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11

Day3
 
由於眾人都聚在喇嘛像前辦阿葵的成人禮,天等房裡異常冷清。我想找電話照明,結果再次想起電話正在妹妹那裡,又惹來一陣憂心。
我沒有去睡覺,反而找來了燈籠,再趁著天等房沒人的時機,一個一個房間搜尋妹妹的下落。
天等房裡房間很多,卻十室九空。如果真如細姨所說,以前天等房裡都是一代單傳,真不知道建這麼多房間只為show off還是怎樣。
 
一個一個房間看過來,我陸續找到了桃姨、細姨、阿葵的房間,偏偏就是見不到妹妹的。
當然,在她們的房間裡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但我突然心念一動。母親生前是天等,相當於這房子的主人吧?那麼,她應該住在主人房。而妹妹也就在她房間的旁邊吧?
我一直以為所有人的睡房都並排在附近,本來就是錯的吧?
 
思路一轉,我便穿過飯廳,走向天等房的另一頭。
偌大的廳堂連油燈都沒有點,腳步聲空蕩蕩地迴響,每一下都擊在我的心上。不知是否木製建築的關係,我總有種在玩《零~紅蝶》的感覺,彷彿隨時都會有鬼魂從木柱木門後面飛撲出來。
我當然不相信自己會看見鬼。但那種親歷其境的恐怖感,比拿著手掣打機那會相比強勝百倍。
 
穿過廳堂之後開了沒幾扇門,我便找到妹妹的房間。
其實那房間無甚特別,只不過,我剛進門就直覺這是她的房間。原因,大概是香味吧。
我提著燈籠走進去細看,只見房間大概有我住的客房兩倍大,床上被子亂成一團,換下來的白色衣裙隨便扔在床上。我搖了搖頭,走到一旁的那張附鏡的小木檯前。




木檯上沒有化妝品,只是擺著一個筆筒,筆筒之下壓著幾張寫滿字的紙。
 
我提起紙來,湊近燈籠細看。
紙上文字用藍黑色墨水筆寫成,字跡異常潦草,而且寫寫劃劃,似乎是一邊思考一邊寫下的。
我依稀見到阿葵和其他許多人的名字,上面都被打上了交叉。
不過,有一個名字不光沒有沒有劃去,還用大圓圈圈上——
那是一個「桃」字。
在「桃」字的旁邊,墨水筆重重覆覆畫了幾圈,形成一個無比粗大的圓圈。在粗大圓圈裡,是一個「瑚」字。
 
我的腦中,馬上想起那個頭髮花白、柱著拐杖的瑚阿婆。




莫非,妹妹懷疑的人就是她?
仔細回想一下,剛才阿葵的成人禮上,那個阿婆好像也在火冓邊熱情地跳著舞……
 
我想了一會,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乾脆放下這張圈了人名的紙,把目光投向下一張紙。
 
「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殺」
 
橫七豎八的殺字塞滿了整張紙,沒留下半點空間。
紙上的意思清楚明確,一目了然。
滿滿,都是妹妹的恨意。
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唉,莫非阿妹真係去咗殺人復仇?
咪玩啦,一個十二、三歲靚妹,手無縛雞之力,有咩可能呀……
最怕佢未有耐報到仇,就俾人造低咗咋……
 
我再看看其他幾個紙,又在妹妹房間裡仔細搜了搜,卻沒有任何收獲。
可以推斷的只是,妹妹似乎沒有回來過。
我小心奕奕地把所有東西回復原狀,便退出妹妹房間。
偏偏就在這時,我突然想了一個念頭。
既然妹妹房間在這裡,那麼在隔壁的應該就是……
 
想著,我便推開了妹妹房間右側的那扇門。
昏暗的房間裡,傳來一陣奇妙香氣。其中,混和著我在復活洞裡聞過的土香味道。
我心中一陣沉重。
看來我沒猜錯,這裡果然就是母親的房間。




我吸了一口氣,關上門,感受著母親生前住過的房間。
燈籠的光照範圍有限,我唯有提到燈籠,一步一步地察看周圍。
母親的房間明顯比別人的房間都大,也許比妹妹房間還大一倍。房間中心,擺著一張圓桌。也許,是招呼別人進房談天用的吧。
 
