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準備回歸冒險生活啊。」
店員小姐笑著走近了正在擦拭武器的我。
 
今天沒有去上城區跑腿。
一來是因為正在下雨,二來是畢竟剛賺到了一筆錢,不妨給自己放個假。
 
心血來潮之下,打開了久未整理的倉庫,第一件映入眼簾的事物,是一柄手槍。
當年還是冒險者的時候,我闖進了瑪依瑪依島(マイマイ島)遺跡的武器庫翻箱倒櫃,這柄手槍就是其中一件戰利品。
我從未使用過它。只不過看它外型挺漂亮的,便帶了回家收藏。
它跟我的過去一樣,很快已被人遺忘。




 
但偶爾,塵封的記憶中也會迸出一絲火星。
於是我花了一個下午,仔細刮開它表面的鏽跡,試圖找出什麼。

「嚴格來說,這是退休生活的一部分。
等錢賺夠了,我就會回到屬於我的角落裡。」
 
下城區結實不透光的天花板常被居民詬病,可也有一個好處:
不管下多大的雨,下城生活都一如往常。
雨水打在遠處的木質建築上,發出浠浠瀝瀝的聲音。




 
午後是我最為親切的時間。
正午的繁囂已過,也還沒有到熱鬧的晚飯時間,咖啡館裡只會有零星幾個客人。

「您確定你那角落是屬於你的嗎?不久前,你的房東還在碎碎念你何時要繳清租金呢。
我說,既然你都開始接起委託了,怎麼不加把勁買套房子呢?
我知道有人正急著出讓喔。」
 
店員小姐是個喜歡聊天的人。在她那邊,能接收到許多情報。
雖然大多數是經過修飾的。比如,她說正「急著出讓」的房子,至少要比市值貴上一成,或者裡面大部分管道都會不定時冒煙。




所以現在就算她說得再動聽,我也只會動動眉毛聊作回應。
 
平時要是還有別人,她應該就會轉去哄騙其他呆子了。
可是沒有。於是她走到吧檯,倒出了一杯淺紅色的果汁,遞到了我的面前。

「這杯算是我請的吧。當是您回歸冒險生活的賀禮。」
我本想細說退休生活與冒險生活的分別,但想了想,辯這種經也沒意思。
於是我接過玻璃杯,仰頭一飲而盡。
 
細嚐之下,跟平時喝到的普通果汁有種細微的分別。
果味新鮮香濃。雖然調配師可能經驗尚淺,尚未能把握協調味覺的精髓;但總體而言算是不錯的。
一般果汁多是從下城批發商那進的貨,並不難喝,然而喝久了也就這樣。
 
轉頭一望,店員小姐的職業假笑下似乎隱隱有一絲期待。
 




「妳調的?」
「……是的,怎麼樣?」
「生意差到終於進不起貨了嗎?」
 
她的表情一下就垮了下來。

「開個玩笑。還不錯。
沒有那種甜味劑和合成色素混出來的味道。
水果是當天現摘的吧?」
 
她點了點頭,笑容這才又回到了鬆垮下來的臉上。
至於這是職業還是不職業的笑容,就不得而知了。
 
「您挺有眼光的嘛。要不要試試本店的高級果汁?
當然,這杯就不是免費的了。」




「高級果汁跟普通的有什麼分別?」
 
當年還是冒險者時兩種都喝過了不少,但除了價格和顏色之外實在沒有細究兩者的區別。

「一般果汁由我以蘋果,甜橙,萊姆,葡萄等鮮果調整而成。雖然也是上上之選,但比起高級果汁可就黯然失色了。
高級果汁從選材開始就絕不馬虎,分別採用了蘋果,甜橙,萊姆,葡萄;並由高級調酒師人手精心調配,堪稱絕品。更激動人心的是,高級果汁的價格僅僅是一般果汁的兩倍!
鑑於本店的優良傳統,哪怕到了一把銅製萬年筆要價幾千萬G的年代,我們仍堅持絕不加價。」
 
