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
 
人的渺小,在於無法掌握自己未來。任憑你再聰明,計算再多,到最後卻可能導向跟你想像的完全相反的結局。
對阿葵,我完全是好意。我希望她能成為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女孩,掌控自己的人生,所以在她思緒混亂的時候,我不想佔她任何便宜。
 
然而,我這自以為是的想法,反而把她推進了絕地。
我錯了。因為前提錯,所以結論皆錯。
從一開始,阿葵就不是能獨立思考的女孩。她,只不過是在價值觀扭曲的鄉村被洗腦長大的無知少女,所以,當我叫我自己思考,她也只能得出價值觀扭曲的結論——她,竟然決定履行自己的「天職」,進行那噁心的儀式。
 
成人禮舉行前的那個下午,阿葵從我房裡跑出去之後,我馬上追上去,拉住她叫她好好想清楚。然而,她卻像豁出去似地,偏執於自己的判斷。




她反智的結論令我大感憤怒,我們在門廊下起了爭執,結果很快就引來了桃姨把阿葵帶走。
阿葵依然回頭看了我一眼,但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求救,反而閃著捨身取義的光芒。
我後悔莫及,心痛如絞,卻已無可如何。
 
我不能消沉下去。相反,正因為無法拯救巽葵,更堅定了我要帶妹妹逃亡的決心。
雖然今早妹妹的確離開了天等房,但以她鬼靈精的個性,卻很有可能潛回屋裡繼續她的偵探遊戲。於是我在天等房裡細意找尋妹妹的下落。
天等房的大小跟嶺南地區的大戶人家遺址差不多,但設計比較複雜。門廊九曲十三彎,房間眾多,轉了幾個圈之後,我已經分不出東南西北。
亂闖了一會,不知怎地又回到昨晚細姨帶我去的後庭。廚房、雜物倉庫、浴場三幢建築物平排孤立於禿地上。
 
即使我覺得妹妹應該不在這裡,但我還是一間一間看過來。這廚房跟巽榣工作的村民廚房相像,面積比我家客廳還大兩倍不止,應該差不多有五百呎。土沙地面,食材如玉米、蕃薯等和柴枝隨意堆放在地上,爐子自然也是燒柴的吹炊,到處透著濃郁的鄉下味道。




我對廚房本來就沒多大興趣,看一眼確定妹妹不在,便馬上轉移陣地去看旁邊的倉庫。不知是儲物需要還是建築年份問題,倉庫以石磚建成,跟天等房裡其他建築物格格不入。倉庫那雙木門緊閉,門閂上積著厚塵卻留有幾個手印,似乎最近被人打開過。我心念一動,連忙拿起門閂,伸手去推門。
 
木門伴隨著「嘰呀」的聲音開啟,裡面傳來一陣和著塵埃的霉味,惹得我鼻敏感發作,連連打了五個噴嚏。我用手捂著口鼻,跨過門楣走進倉庫,只見裡面面積比廚房大上一圈,卻積滿了雜物,大至木桌木椅,小至磚頭瓦片,似乎大多是天等房的修緝用具。
我小心奕奕地從雜物的縫隙之間鑽進去,正覺得舉步維艱,身後突然傳來陰沉的聲音︰
「你係度做咩?」
 
我全身一震,慌張地回過頭去,只見矮小的玎公公正站在倉庫外,禿頭和眼裡都閃著寒光。
「無咩……我見阿妹唔知去咗邊,所以想睇下佢會唔會匿咗嚟呢度……」
「茹小姐當然唔會係呢度。倉庫係下人嘅地方,請迅少爺即刻出番嚟。」
他的用字雖然尊敬,但語氣卻無比強硬,彷彿我才是下人。




我擺擺手走出來,又問︰
「係呢,你話阿茹唔會係呢度,你係唔係見過佢?」
 
聽我此言,玎公公突然停下擱上門閂的雙手猛然回頭,目光裡滿是戒備︰
「你點解突然咁關心茹小姐嘅行縱?你,有咩企圖?」
他的眼神彷彿已經看穿我想拐走妹妹的計劃,我心臟猛跳起來︰
「吓……?我只係想搵個妹傾下偈……既然你無見過,咁無嘢啦……」
「我的確無見過。」
「好,唔該……」
「等一等。」
我正想逃走,玎公公突然語氣冷淡地叫住我說︰
「今晚葵小姐成人禮,係佛滅鄉頭等大事,所有人都必須出席。請迅少爺好好準備一下,唔好失咗禮數。」
 