我繞過圓桌提著燈籠走近牆邊,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突然就跟母親四目交投!
雙手一震,燈籠差點就掉在地上。我慌忙緊握竹竿,阻止了一場火災的發生,心裡卻還是怦然亂跳,有如被坦克撞過。
我深深吸了幾口氣,才鼓起勇氣重新抬頭,再次望向母親。
當然,不可能是她本人,更不會是她的鬼魂。
在我眼前的,是一張擺在矮櫃上的黑白照。照片大概有教科書般大小,相框前方,則擺著一個香爐,上有幾枝燒剩的香尾。
 
在我有記憶之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樣貌。
照片中的她,非常年輕,大概只有十五、六歲吧。我猜是母親在桂平讀書時拍的,拍得她非常漂亮。
不是我自己誇自己生母,但實話實說,就是一個大美人。
她長著跟妹妹相似的杏眼,下巴尖尖鼻子小巧,嘴角微揚卻沒有在笑。
光論臉相,母親有點像細姨和妹妹的混合版。然而論氣質,她卻讓我聯想到阿葵。異常沉默的古典美人。




當然,比起退縮怕事的阿葵,年輕的母親眼裡多了一份沉著和智慧,還有神秘感。
 
我又想起了離開香港前,阿媽跟我說當年母親在學校的逸事。
「不要愛上我,你會不幸的。」
的確,母親的臉看起來,就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光憑她這神秘美女的氣質,應該能吸引很多小男生愛慕她吧。
然則……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呢?
既然我是啡眼,應該不會是那個恐怖紅眼族雜交儀式之下的產物吧……
 
想了一陣,自然是毫無成果。然而,難得有機會潛進母親的房間,我不想就此錯過。
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我想多了解這個母親。
於是,我便在房間裡到處翻找起母親的物件。
老實說,我一直沒有問母親過世的地點是哪裡。一想到她可能就是在這房間離世的話,我心裡總是毛毛的。然而,好奇心戰勝了無名畏懼,我把她的櫃子和抽屜逐個打開,細心翻看。
 
我承認我的行為表面上看起來可能有那麼一丁點像個變態,但是想想,我作為一個自幼被拋棄的兒子,想要從僅有的線索中拼湊出母親的生活面貌,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以此勉強說服自己,我一邊提心吊膽地害怕天等房眾人突然回來,一邊繼續翻找著。




一開始找到的,都是一些帳簿、單據,還有衣服和香囊之類,沒想到,把衣櫃的抽屜整個拉出來之後,我竟在抽屜底發現一本硬皮簿日記!
 
那本日記看上去就是一副老舊的模樣,甚至還有些許第三世界氣息,連紙質都有點發霉。
我的手禁不住微微抖擻,我知道,手上這東西是我唯一可以接觸到母親的最後途徑,它比世上所有稀世之寶更加難能可貴。
偏偏就在這時候,一張紙片從封底的夾頁裡飄然而下,嚇得我心臟停跳了兩下。
我只係揭咗一揭啫,本嘢就散咗?唔使咁脆弱呀!
 
我慌忙提著燈籠湊近那張紙片,然後我才發現,那紙片沒有單行線,似乎不屬於那本日記的一部份。
那紙片兩邊平整,一邊切口撕裂,像是從什麼地方撕下來的。
紙上,用黑色原子筆潦草而剛勁有力地寫了幾個字︰
 
『豫湘桂會戰』
 
一睇就覺得,一定係一場戰役名。
但我對軍事同歷史都無咩研究,根本唔知佢係咩意思,更加唔明點解會夾咗係母親本日記度。
可能,只係母親以前讀書嘅筆記?
 
我沒作多想,匆匆把紙片夾回日記本裡,然後就翻開了第一頁。裡面整齊娟秀的字體,記載著母親初到桂平上高中的生活。
 
『……睡進宿舍的床上,冷冰冰的,四周都是同學的鼾聲,卻仍感到愜意。能自主自決的人生,畢竟美好。只可惜,這是最後的了。這裡的日子,與書本為伴的寧靜生活,只賸下最後一年……』
 
『……開學一個月,看著同學們談談笑笑,羨艷不巳。我並非不想加入,我只是無能為力。笑過了之後,還不得不哭著過一生,與其如此,我寧可學不會笑。驢子每天都拉著車,牛每天都耕著田,自來如此,何來悲哀之有?我也一樣。儘管非常不想憶起,然則,事實就是事實,事實就是無法改變。身為長女,我應是最有機會繼承聖物的人。我能做的只有為村子奉獻一生,我必須隨時提醒自己這一個真實……』
 
