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安小心翼翼地躲過醫院的人潮,逃到了出口。還在盤算著接下來怎樣做,卻感覺到從胃裏揚起讓她作嘔的不適感。葯力似乎要過了,這種不適是每次用葯後的後遺症。只是上次身體被雨淋壞了,才特別嚴重。

不過,一般來說葯效不會那麼短。

難道⋯⋯

突然,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某人捉住了。這個人緊緊牽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草叢裡一個隱蔽的角落。楊安本想用力掙扎,卻怎麼也使不上力。只好被對方牽著走。

「死不去吧?」楊安聽到了一把男人的聲音。是抓她回來的那個可恨的警察。這可不妙!她立刻嘗試掙脫,可是身體就是使不上勁。





「好啦你就別掙扎了,我不是來抓你回去的。」振華牢牢地抓住楊安的手,同時示意她冷靜下來。楊安才不願意任人擺佈,還是拼命扭動了數下。只不過當她明白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可能掙脫這個大男人的手,即使不願意冷靜,也必須得冷靜。

等她似乎放棄了掙扎,才慢慢鬆開手,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為她蓋上。

這時藥效剛好完全失效了。

楊安無力地坐在地上,讓振華幫她穿好了外套。

「抱歉,我手邊沒有隱形藥,只有把你那枝變壞了的還給你用。」





「為什麼要幫我?你有什麼企圖?」楊安緊緊捉住振華的外套。她信不過振華,但她相信這件外套至少能蔽體。

振華卻說:「才沒有什麼企圖。就是為了把戰友救出來。反抗份子互相幫助不是應該的嗎?」

「戰友?」

「對。反抗勢力的戰友。」振華眼神都亮起來:「別看我是警察就認為我是政權的走狗。我一直都在拯救著被抓的反對黨人。我是警察,因利乘便,更能夠幫助被捉的同伴逃脫。」

楊安還是半信半疑地看著振華。這傢伙穿著警察制服,更加是抓自己回來的人;但他卻說自己是自己人,而且也的確是他協助自己逃跑的。





可是如果他是反抗勢力的成員,怎麼會沒有辦法取得隱形藥水,而要給我一瓶壞掉的?而且真想救我的話,為甚麼不直接放走我,而要搞出這麼一件麻煩事?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已經把你救了出來,剩下的就你自己處理了。」振華見楊安還是抱持著戒心,也顯出一副無意糾纏的樣子。

「謝謝。就此別過。」楊安也不想花時間糾纏,就掙扎着站起來,腳步踉蹌地離開了。

振華目送著楊安消失在夜色之中。

這下又得忙了。振華臉上露出了一絲狡詐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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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確定自己並沒有被任何人尾隨之後,楊安開始思考接下來她該怎麼辦。

現在的楊安身上只有那個警察的長外套,和那瓶過期的隱形藥。除此以外她不僅身無分文,更是赤身露體。

回家恐怕已經不是選擇,她的父母已經知道她被捕,按照楊安對他們的了解,她知道父母並不是站在她這邊的。加上她家肯定會成為警察的重點監察對象,還沒到已經被捉回去了。





總之她現在不能夠回家了。也許反抗勢力的據點是個可行的選擇?不,萬一那個警察還在用什麼方法來跟蹤自己呢?這樣整個反抗勢力的據點就會被暴露了。

還是見步行步吧,總之現在首先要找點衣物和食物。

在夜色之中,楊安靜靜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單薄的外套不足以抵禦陰涼的天氣,她赤裸的雙腳也早經不起磨損,血肉模糊了。只不過她早已適應了寒冷和痛楚。

這些事情在她成為反抗勢力的一員之後就常伴左右。隱身無法套用在衣服上,她因而習慣了寒冷,逃跑和被抓也不是第一次了,因而也習慣了傷痛。只是從前比較謹慎,往往證據不足,今次人贓並獲,她很難再等律師救援,只能逃跑了。

街燈昏黃,還沒有路邊商店的招牌那麼光。即使所有店舖全都關門了,還是招牌卻全天候工作着。

楊安看到了一家賣鞋的店舖。她繞到店舖的後巷,想看看有沒有被丟棄的鞋子還能穿。

與光鮮潔淨的店面不同,後巷全是骯髒的積水和垃圾。蟑螂和老鼠在水管和雜物之間亂竄。楊安盡量選擇些沒有積水的地方作為落腳點,攝手攝腳地前行。





她看見牆角堆積着一些鞋盒,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後從最頂一個盒子開始,逐個打開。

空的,空的,還是空的。這個有了,不行,這太小了穿不下。這個?這個鞋底不見了。結果能穿的一雙也沒有。

楊安歎了一口氣,把盒子整齊放回去,再看看四周有沒有別的鞋子或者別的可以包裹腳踝的東西。但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還是離開吧。她想。