她邊說邊斟,只見亮藍色的果汁填滿了杯子的一半後便絕不寸進,就如一名守禮的紳士。
 
「……那高級調酒師比一般調酒師差在哪?」
「這個嘛,因為本店奉行精簡原則,暫時這兩個職位由一人擔當。
同時這人也是本店最有人氣的前台店員。」
 
看了看四周,咖啡館前台除了她之外空無一人。




我沒好氣地接過了僅有半杯的果汁。

「妳是怎麼想到要兼職調酒師的?」
 
這個女孩從我搬來下城區起就在這工作了。
回想起來,她好像跟誰都能聊得起來,但似乎也沒幾個人跟她走得很近的樣子。
 
「那你幹嘛要接委託?不還是因為窮嘛。
我多賺點錢,店主省下那點進貨錢,皆大歡喜不是嗎?」
 
店員小姐毫不客氣地說穿了我的經濟狀況。
不過比起她平時的職業假笑,我還是喜歡現在這種交流方式。
 
「那,妳存夠了錢之後想要幹嘛?
跟我一樣青年時就退休嗎?」





我看著放在桌上,擦得鋥亮的手槍。
擦拭多時,冰冷的金屬上多少吸收了一些人體的溫度。
……不論怎麼說,想在這個時候就退休還是不簡單啊。
 
「……想要把這家咖啡館接下來自己幹。」
「啥?」
 
她給出了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說是夢想也好,還是事業也好,我想要接手這家咖啡館。
老闆身體不行了,有意在幾年內回鄉養老。
要是那時候我還沒存夠錢買下店面,這家咖啡館就要倒閉了。」
 
店員小姐背對著我,望向立在內側店門上的木製招牌。

「非要這家不可嗎?
如妳所見,下城區負擔得起下午茶的人可不多。也就只有我這種上流客人了。
真要開店的話,再存點錢開在上城區也許更好喔。」
 
我呷著僅餘的一點高級果汁,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還是跟先前的普通果汁一樣,除了新鮮和青澀之外嚐不出什麼。
不過,最重要的果然是——
 
「那你怎麼不多存點錢在上城區租房子?
我就是喜歡這裡,不行嗎?」
 
店員小姐冷冷地頂了回來。
她的理由無關經濟也無關管理,毫無道理可言。
但,最重要的果然是熱情吧。
 
反正是買的,大不了當房子住,也不至於沒有客人就會虧欠租金。

「那我索性也合伙吧。
我也不想從此少了一個下午休憩的場所。」
 
店員小姐又露出了平時罕見的驚訝表情。
今天來這咖啡館真的來對了。
 
「……你哪來的閒錢?不是說連退休生活都要暫緩了嗎?」
 
她雖然不太相信,但語氣中帶著一點點期待。
 
「有什麼辦法,多接點委託就是了。
妳不也是為了賺那點中介費,不惜推銷那種狗都不要的垃圾房子嗎?」
 
之前不明白為什麼她老是在哄騙人買東西,現在總算知道她努力的理由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來出一分力吧。也免得她又去禍害別人。
 
「連你也不要,那看來真的是狗都不要了。」
 
店員小姐嘆了口氣,撕掉了貼在看板的售房告示。
這話聽起來好像有什麼問題,可我一時又說不出來。

「……既然決定要合夥,那就告訴你我的名字吧。
我叫澤妮亞(Zennia),要記住喔。」

*                   *                   *
 
今天的委託是探索無限迴廊中層。
跟衝天塔一樣,無限迴廊也是埃米爾界為了緩解資源短缺問題而修建的人造建築。
但比起成功通往異世界的衝天塔,無限迴廊現在更像是深不見底的大坑,裡面堆滿了魔物。
 
然而,也不是沒有找到有用的資源。
就如對阿高普路斯主權問題和新世界開發的爭議一樣,四國簽署了君子條約,決定互不干涉。
但這協議君子之餘,還有點粗暴——誰先找到的,就是誰的。
 
