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的4C房》- 女子監獄物語: Ch.13 初遇即重逢
十月下旬,深秋。
操場上的幾片黃葉,被一陣秋風捲到半空。風勢很快散去,葉子隨之飄落,落在籃球架下那堆枯葉裏,終究沒能飛越高牆。
氣溫已經連續幾天下降,這天恰巧又是陰天,位於郊區的大欖女懲教所比市區要再低上幾度。被帶到操場放風的女囚們仍穿著單薄的棕白格子夏裝囚衣和膠製涼拖,諷刺的是她們身上那條在夏天焗得要命的「四季褲」,如今卻成了唯一稍能擋寒的衣物,但當寒氣從拖鞋間暴露的腳趾滲進褲管時,再厚的褲子也不甚保暖。
「哈......哈啾!哈啾!」背後又一陣風吹來,楊芷盈連打了兩個噴嚏。
鄺蔓桐從兜裏掏出藍色包裝的紙巾,純熟地取了一張撕成兩半,把稍大的那半遞給楊芷盈,小半張則摺好收回紙巾包裝裏。「今早都叫你帶紙巾了,又不聽我說。省著用吧,這個月剩得不多了。」
「今早在倉裏也沒感覺那麼冷,也是出來後才知道啊......再說,我不是不捨得用你給我的紙巾嗎......你自己都不夠用了。」楊芷盈接過紙巾的時侯,冰冷的手指碰著了對方。
「你的手也太冷了吧!真是怕了你......整包拿去吧。」鄺蔓桐把餘下的大半包紙巾塞進楊芷盈的褲袋裏,只給自己留下了剛剛那小半張。接著又拉起她的手,用稍稍溫熱的雙手來回搓弄。「先暖和一下吧,著涼了感冒的話就麻煩了。」
此時,天空開始飄起了毛毛細雨。守在操場邊上的高級懲教主任隨即下令,讓女囚們依序離開操場,提早進入食堂。
懲教員指揮著進入食堂的犯人排隊領餐,然後命她們盡快返回各自座位。楊芷盈拿到飯餐以後,便跟著隊伍回到4號囚倉的飯桌,坐到鄺蔓桐對面。這天的早飯是雞肉、椰菜配白飯,份量仍是一如既往地多。也許因為天氣稍冷,身體需要補充更多的熱量,就連平常小鳥胃的鄺蔓桐今日都把飯菜吃個精光。
早飯時間過後,外頭的雨非但沒有停下,反而越下越大。在懲教員的指示下,數十名女囚按照期數分好隊伍,接著跟隨所屬期數主任直接回到各自的工作地點,省卻了在操場列隊的步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走在隊伍後半部的楊芷盈感覺領隊的洗衣期主任吳敏姍今天步速比起平常要快上不少,她與其他女囚只能加緊腳步跟上。同在洗衣期工作的囚友陳美玲走在旁邊,氣喘吁吁地說:「唉呀,今天肯定有得忙了......」
看到楊芷盈一臉不解,她又補了句: 「等下......等下你就明白了。」
果不出陳美玲所料,剛到達工場,吳敏姍便將所有人聚集起來。「聽好了——由於這幾天突然轉冷,署方今早開會決定所有院所提早半星期轉季。倉務組十分鐘後將會開始陸續把冬衣送過來,我們需要在下班前完成所有衣物的洗滌、烘乾,大家麻煩加快效率。還有,今天的午餐不用去食堂了,廚房會直接把午飯送來工場,節省時間。接下來我分配一下工作......」
吳敏姍對女囚們分別下達指令後,短暫的會議隨之解散,各人趕緊回到崗位,準備開始工作。可是倉務組的人還沒到達,負責操作洗衣機的楊芷盈和陳美玲也沒什麼可做,只能站在設定好的機器前乾等。
放空呆等期間,楊芷盈忽然想到:打從進入懲教所以來,除了睡覺、運動課和外出看醫生之外,自己一直都是穿著身上這套薄薄的夏季囚服。趁著職員們都在忙著,她便悄悄地問陳美玲:「美玲姐,話說那個......我們的冬裝,是什麼樣子的呢?」