一聽此言,我氣不打一處來,也管不得玎公公的冷眼,轉身就往外走,直奔出天等房大門。
其實,我並沒有特別目的,只是想逃避這些守著變態鄉規的人,逃離那噁心的儀式。




不過,今早我已經在外頭繞了好大一圈,依然沒遇上妹妹,正漫無目的不知該往何處去,卻突然聽到有人叫喚妹妹的名字。
 
那是一把溫軟的女聲,來源自天等房旁邊的樹叢裡。我感覺有異,便躡手躡腳走近樹叢,只聽那聲音又說︰
「……當時佢可能……咁樣嘅反應……危險……無錯……所以……決定舉行成人禮……如果順利……」
 
對方聲線很細,而且斷斷續續,既像是在說電話,又像是跟誰在說悄悄話。然而,這鬼地方連手提電話都收不到訊號,可以斷定她正跟什麼人商量事情吧。
問題在於,為什麼會提到妹妹呢?
我掛心妹妹的安危,便藏身樹後,一直仔細聽著樹叢裡的動靜。奇怪的是,等了良久,裡面卻沒再傳出一聲半響。
 
我正想要探頭察看一下——
「哇!」
「啊!」
卻跟裡面的人正正打了個照面。
 
對方的桃花眼睜得老大,彷彿上課偷吃被抓包的小孩,但迅速又裝出鎮定的樣子跟我說︰




「阿迅,你出嚟散步哦?」
「係呀……桃姨,你頭先同邊個講嘢?」
她貌甚出奇地望我一眼,反問︰
「我同邊個講嘢?」
「無咩?奇喇,點解我聽到……」
 
桃姨的眼珠轉了轉,捂著嘴笑笑說︰
「呵呵,阿迅一定係聽到桃姨稟神,所以誤會咗。」
「稟神?」
我心裡奇怪,他們要稟神不都會去喇嘛像前嗎?為什麼要在樹叢裡?
桃姨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便說︰
「畢竟天等房嘅事,好多嘢唔方便俾其他人知,就算係天等房裡面,都唔可以隨便講嘛。阿迅你話係唔係?」
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之後桃姨一臉欣喜地告訴我今晚要辦一件大事,她有很多事情要打點,便匆匆離去。
 
等她一轉身,我連忙跑到樹叢裡。裡面當然沒有人,就算剛才本來有人,也肯定已經跑遠了。




我只能觀察著四周,正感到納悶,卻突然發現一點狀況。剛才我藏身的樹榦後方,,竟橫著幾條傷痕。那些傷痕似是刀刃造成的,超過十cm長,好幾cm深。
看到這幾條痕跡,不知為何我竟馬上聯想到那個隨手砍下別人家籬笆的獨眼男。
——可是,他不是跟巽榣的媽媽開車下山了嗎?
我再看看樹叢四周,只覺草木皆兵。我勸解自己這些傷痕是以前留低的,連忙離開了那人煙罕至的樹叢。
 
在佛滅鄉又繞了幾圈之後,天色開始暗下來了。一眾村民似乎都已收到今晚葵小姐會舉辦成人禮的消息,全都放下手頭上的工作,幫忙張燈結綵準備盛事。
負責廚房工作的巽榣更是忙得不可開交,連跟我聊兩句都叫嚷著︰
「哎呀!弊啦——柴火太弱!哎哎哎哎!死喇!D柴俾我放咗去邊度呢?哎呀呀——」
看到她臉上沾著黑炭的樣子,我忍不住說︰
「……不如我幫下你啦?」
「不用啦!我搞得掂……哎呀呀呀!不記得咗劏雞!嗚哇!點解突然要提前小葵嘅成人禮啦?提前都早D講啦——」
看她這模樣,我也不忍再打擾她,只是靜靜退了出去,帶著一絲希望四處張望。
 
在喇嘛像前的空地上,幾張木桌子拼在一起組成一張大長桌。桌上鋪著紅布,玎公公正指使眾人把各式食物堆到紅布上。
在木桌子和喇嘛像之間,村民用柴枝架起了類似營火會的火冓。




從眾人的臉容看來,似乎不論男女都很期待今晚的「盛事」。當然,我相信男人和女人期待的原因肯定不盡相同。
 
至於今晚的主角阿葵,當然還沒出現。甚至連今晚要「打頭炮」的仆街仔阿英,都還不見蹤影。
相反阿英那兩個淫賤兄弟——高個子和胖子——卻在賣力地堆火冓,還一臉下流露骨的表情。
我拼命忍住衝過去暴打他們一頓的衝動移開視線,繼續在人群中尋找著妹妹的身影。
令我失望的是,到處都看不見她。
 
