼可怕的人。」

「我也愛您,可是我……」馬塞爾有些慌亂地解釋。他想起自己片刻之前還為朋友阿納托爾的處境感到好笑,無奈地搖了搖頭。馬塞爾不顧卡莎的控訴,硬著頭皮返回自己的房間。

誰知卡莎這次竟然追到了他的房間。她仍然流著眼淚,不依不饒地質問馬塞爾:「您為什麼這樣恨我!我做了什麼壞事嗎?」





「我一分一秒也沒有恨過您,」退無可退的馬塞爾指著腦門發誓說,「如果我有哪怕是短暫的一瞬間曾經恨您,就讓上帝的雷電貫穿我的頭顱。」

「也許您不恨我。可是您一點也不愛我。」卡莎抽泣著說。「您想讓我去跟別人結婚。您明知這樣做會殺死我。」

「我愛您。」馬塞爾說。「但不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種愛。我把您當作最重要的親人。」

「男人和女人的那種愛。」卡莎冷哼一聲。「原來您就是這樣看待我對您的感情,杜赫納子爵閣下,我明白了,您把我想得多麼下流!」

「男人和女人的愛也不一定要是下流的。」馬塞爾苦惱地說,想要找到一種語句向她解釋這裡的區別。但這是多麼混亂和難以理解啊。如果除掉肉慾的因素,對戀人的愛和對親人的愛又有什麼不同呢?也許區別在於激情、在於那種近乎神聖的狂熱。可那又是什麼呢?不管那是什麼,卡莎現在大概就對他抱有那樣一種純潔的激情。這讓馬塞爾感到十分惶恐。不僅因為卡莎是他的親戚。更重要的是,作為缺陷百出的人類,馬塞爾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一種強烈而狂熱的情感。

可是他又怎麼能讓十四歲的卡莎明白他的想法呢?卡莎也許連她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於是馬塞爾只能說:「我實在不值得您這樣認真對待。我是一個很卑鄙的人。」接著他開始歷數自己的罪惡。「我會因為掌握權力而驕傲。我瞧不起大多數人。我很少同情受苦的人,有時看他們受苦還感到快樂。我對許多女性有過下流的想法,甚至對一些男性也有過。我為自己的爵位和姓氏沾沾自喜,宣揚平等主義卻並不真的相信它。我還背叛了自己的國王。」

「您說謊。」卡莎看著他的眼睛說。馬塞爾的心裡一顫。

「您說謊。」卡莎又說。「您並不覺得背叛國王是卑鄙的。就是現在您也在沾沾自喜。您侮辱了我,又假裝侮辱您自己。其實您一點也不感到受辱,因為這麼做讓您覺得自己既高尚又誠實。」





卡莎並不愚蠢。馬塞爾無言以對,只得苦笑一聲。「您說的對。」他承認道。

「那麼,憑上帝起誓,您對我也有過下流的想法嗎?」卡莎小姐問,她的嗓音帶著些許怒氣,臉像火一樣紅。

「憑上帝起誓,絕沒有過。」馬塞爾說。「您乾嘛問這種問題?您還是個孩子,我怎麼可能有那樣的想法?」

「我對您有過那樣的想法。」卡莎小姐孤獨而勇敢地說。她擦乾眼淚,咬緊嘴唇,大踏步地走出馬塞爾的房間。



到了晚飯時間,卡莎沒有出現在餐桌前。

「她生你的氣,又在鬧彆扭了。」侯爵夫人笑著說,好像覺得這事挺有趣,她看了看丈夫那張憂心忡忡的胖臉,繼續對馬塞爾說:「這個歲數的女孩都這樣,自古以來便是如此。不用管她,明天自己就好了。」





老管家科貝剛剛回來,脖子上還系著革命的藍色領結。他一回來就自然而然地接手家裡的工作,把卡莎小姐的那份晚餐端上樓,送到她的屋裡去。已經吃完晚飯的馬塞爾感到有些愧對自己的堂妹,便跟著老科貝上樓,趁老管家送飯的功夫偷偷往卡莎的房間瞄了一眼。卡莎正端坐在她的床上,聚精會神地望著眼前的牆壁,彷彿在研究哲學問題,對送飯進來的科貝看也不看一眼。