看著母親的文字,總感覺到淡淡的哀愁。我不忍一一細看,迅速翻到後面︰
 
『……今天依然沒有食欲。自從聖物出現在我身上之後,總依稀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了。不過,其實更早之前,我這副皮囊早已不屬於我。
 
為了媽媽的喪事,阿桃和阿棋都回到佛滅鄉來了。阿桃輕摸著我隆起的肚子,羨艷地說,如果她跟我是雙生的,現在也有孩子了。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要的其實不是孩子,而是聖物。阿桃似乎相信,因為我懷孕了聖物才會在我身上出現。不知她為何會有這想法?
 
在我們三姐妹裡,阿桃應該跟媽媽最像吧,而我和小棋就比較像珥姨。阿桃常常說,下山讀書好辛苦,還是留在佛滅鄉裡最舒服,我跟小棋都無法理解。有時候我想,假如一切都是梵天的安排,那衪為什麼不讓聖物長在阿桃身上呢?
 
記得小時候我問媽媽,從前天等房一脈單傳的時候,萬一天等還沒生孩子就已經歿了,又或者生出來是個男生,那可怎麼辦呢?媽媽雙手合十一拜,虔誠地說,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聖物也從來沒有斷過,只要大家都守著老祖宗的規矩,自然不會惹來梵天的懲罰。既然梵天如此掌握一切,必須知道我和阿桃的心思,又為何要讓我們兩個都大失所望呢……』
 
那時的母親,大概不過十七、八歲吧。
從記載看來,那時她已經懷孕了,並且在這期間遇上母喪,而那個聖物則在她身上出現。
這也就難怪桃姨會認為聖物的出現跟懷孕會有所關連。
 
我心中記掛著找出生父的線索,便匆匆往前翻。
然而,自從母親回到佛滅鄉之後,她再沒記載每天的生活。也許,那些都是令她不堪回首的事情。
日記裡,她只是盡情傾吐著她對佛滅鄉的質疑,那些平日無法跟村裡人說的話。
字裡行間,滿是與所處環境完全合不來的痛苦。
 
我找了一下,沒看到關於生父的任何紀錄,便乾脆翻到最後一頁。
這日記本並沒有寫完,還剩下了五分一左右的空白頁數。而最後寫了字的一頁,只有寥寥兩句話︰
 
『看著兒子的笑臉,我知道有些事是自己必須做的。
如果連自己兒子都保不住,我的生命又有何意義?』
 
之後,母親沒再寫日記。不過,後來的情節,我已經從阿媽身上聽過了——
母親下了山,逐一找舊同學收留那個兒子,最終把他丟在阿媽家裡,讓心軟的阿媽收養我。
我曾經懷疑母親拋棄我的原因,並做了很多假設。但現在想來,一切簡單不過。
母親只是想為我找一條活路。因為,她早就知道如果我留在這裡的話,只會遭遇不測。
假如不是為了要送母親最後一程的話,這村裡的人肯定不會讓我這個棕眼兒子再踏進此村一步吧?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想法畢竟太粗疏了。
因為我眼睛的顏色,二十年前母親不得不送走我。當時,她還是村子裡最重要的天等,但她都保不住我。
時至今日,母親已經去世了,為何村子裡的人竟會突然讓我回來奔喪?難道他們不把在生的母親放在眼裡,反而把個死人當回事?
 
然而,那時的我,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或者,我腦中隱隱覺得過了二十年,村民的想法也應該有所長進,所以沒有深究這問題……
總之,我翻遍日記都找不出別的線索之後,因害怕桃姨她們突然回來,便匆匆把日記和傢俱回復原位,然後退出母親的房間。
還好,門廊靜悄悄的,天等房眾人都沒有回來。
我猶豫了一陣,為了貫徹自己肚子痛的偽裝,決定先回房再說。
我一邊走一邊安慰著自己,也許妹妹的事是我太過紀人憂天。
也許就如細姨所說,她只是想靜一靜,明天就會自己回來。
 