現在村內所有人都在忙阿葵的成人禮,她總不會不知道吧?
難道,她有心躲起來?
的確有這可能。如果我是她,當我懷疑某人背地裡砍下自己母親的頭,我也想藏起自己行蹤來觀察對方吧?
只是,她為什麼不先跟我這個大哥說一聲呢……
 
正發愁,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阿迅仔!做咩一個人企係度啦——開得餐啦——」
巽榣一臉笑意盈盈,我卻更覺鬱悶,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阿迅仔……你係咪仲嬲緊?」
「嬲?嬲咩嘢?」
巽榣避開我的目光︰
「下午係荔枝園……嘅事……」
 
我這才想起,告訴我這條村子骯髒真相的正是她。我嘆了一口氣︰
「我係嬲,但唔係嬲你……我嬲果D咁變態嘅規舉,嬲阿葵相信果D無稽嘅迷信……」
巽榣望著天邊沉思良久,才說︰
「太難啦——就算係山下讀書,但係佢地個心入面,佛滅鄉始終係獨特嘅,外邊的道理並不適用,反而佛滅鄉嘅規舉就一定要遵守……」
「所以,即使係你,入咗村之後都會變成另一個人?」
她愣了愣,低聲說︰
「的確……大學生嘅身份,係呢條村,根本一文不值啦——甚至可以話係毫無意義……」
 
「點解……你地無人諗過走?點解仲要返嚟?」我沉默良久,最終還是重提昨天下午的話題。
「有兩方面嘅原因啦——物理層面,我地無資產,而佛滅鄉嘅掌權者,會使出一切方法殲滅背叛者……」
「等陣!你話……殲滅?」
「係,殲滅……雖然我地重新與外界通商係二戰之後嘅事,但係,我地棺木手藝超好賣得貴。幾十年來累積落嚟嘅錢,要令一個出逃者從世界上消失,並不係咩難事啦……」
 
明明是熱得要命的天氣,我背項卻感到一陣寒意。雖然很好奇那些巨額財產藏在哪裡,我卻按下這個枝節,追問︰
「咁第二方面嘅原因係……?」
巽榣的眼神變得更加暗淡︰
「其實,第二方面先係主因啦——佛滅鄉嘅人,從一出世開始就被灌輸佛滅鄉嘅規舉。係佛滅鄉,所有嘢都比不上規舉咁重要,包括人命……」
「唔係呀?有咩咁緊要,仲緊要過人命?」
她抬起臉來,眼中閃過一絲紅光︰
「比人命更重要嘅,就係全村所有人嘅命,全村嘅命運……因為……佛滅鄉自古相傳,一人犯禁,全村皆歿……」
 
天色已暗,只有遠處火冓的紅光把巽榣的臉勾出明顯輪廓。不遠處那些喧鬧的人聲,還有炙熱的火花,甚至包括眼前的巽榣,突然都離我好遠好遠。
在我腦中,卻響起了阿葵離開我的房間之前所說的話︰
「……我……無選擇……聖物再唔出現……我地佛滅鄉就會……所有人都會……媽媽無錯……為咗自己嘅家鄉……我無選擇……」
我突然懂得這話的意思了。
 
中一那年,昏昏欲睡的中史課上,我特別記得中年女老師講解的秦始皇法律——
連坐法。
這個落後的村落,用的也是連坐法。他們利用古老卻有效的恐懼,把人們的思想狠狠箝制住。
人類都是很脆弱的生物,只要他們信奉了「一人犯禁全村皆歿」這傳說,每當發生身邊有人思想有異,他們會怎樣?
為了全村的安危,為了大多數人的正義,當然是在那人犯禁之前把他大義滅親掉吧?
 
我打了個寒顫,巽榣卻以為我不舒服,還叫我去火冓那邊坐下吃點東西。我正煩惱要怎麼拒絕,突然有人喊她去幫忙,我連忙叫她快去。
這時候,我需要靜一靜,好好想點事情。
巽榣再三確定我沒問題之後,才小跑步走到火冓那邊。而我則在最遠的木長椅角落坐下來,冷眼旁觀著眼前的一切。
 