腳底磨損的地方已經不再流血,但卻沾滿了污水和髒東西。她在某個角落找到一張報紙,用它擦了擦雙腳的污漬。儘管她很清楚,不一會兒還是會再次弄髒。

回到街燈下,楊安把手中的舊報紙投進垃圾桶。忽然被一個衣衫襤褸的大漢狠狠地呼喝。

「你幹什麼!?」

他氣沖沖地來到垃圾桶前,一把掀開垃圾桶蓋,把剛剛被扔的舊報紙撥開。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垃圾桶底的一個吃剩的外賣飯盒。





「幸好無弄髒。」大漢像個孩子般對着飯盒笑了。隨即他又轉個頭向楊安投以怒目:「你新來的嗎?不懂別瞎撞好不好?這個垃圾桶靠近小食店,常常有些吃剩的食物在這裏。尤其是晚上,店東也會把賣不出的倒掉。這是最好的晚餐,懂嗎?」

楊安似懂非懂地點頭。看到食物也不禁覺得有點肚餓。

「想吃?做夢吧!」大漢看見她的目光,連忙轉身護住食物:「這是我的晚餐!」説着,開始把兩粒燒賣塞進口中。

「不是不是。」楊安否認自己想吃。垃圾桶不知道有多骯髒,這些食物怎麼能吃?楊安雖然餓,但是不敢把這些放進口中。

但是她的肚子卻咕咕叫了。

「算了,給你分一點。」大漢心軟了,給楊安留了兩顆魚蛋。

咖喱的色澤説不上多麼誘惑,魚蛋也早放涼了。但是至少看上去是乾淨的,沒有沾染到什麼骯髒的污漬。





只是它們始終是從垃圾桶找出來的食物,實在很難讓人接受。

「受不了嗎?」大漢輕笑一聲:「這都受不了,怎麼生存啊,小姑娘?」

大漢把最後兩顆魚蛋倒進自己口中,然後邁步。沒過幾步,他回頭示意楊安跟着自己走。

兩人走着,來到了一條後巷。相比鞋店後巷稍微乾淨一點,沒有那麼多積水雜物、蛇蟲鼠蟻。大漢走到巷子深處,楊安這才發現這裏放着一個被鋪,還有一些紙皮、水和乾糧之類。

「吃這個可以了吧?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大漢從雜物中找出一個包裝完好的雪芳蛋糕,遞給楊安。楊安接過之後看了一看,居然還有兩天才過期。

「是上次社工給我的,很新鮮。」大漢説:「本來打算明天才吃,現在唯有給你了。給我記住了,早晚要你還的。」

「你想怎樣?」楊安下意識護着身子,退後兩步準備好逃跑。

大漢呆住了兩秒,忽然又哈哈大笑起來:「你怕我吃了你啊小姑娘?像你這種毛都未齊的小孩子,胸都沒有,多少該有點自知之明吧!」

楊安聽着,半信半疑地解除警戒,開始打開包裝。也不忘道謝。

楊安吃着,已經餓了很久的她久違地嚐到了食物的味道,即使只是普通得不行的包裝食品,也是滋味無窮。

大漢不知道從哪裡拿出幾疊報紙,抽起三數張。他一屁股坐下在床鋪上,開始折起來。

楊安吃得很急,差點咽住了。大漢給她遞上一支水。「也是全新未打開過的。」他補充道。

楊安也是接過水之後馬上灌上幾口。頓時舒服不少。然後大漢又遞上一雙剛剛用報紙折的拖鞋。

雖說是鞋,但看來更像是紙船。只是船體上有一條脆弱的繩子繫着兩邊船身,穿上後不至於掉落。

「穿上吧!萬一踩到玻璃還是什麼的,嬌生慣養如你,肯定捱不住多少次。」

「謝謝!」楊安有些受寵若驚,但還是接受了好意。

鞋子穿起上來並沒有多舒服,踏在地上還是沒多少緩衝作用,跟沒穿的時候差不遠。但還是能感覺到大漢有特別加厚了鞋底。

「小姑娘,看你白白胖胖的,怎麼淪落到這個樣子?」大漢拍拍床鋪,示意楊安坐在他身邊。

「一言難盡。」楊安歎氣。

「離家出走嗎?跟家人吵架了嗎?」大漢開始胡亂猜測:「你媽說了些『生你養你養到那麼大怎麼你這麼反叛』之類的說話?」

事實上楊安母親的確說過。不過也是很久以前,她剛剛開始加入遊行抗議的時候。那時人們還算是和平的表達意見,但已經漸漸發生些警民衝突。可是在上一代眼中,有異議本就是怪異。

楊安輕輕搖頭,示意大漢猜錯了。

「這麼複雜的嗎?我還以為青春期的孩子全都是煩惱這種事。」

「青春期的孩子可有很多要煩惱的,家庭、學業、感情、前途⋯⋯」楊安忍不住吐槽:「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才是。」