因此,我接下了摩根市政府的探索委託。
雖然西國在勞工問題上頗遭詬病,但西國人有句話:只要你不是西國人,在西國就是人上人。
他們對外人,比對自己人好多了。

說來奇怪,本來早前連前往南國的路都覺得難走,現在穿過步伐沙漠卻沒有一點不適。
我攫著一點錢,跟無限迴廊的門衛握了握手。
門衛掂了掂份量,沒有多說什麼,便把我引到了通往中層41樓的電梯。
 
無限迴廊淺層已經被徹底開發,變成新冒險者的訓練場了,那邊沒法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但從42樓開始就不同了。
我輕易找到了委託者要求的石板,用油布包好,並放進背包的防震夾層。
接下來就是我的時間了。
 
中層的魔物多種多樣,但總體跟地表上的差異不大。
但在這個動物權益保障局管不到的地方,那些野豬野牛可要遭殃了。
 
我手槍上膛,獵刀出鞘,四處查看有什麼生物可以加入下城咖啡館的新菜單。

比如遠處的那頭牛就是一個不錯的目標。
牠跟牛牛草原的牛群顯然有血緣關係;但眼神兇狠,動作迅捷,遠勝於牠的同種。
看來無限迴廊的環境不只鍛鍊了冒險者們啊。
 
我抬手射擊,子彈出膛,火光準確無誤地打在了魔物的眉心。
雖然如此,魔物卻只晃了晃,額頭滲血,目光狠狠地盯著尚在冒煙的槍口。
 
——上次戰鬥已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多年的沉澱使我心靜如水。我彷彿一個第三者,指揮著身體躲閃魔物的猛攻。
但是槍法和身手明顯衰退了。以前長槍短炮是我四肢的延伸;但現在我甚至記不清彈夾裡還有多少發子彈。

糾纏良久,魔物渾身是血,而我也被逼到了牆角。
牠突然後退兩步,並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即使在耳鳴之中,我仍清晰地辨認到這是衝鋒的先兆。
魔物畢竟是魔物,並不會隱藏自己的殺著。
 
我微微蹲伏,往側面一退,左臂支地,右手緊持尖刀。
魔物如鐵鎚般砸在了牆上,泥石灰塵滾滾而下。
早已準備就緒的我如同獵犬般搶到身下,一刀就刺進了魔物的喉嚨,順勢一拖,割開了一個大口子。
 
我放開刀柄,著地打滾,以防魔物垂死的掙扎。
魔物龐大的身軀只扭動了幾下,隨即前肢跪倒,再也起不來了。
 
我擦了擦額上的汗,開始驗收戰利品。
牛角是要帶走的,也許能製成酒杯;至不濟也能當成裝飾。
牛肉只能挑珍貴的部位割下。雖然可惜,但剩下來的肉就便宜了別的魔物了。
牛皮太重了,再說血淋淋的背回下城肯定會被動物權益保障局當成偷獵者看待。

理想十分美好,可我實在不是一個有經驗的獵人。
除了牛角勉強算是取了下來之外,別的部分被我戳得滿是坑洞,但仍切不下完整的一塊。
好牛肉都被糟蹋了。
 
眼見血腥氣愈來愈濃,魔物腳步聲愈來愈多,我只得隨意割斷幾塊牛肉,拋下剩下的部分落荒而逃。
 
*                   *                   *
 
「……這是什麼?」
晚上,正在打掃門面的澤妮亞盯著我血淋淋的麻布包問道。
 
回去下城區並沒有出門時那麼容易。
即使戴上了手套,我還是被魔物的血濺得一身都是;要是堂堂正正通過吊橋的話肯定會被盤問。
幸好西軍騎士們十分好說話,只要錢給足了,他們絲毫不在意我跟他們一起走騎士團專用通道入城。