不知幾時開始,幾個男女拿出來了樂器在吹奏敲打,而一圈人則圍著火冓外圍跳起動作簡單的民族舞,估計全數有三十人左右吧。
今晚的主角阿葵,亦已加入到舞圈中,任由村民們跟她共舞,似是向她祝賀。
當然在我眼中看來,這種輪番舞自有另一種味道。噁心的味道。
阿葵身上還是穿著下午那套衣裙,看著這身衣服,浮現在我眼前的卻是她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裸體。
只不過,現在火光之下,她全身都添上了紅色。
她和著音樂忙得不可開交,目光偶然與我相遇,卻尷尬地躲開。從她的臉上,我讀到她對我的抱歉。
 
我連忙移開視線。事實上,內疚的人應是我。
——救唔到佢不單止,仲要坐係度,同班變態一齊慶祝佢長大成人要被人輪?FUCK!
我突然覺得自己齷齪不堪,對滿桌食物撞都不想撞,站起來就想回天等房睡覺逃避現實。
然而,起步之前,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妹妹還是沒來。
 
不安的感覺擴散著,我只想找個人來問問。轉眼之間,就看到長桌另一邊角落裡的細姨和小莜。
也許成人禮真是村裡大事吧,她們兩個居然都換上了村裡的傳統民族服,頭上頂著一頂大牛角帽。如果不是認得細姨的眼鏡,一時之間還真的看不出她們是誰。
我向她們走去,只見細姨一邊餵小莜吃飯,一邊低聲說︰
「……桃姐真係傻。佢以為提早成人禮,小葵就會得到聖物?真係太天真呢……」
只有八、九歲的女兒咬了一口雞脾,露出無比天真的笑容︰
「嘻嘻嘻,媽咪呀,其實咁咪仲好!梅姨歿咗之後,桃姨做咗咁多嘢,聖物都唔出現!呢個真係我地最好嘅時機嚟架!」
 
我不由得停住腳步,反覆觀察那個身形矮細的小表妹。
我很懷疑,她是不是被什麼東西上身了?
橫看豎看,她明明都不超過十歲吧?然而,剛才那段話,哪裡像一個小女孩能說出來的?
 
細姨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我,連忙用眼神示意小莜閉嘴,再向我打招呼︰
「阿迅,你嚟咗嗱?今晚係小葵嘅大日子呢,你唔出去同佢跳舞?」
「我……唔識跳舞。細姨,你有無見過我個妹?」
「阿茹?啊——的確呢,今朝之後就一直都唔見佢。小莜,你有無見過茹姐?」
小莜誇張地搖搖頭︰
「無喔!成日都無見過!嘻嘻——表哥掛住茹姐?」
我點頭直認︰
「係,我好擔心佢。」
 
細姨跟小莜對望一眼,又托了托眼鏡,柔聲地說︰
「阿迅,阿茹嘅個性比較倔強好勝。自從大阿姐死後,佢成日都自己匿埋。我能夠理解你嘅擔心,但係呢,千祈唔好自己嚇自己。細姨講嘅嘢,你明唔明?」
我明白細姨在對我派定心丸。但她到底是知道妹妹的行蹤才這樣說?還是純粹是分散我的注意力?我看不出。
 
我沉默了一會,又問︰
「細姨,可唔可以請教你一樣嘢?」
「咩事?」
「以前嘅天等,係咪代代單傳架?」
細姨緊盯著我看了一陣,慢悠悠地托了托眼鏡,才答︰
「基本上係。不過,我地鄉下地方,總會有D養唔大嘅情況……」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誰知細姨竟從我的表情猜出了我心中所想︰
「阿迅,你知道咗天等房嘅儀式,係唔係?」
 
她的眼神銳利得彷彿能看穿一切,我乾脆直認︰
「我只係覺得好奇怪,點解母親會有三姐妹。細姨,呢D咁痛苦嘅儀式,一個人受已經太多,點解仲要有咁多姐妹一齊受難?」
細姨眼裡閃過一絲痛苦,瞬即別開視線。我並不想勾起她的慘痛回憶,卻也不願就此放棄,只得問︰
「兩代前嘅天等,發生咗咩事?」
 
我本以為細姨會迴避話題,誰知她只是淡然笑笑︰
「無咩特別呢。外婆只係生咗一對雙胞胎。」
「雙胞胎?咁即係話,有兩個天等候補……」
細姨托托眼鏡︰
「所以,天等房從果時開始唔再係單傳……啊,桃姐嚟咗呢。阿迅,我要帶小莜一齊去祝賀小葵同桃姐,你嚟唔嚟?」
我轉頭看向火冓那邊,只見桃姨正站在阿葵身邊,眾村民輪番在她們左肩上輕拍,似乎是祝賀之意。
我自問演技欠奉,面對阿葵難免情緒激動,便藉口肚子痛匆匆跑回天等房裡。
 
#1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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