「難道是你學人家做生意,開什麼IG Shop之類的,然後把本錢全部虧清光了,你沒錢還債,然後被高利貸強迫錢債肉償之類的?」

「才不是!我可是冰清玉潔的!再說,我也沒有這種生意頭腦。」楊安轉身看着大漢,一邊用雙手護着身軀,一邊用厭惡的視線抗議着。

「好吧,我胡說的。」大漢伸了個懶腰:「這樣吧,要不我先說我的故事,然後你再說,我們交換。」

「其實是你自己想說而已吧?」楊安解除了警戒,雙手撐在牀邊,搖擺着雙腳。她也對眼前這個對她好的人產生了點興趣。

「你就當是吧。我可是好久沒遇過能談天的人了。」

「社工那些不行嗎?他們不是會常常送食物給你?」

「他們就只是把我當成工作和任務而已。派完食物就走,哪有這麼多時間逐個露宿者關心。」大漢歎息:「曾經也有一個漂亮的姑娘願意聽我們說話,但是不久就沒再來了,似乎是花太多時間陪我們這邊,卻未能好好完成其他任務。」

「最近他們福利局好像也有不少政治任務。社工也要趕kpi了,譬如說,一個季度內要令一地區露宿者減少幾多成之類。我也是聽最近來驅趕我們的社工說的。所以他們現在如果勸不走我們,馬上就來硬的。」

「這麼可憐的嗎?」楊安經常看新聞,也自問對社會不同民生議題有些了解。可是她真的沒聽過原來這城市的所謂「良好市容」是這樣來的。

「也沒有多可憐,我們就走去別的地區,下次再被別人趕的話就再走。」大漢說起這事,一念輕鬆的樣子:「從前我欠着一身債,那時可就不是聽聽話話遷居一下就能解決的。那些債仔可是會要了我的命。」

「所以你才是生意失敗,借了高利貸的那個。」

「對。」大漢將雙手放在腦袋底下,仰望天空:「我本身擁有一間小小的旅行社,主要接待內地客人。平常的話內地遊客的錢最好賺了,他們帶着大把鈔票來,花錢毫不手軟。所以雖然我們規模小,沒接到很多團,但至少還是有些利潤。」

「然後是疫情,所以直接倒閉了?」

「倒也沒這麼快,疫情開始時我們還沒有差到說倒閉就倒閉。但是誰料到這場疫症會持續這麼久呢?政府封關一封就是三年,最初看見裁員潮的時候,我還想着這是個擴張的好機會。趁薪水比較低的時候快快請多點人,卻直至耗盡了資金,都等不到下一團旅行團。政府的幾輪救濟措施,金額少得可憐。還不夠撐起一季的營運開支。派得這麼少又不及時,不如別派。」

「於是我賣了樓,賣了車,賣了可以變賣的一切。再出盡人情牌,東借西湊,試圖幫公司捱得越久越好。我覺得,總不會永遠不再解封的吧?你看!現在不就解封了嗎?只不過我的公司支撐不到這一天而已。」

大漢從回憶之中回到現實,側頭看着楊安。

「做生意就是一場賭博。不對,大概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而我賭輸了。我輸了給時代。」

「會不甘心嗎?」楊安問。

「當然會。每個賭徒總是希望下一盤能夠翻身。只是我沒有翻身的本錢而已。」大漢坐起來,對楊安説:「到你了。」

楊安被叫到,有些緊張,欲言又止的。

「不想說就算了,我睡覺去。」大漢見女孩不想說,便馬上轉身,曲起雙腿躲過女孩,落在被鋪上。再在床上一個翻身,把被子蓋好。

楊安漸漸習慣這男人的怪脾氣,知道他事實上是個好人,就是愛鬧彆扭而已。他為自己準備了鞋子,也分了寶貴的食物給她,她心裏也對他產生了信任。

於是向他說了自己是反抗勢力的人,正在躲避追捕。

「我喝了藥之後不知為什麼肚子十分痛,而且隱形能力也很快失效了。結果就是很容易地被包圍,帶走了。」

「後來遇到個自稱是同伴的警察,在他的幫助下逃了出來。」

「鞋子、衣服什麼的,都是因為要逃出去所以不得不丟棄,結果就剩下那個警察的這一件大衣。」

大漢一動不動地聽着,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

「我也不想這個樣子四處流浪,但是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楊安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但是還是有點想哭的感覺。接下來怎麼辦好呢?她抬頭想看看天空,卻只見四周的高牆圍繞着後巷。

與其想明天怎麼辦,不如先想想今晚該睡在哪裡?又或者還是不睡算了?

她找了找四周的雜物,找到了些紙皮箱之類,再找到個乾爽的角落,舖在地上。實際上跟就此睡在地上也分別不大,就是心理上舒服了點。

不知道大漢睡着了沒有,要是他知道我翻他的東西,用他的紙皮,他會不會生氣呢?

楊安也沒法得知現在的時間,不知道距離明天第一縷陽光還剩下多少時間能夠讓楊安安心睡眠。畢竟一到早上人多起來,警察的人手、巡邏的人數也會多起來。

不過即使是晚上,說不定警察也是會隨時出現。

楊安還是戰戰兢兢地躺下。即使地板太硬她睡不着,至少也要閉目養神一下。

就結果而言,她還是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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