我一邊想著,一邊提著燈籠往自己房間走去。穿過廳堂之後,還得繞過一大排廂房,才到我住的客房。
夏夜,山谷無風,路上的陰森卻令我感到一陣陣冷意。
建築物裡的轉角,總比空曠地方更令人疑神疑鬼。每一道陰影,每一個轉角,彷彿都會變出鬼怪來。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偏偏就在這時,一陣飄渺的聲音突然鑽進我的腦裡——
「嚶……」
我手裡的燈籠倏地一震,腳步隨即停止。
站在原地,左右張望,左邊是一排的廂房,右邊則是中庭,視野廣闊,到處不覺有異。
然而,剛才的聲音就是在我的腦裡,良久不散。
那聲音細薄,音域很高,有如嬰兒哭聲,又像野貓叫春。
問題是,現在是夏天,哪來的貓叫春?要說那是嬰兒,那就更可怖了。
 
我正想忽視剛才那異聲走回房間,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仆街,諗下諗下,越諗越覺得果把聲似妹妹嘅?
我馬上凝神細聽,然而靜夜裡,卻再聽不到剛才那聲音。
莫非係我成日諗住阿妹阿妹,諗到思覺失調有幻聽?
但係,頭先果把聲聽落就覺得楚楚可憐,甚至有D似……呻吟聲?
唔係喇,不怕一萬,最怕萬一!
 
我不加思索就決定要在附近仔細搜查,並迅速行動起來。
我在中庭裡轉了幾個圈,還拿起樹枝撥開地上的雜草和灌木,然而,毫無發現。
夾雜著失望和希望,我又回到剛才聽到怪聲的門廊上,然後,注視著左邊那一排廂房。
由於剛才那聲音聽起來就很細,所以我下意識覺得不像從房裡傳出來的。但仔細一想,那種分貝根本無法分辨出聲音來源吧?
 
為了妹妹,再陰森的老房子,我也只能闖一闖了。
我懷著這決心,把左邊那一排房間的木門接連打開,然後逐間進去查看。
這些房間的大小比我居住的客房還要略小一點,傢俱也不多,很快就視察完畢。
裡面,當然沒有任何東西。
奇怪的是,那一排房間裡正中央的那一間,門竟然打不開。
我推了一下,沒開,再用力推,感覺到金屬鎖碰撞的聲音。低頭一看,原來木門上有兩個環,環上還扣著一個密碼鎖!
 
頂你呀……居然係密碼鎖?呢件咁先進嘅道具明顯唔應該係呢度出現啦!
我無奈地轉動著那個密碼鎖,試了好幾次,還是無法把鎖頭chok開。
我唯有把門縫開到最大,把眼睛貼上去,窺探著裡面的光景。
門的另一端一片漆黑,我把眼睛瞪著最大,還是無法看見捕捉到任何影像。
這一刻,我完全感覺到手電筒的偉大,而現實是,我手上只有一個燈籠。
沒辦法之下,我也唯有提起那個燈籠,拼命地把它塞在門縫上。
 
老實說,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直覺敏銳什麼的。
我只是覺得,既然四周房間都沒上鎖只有它這麼明目張膽地鎖上了,這房裡肯定有古怪!
我就憑著這點好奇心,努力不懈地把燈籠塞進5cm的細縫裡。
也不知是否錯覺,經過一番努力之後,我正感覺到自己能依稀看到裡面的輪廓——
 
「迅少爺,請問有咩可以幫你?」
 
一把陰沉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後竄出,嚇得我整個人彈了起來,心跳率急升到一百以上。
反射動作地回頭一看,只見矮小的老男人正舉起燈籠,站在正後方毫不客氣地盯著我。
側光之下,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份外猙獰。
 
我刻意避開他的臉容,裝糊塗地說︰
「玎公公,見到你就好啦!唔知點解呢,我間房突然間會鎖咗嘅?」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慍色,卻深藏不露地指指右邊︰
「迅少爺,你間房係果邊。」
「咦?係呀?唉,天一黑就唔認得路添……」
我說著正想轉身離去,玎公公突然自顧自地說︰
「迅少爺,葵小姐嘅成人禮已經完成咗。我地鄉全部人正送緊佢同英少爺一齊入洞房,請你過去一齊出席。」
 
「唔……唔啦。我肚痛,萬一係洞房度放屁臭親佢地就唔好啦……」
我緊握著拳頭、裝作平淡地說出這句話之後,便像喪家之犬那樣匆匆跑回自己房間去。
#1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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