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蘇瓦松(1)

馬爾利翁宮位於帕里斯廣場東南一街之隔的地方,與廣場北邊的議事廳相對而望。這座宮殿是赫斯塔爾王朝歷代君主的主要居所,在洛文朝它淪為次要的配殿。革命正式爆發後,帕里斯廣場上的議員們遷入此地,不久把它確定為公民會議的正式場所。這裡的議席是最近臨時擺出來的,從附近的宗教學校借調了不少形狀各異的桌椅板凳,終於湊出二百五十一個完整的席位。代表們的座位前後共分七排,十分勉強地圍成一個扇形,扇形的圓心是議會的講台。這座純由大理石打造的講台倒是挺氣派,是埃納河右岸街區的革命神父們從自己的教堂里捐贈的,當時出動了七名議員才把它跌跌撞撞地搬進馬爾利翁宮,路上還磕掉了一個角。代表們的座位後面還有廣闊的空間,這就是所謂的「旁聽席」。雖說有這麼個文雅的名字,實際上這個區域根本沒有什麼席位可言。湊熱鬧的市民和頭腦靈活的商販在此自由進出。出於種種原因需要發言的非議員人士也在這裡站立等待。杜勒納子爵馬塞爾此刻就站在這個區域。他雖然是議會任命的軍事公民委員,自己卻不是當選的公民代表。至於為什麼會如此,原因也很簡單:子爵自己沒有參加選舉。

距離議程開始還有一個小時,大廳里已經零零星星地坐了二三十位公民代表。代表們起初並無固定座位,後來逐漸按照政治立場自覺分成了不同的地理區域。面向講壇方向,最右邊約四分之一的席位是教權派和絕對君主制的擁躉,議員們把這些人稱作「眾老頭兒」。緊挨著老頭兒們,但稍左一點的一個人數不多的小團體是王政派。王政派代表多數有軍隊背景,他們效忠夏爾國王,對建立憲法一事抱著姑且觀望之的曖昧態度。正對講台的整個廣闊的中部由穩健派議員的鬆散聯盟佔據,他們目前佔有三分之二的議席,人民委員會主席巴爾扎克是這些人公認的領袖。巴爾扎克的綱領性宣言《如何解決當前的政體危機》基本反映了他們的訴求:貴族和全體公民相互制衡的兩院制議會,在憲法和國王的監護下有序運轉的政權。一言以蔽之,全盤照抄威塞克斯體制。最左邊的一小撮激進議員人數不多,但是他們的叫聲最為響亮。讓-皮埃爾·德夏多布里昂、喬治·雅克·布勒東和馬克西米連·艾呂雅是其中的知名人物。這些人對君主制、宮廷、王后的洛林集團乃至國王本人抱有不同程度的敵意,這敵意目前還是隱忍克制的,不過很快就將爆發出來。

正對講壇的最前排議席上坐著一個不修邊幅的胖子。這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黑髮蓬亂,眼睛炯炯有神,一撮小黑胡梳成八字,雙下巴,臉上的肉微微顫動。他正眉頭緊鎖地讀著手裡的一份簡報,肥大的肚子把粗布襯衫撐得很鼓,脖領和胸前有幾處墨水的污痕。這個顯出七分野性的中年人就是議會多數派的領袖吉爾貝·德巴爾扎克。他曾是商販、律師、學者,十九年前他是攝政王立憲委員會的顧問,十八年前他是國王夏爾的囚徒,三年前他是越獄而出的逃犯,現在他是紐斯特里亞公民委員會的主席。

巴爾扎克主席放下手中的簡報,面色凝重地看向講壇的方向。剛剛向他提交這份不祥報告的議員此刻仍玩世不恭地站在那裡。巴爾扎克主席的眉頭仍然皺緊,左手拇指不斷在自己兩層下巴的中間撓來撓去。





「洛林議會宣佈脫離王國了?」主席懷疑地詢問對面的議員,彷彿從沒看過桌上的那份報告。

「宣佈了。」對面的議員果斷地回答。他是個個子很高的年輕人,此刻正斜靠在議會中央的講台上,滿不在乎地與前排的巴爾扎克主席相對而視。這位議員有一頭金色的中長髮,原本能夠垂到肩膀,如今扎成了一股馬尾辮。他也穿白襯衫,但與巴爾扎克主席正相反,他的襯衫平整潔淨,下擺利落地塞進牛皮鞣制的貼身長褲里。總的說來給人一種幹練的印象。

「真的脫離了?」巴爾扎克主席又問,這次是憤怒和焦躁的語氣。

「真的。實際上比脫離更糟,他們現在向薩克森效忠。」那位幹練的青年議員說。

「他媽的,這是怎麼一回事?」巴爾扎克主席罵道,唾沫星子飛濺到馬爾利翁宮的空氣中。他大聲質問,怒吼聲響徹會場:「薇薇安·洛薩逃跑了嗎?」





「王后還好好地關在那兒。」向主席提交情況簡報的議員鎮靜地回答。「但是她退位了。作為洛林女公爵,她把公國傳給了她弟弟。法理上這沒什麼問題。」

「法理上沒有問題,阿納托爾,」不知何時走到主席身旁的夏多布里昂議員冷嘲熱諷地說,「可是事實上是叛國。」

讓-皮埃爾·德夏多布里昂現年三十五歲,是布里吞的沒落貴族,有著高高的鼻梁、突出的顴骨和凱爾特人標誌性的紅頭髮、藍眼睛。在成為公民會議的代表前,夏多布里昂是個商業船隊的船長,如果你相信他本人的說法,他還是個東方探險家。

「水手,你無權使用‘叛國’這個法學詞彙。」巴爾扎克主席蔑視地看了夏多布里昂一眼,在他看來這人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煽動家。

「確實如此,正如公雞的叫聲帶來了日出,談論叛國罪也會製造出叛國行為。」夏多布里昂冷冷地說,他轉向主席對面的青年議員,用疑惑的腔調問:「阿納托爾,為什麼我們的主席這麼害怕‘叛國’這個詞?難道他本人有志於此種事業?」





金髮的青年議員——法律人民委員阿納托爾·葉甫謝耶維奇聳了聳肩,和聲細語地對夏多布里昂說:「我們這些卑微的心靈,無法理解您和巴爾扎克主席兩位偉人的爭鬥。」他畢恭畢敬地向二人中間的空氣鞠了一躬,臉上浮現出可以說是歡快、也可以說是嘲諷的笑容。

「葉甫謝耶維奇委員,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得時時刻刻扮成小丑。」巴爾扎克主席惱怒地說。他無處發洩洛林背叛引起的怒火,就把身旁每個人都當成了洛林人。

「讓我扮演一個小丑吧,讓我在嘻嘻哈哈的歡笑聲中不知不覺地老去,」阿納托爾引用莎士比亞的台詞,繼續插科打諢,「寧可用酒溫暖我的腸胃,不要用折磨自己的呻吟冰冷我的心。」

巴爾扎克主席萬分不屑地從鼻孔邊緣擠出一個最最不屑的冷哼。

「走吧,我們還是走吧,」夏多布里昂拍了拍阿納托爾的肩膀,輕笑著說,「巴爾扎克主席就要咬人了。」他說著向左側自己的座位走去。

阿納托爾也向大廳右側教士聚集的地方蹦蹦跳跳地走了過去,中途沒有忘記回頭對主席說:「我絕不同意夏多布里昂議員最後的觀點,巴爾扎克主席!」

「我是會咬人的,水手,這話你沒有說錯,」巴爾扎克主席朝夏多布里昂的背影大聲說,「【公民會議】是會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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