還是不要給她虛幻的期望了,馬塞爾這樣想,一言不發地返回自己的房間。他在屋裡踱步幾圈,又坐回自己工作的桌案前,繼續考慮建立軍隊的問題,很快把卡莎小姐拋在腦後。徵兵法案的草稿他已基本擬好了。計劃在蘇瓦松招募八千到一萬名士兵,年齡二十到三十歲之間,報酬豐厚。這筆錢先用馬塞爾自己的財產墊付,足夠維持一個月,那時公民會議的撥款應該也批下來了。現有的一千五百名禁衛軍士兵都是紐斯特里亞的精銳,是馬塞爾親手訓練出來的。就以這些人為骨架組建革命的第一支兵團。每個禁衛軍負責訓練六到七名新兵,訓練結束後直接成為他們的軍官。預備隊在訓練中同時向東北邊境移動。估計有一個月的操練時間,如果操練的質量能得到保證,那麼這也夠了。這支部隊只要能支持兩三個月,後方的徵兵機器就可以運轉起來,那時局面就不會如此困難了。紐斯特里亞的火炮優勢遠勝薩克森人,如今雖然炮兵多已散伙,可是大炮本身畢竟難以跑掉。三個星期的時間足夠把北方的火炮集中到邊境線上。這段時間之內得想辦法把逃跑的炮兵弄回來一些……馬塞爾正在桌前進行漫無邊際的思考,一個清脆的男聲打斷他的思緒:「您好,德蒙彼利埃委員,冒昧打擾您。」

馬塞爾回過頭去,看到克利松那張略帶羞澀的臉。克利松和馬塞爾年紀相仿,身高也差不多,但比馬塞爾瘦些,也更秀氣。他的皮膚白得有些不健康,一頭棕褐色的捲髮蓋住他的耳朵。他是個藝術家。樓下的花園正是出自他的手筆。他還獨創了一種只用特定色系作畫的風格,這些畫在蘇瓦松頗有名氣。波爾多侯爵是他的長期贊助者。克利松平時就住在宅院東側的那間別墅,不常與贊助者一家來往。馬塞爾鮮有機會同他交談,但是很欽佩他在藝術上的造詣。或許還因為二人的性格相似,馬塞爾對這個沈默寡言的藝術家頗有好感。克利松的臉上總是露出憂鬱的神色,此刻也不例外。

「您好,克利松先生。」馬塞爾並未介意對方擅闖房間,反而因他找上門來而有些欣喜,客客氣氣地問:「您有什麼事嗎?」

「聽說您的部隊最近要在蘇瓦松徵兵,」捲髮的畫家小心翼翼地說,「不知我能否報名?「

馬塞爾有些詫異地看看他。克利松無意識地挺直腰板,可還是顯得不太有精神。他就像浪漫派筆下的那種少年,潔白、純淨而脆弱,好像隨時能被一陣風摧毀。馬塞爾很尊敬克利松的才能,但對他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軍人頗感疑慮。

「您為什麼想要進入軍隊呢?」馬塞爾問。他的語氣和緩,並不帶有敵意。

「我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可是說出來您大概會覺得可笑。」克利松認真地說。他的面色凝重,彷彿這理由不是一種動力,而是一種難以逃避的災厄。

馬塞爾輕輕點了點頭。他被對方堅定的表情打動,沒有繼續詢問。「我會記下您的名字。不過我或許不能為您謀得一個多高的職位……」

「我不是這個意思,」克利松驚訝地說,他的目光真誠,蒼白的面頰微微泛紅,「憑上帝起誓,我絕不是為了官銜來找您。」

「我絕對相信這點。」馬塞爾鄭重地說。

克利松舒了一口氣。「謝謝您,馬塞爾委員。革命以來我一直想要進入軍隊,可是哪裡也找不到徵兵的地方。」克利松低下了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而且我擔心自己通不過體檢。」

馬塞爾再次看了看克利松,覺得他確實有通不過體檢的可能。

「阿納托爾說您正在計劃徵兵,」克利松繼續說,他高興時的嗓音很好聽,「讓我直接來找您,我就來了。沒想到這麼順利。」

「阿納托爾?」馬塞爾有些疑惑地問。

「阿納托爾·葉甫謝耶維奇,法律公民委員。您不認識他嗎?他很早以前就是我們畫社的成員。」

「葉甫謝耶維奇委員還會畫畫,這我倒是初次聽說。」

「仔細一想,」克利松說,「倒也沒看他真的畫過什麼。」

又是阿納托爾,馬塞爾懷著好奇與疑慮的心情默默思索,阿納托爾·葉甫謝耶維奇,還有誰不在你的網羅之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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