「今天的晚餐。
廚房我租下了。租金就用裡面的錢支付吧。」
 
澤妮亞略有點狼狽地接住了我拋出的小袋子。
我也不管她的回應,徑自扛著布袋走進廚房。
 
雖然我廚藝不精,但我所割下的畢竟是牛肉最為柔嫩的部位,還是可以一吃的吧。
把肉切成小塊,撒上鹽和香料,只待爐火燃起。
 
「這……快要有十五萬G了吧?!
你是去偷了還是去搶了?難道……你包裡的該不會就是受害者?!」
 
店員小姐在外面大呼小叫。再放任她叫下去的話,也許真會引來混成騎士團吧。
 
「少見多怪。妳上次介紹的任務不也差不多有十四萬G報酬嗎?
這點錢有什麼奇怪的。妳以為大家冒著生命危險當冒險者都是因為樂於助人嗎?」
 
我沒好氣地探頭說道。

「這樣說也是啦……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那麼多現金。
畢竟我只是個中介人,報酬不是從我這邊發的。」
 
澤妮亞提著錢包走進了廚房。
 
「喂,我說……這樣好嗎?」
 
她的聲音略有點不知所措。
 
「怎麼?
別站在做飯的人背後,很危險的。」
 
我盯著燃燒的柴火,頭也不回地說道。
 
「這些錢啊。
你不是連房租都還在欠著嗎?你就這樣把血汗錢隨手甩出去了?」
 
她後退了一步,但仍站在廚房門前。
 
「冒險者講究的就是拿得起放得下。
命還在,錢就還會來。倒是妳趕緊存起來錢買下咖啡館才是正經。」
 
牛肉被獵刀戳得稀爛,都沒有高級牛肉的賣相了。
好在只是一頓簡餐,隨便烤出焦香就好。
 
「…………那些委託,很危險吧?
你身上的這些血……」
 
聽見澤妮亞的聲線略有點顫抖,我只得回過身去。
當初妳推委託給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妳要吃嗎?」
「哎?」
 
再糾纏於現在的話題也是無濟於事。
倒不如趕緊把心思轉移到別的地方,比如吃飯。

*                   *                   *
 
牛排做得硬不奇怪,做得生也不奇怪,神奇的是外面硬,裡面生。
我跟澤妮亞相顧無言,默默吃飯。
 
「看來我暫時是幹不了駐店廚師這行啦。」
 
我仰頭喝下一口高級果汁(免費),不無感慨。
 
「……也就是你日後還有此打算嗎?」
她婉轉地表達了她對這頓飯的不滿。

「當然了。我可是一直都想把冒險生活遇到的珍奇魔物送到每個下城人的餐桌的。
飄流水鄉的貝殼,海底洞窟的海龍,好吃的品種多著呢。到時候這家店肯定客似雲來。
不過當年負責野炊的不是我就是了。」
 
我吹的牛把澤妮亞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實海底洞窟那個呼吸都有困難的環境,哪兒能生得起火。
 
「……這些聽起來都是珍稀物種啊。煮了吃沒問題嗎?」
「塔尼亞世界的珍稀物種關我們埃米爾界什麼事?
再說,那可是在次元洞窟。吃光了再去另一個次元就好了。
那邊動物權益保障局可管不著。」
 
我們相視一笑,碰了碰杯,把剩下的果汁一飲而盡。
即使前路難測,但這一刻,我們都在為了自己而活。
 
我曾經有過迷失路途的時候。
為了力量,為了財富,尋覓的盡頭,還是更長的尋覓。
直到鯨魚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切都戛然而止。
 
在下城區冰冷的床鋪上,我數著自己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我對世界一無所知。對世界上活著的人一無所知。
我的冒險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別人。只是在追尋不存在的東西。
 
我舉著蒼白的旗幟,卻以為掌握了世界。

但是,即使目標從一開始就錯了,旅程也不會沒有價值。
那些曾被我拋棄遺忘的知識,如今就像深埋塵土的黃金般發著光芒。
 
我從未如此感覺到我的靈魂存在於此。
我正憑藉自己的能力,為另一個靈魂帶來希望。
就如阿伊恩薩烏斯那個占卜師說的,冒險者的靈魂會散發光輝。
 
即使在睡夢之中,我仍在計劃明天的行程,對未來充滿期待。
 
直到我們一大清早就在搶廁所用為止。
下次在食用野味之前,真該先搗碎一枚解毒果實一起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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