看透了楊芷盈的小心思,陳美玲笑了笑說:「都進來這麼久了還在想這些呀,年輕人就是愛美......別想些有的沒的啦!跟你現在穿的這套一樣土,那件厚外套穿上去臃腫得顆粽子似的。沒辦法啦,我們又沒得選,哪輪得到我們講樣子,能擋些風就偷笑了......」
「——喂!你倆在那裏愣著幹嘛!倉務組已經在外面了,趕緊過來幫忙卸貨!」吳敏姍的訓斥聲從門口傳來,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倉務組職員指著其中一架塞滿衣服的籠車,指示楊芷盈和陳美玲合力把它推進工場裏面。接著,她們的工作便便正式開始——先將衣服分類洗滌,完成後再交給其他組別負責烘乾、摺疊。由於換季安排過於倉促,這天需要處理的衣服數量比平日多上了兩倍不止。整個洗衣期數——不論是機器還是人手都在全速運作。初次面對這般情形的楊芷盈很快便忙得喘不過氣來,但也只能盡力加快動作,避免拖累了其他組別的進度。
忙活了整個上午,終於等到了午餐時間。吳敏姍今早已經提前聯絡了廚房期數那邊的主任,飯點剛到,裝著整個洗衣期數份量的綠豆粥和麵包的餐車便送到了工場門外。楊芷盈正準備放下手上工作,卻看見身邊其他人都無動於衷,仍在埋頭幹活。原來為了不影響效率,吳敏姍讓各組別分批輪流吃飯, 而楊芷盈和陳美玲則被安排到最後一組進餐。
匆匆吃過已經涼掉了的午餐,她們又趕緊回到崗位上繼續工作。整個期數依然忙個不停,直到黃昏下班,才終於完成了提早換季的緊急任務。這天楊芷盈洗了十多籃衣服,還要把洗好的衣服搬來搬去,身體早已累得快要散架似的。不過她的心情似乎沒被此影響,晚上回到囚倉,她跟鄺蔓桐聊天的時候說的話比平日還要多,而且嘴角也是一直不自覺地上揚,像是期待著什麼事情。
翌日早上,準時響起的廣播喚醒了整座懲教所。楊芷盈甫睜眼,便感受到因昨天操勞過度而出現的肌肉酸痛,幸好這天剛好是星期天,不然她還得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去期數工作。不知道為什麼,鄺蔓桐總感覺楊芷盈從起床開始便一直往她這邊偷看,不過她也沒放在心上,繼續如常梳洗、更衣,然後打掃囚室。
囚倉主閘開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雖然沒有時鐘,但已經在懲教所待了一年有多的鄺蔓桐,能感覺到懲教員今天來的時間比平時要更早一點。只見制服潔白筆挺、儀容髮飾整齊的懲教主任易珮瑜為首帶隊踏進囚倉區域,部下懲教員袁卓姿、林婉韻,還有「海狗」施皓晴跟在她身後,其中一人還推著手推車進來。
懲教員們來到囚室4C門外,易珮瑜敲了敲鐵閘:「鄺蔓桐、楊芷盈,過來。」兩人聽到命令,立刻將手上的事情擱下,來到閘門前面。
「今天換季,這裏是你們的冬季制服,還有毛外套和棉衣,你們可以按溫度選擇穿著。換好衣服後立刻出來排隊,準備出倉。」易珮瑜話音甫落下,身後的林婉韻便從手推車裏取來各兩套冬季囚服,分別遞給鐵欄後面的鄺蔓桐和楊芷盈。
看著楊芷盈臉上那按捺不住的笑容,鄺蔓桐有點哭笑不得。「怪不得昨天開始就一直神秘兮兮的......沒猜錯的話,這是你昨天負責洗的吧?」被看穿心思的楊芷盈,只一個勁地衝著她傻笑。
解開鈕扣,鄺蔓桐將原來的夏季囚衣脫下,露出背心內衣,以及雪白而骨感的香肩。女囚犯冬裝下身依然是四季穿著的深棕色長褲和硬膠拖鞋,上身則換成淺黃色棉質襯衣。比起那件醒目的啡白格子夏季囚衣,冬裝顯然要更像外面普通人會穿的款式。鄺蔓桐披上襯衣、重新扣好鈕扣,然後把紥成馬尾的頭髮放到胸前,剛好稍微遮蔽住印有名字的白布條。
往鏡子裏一看,本該是用作標籤罪犯身份的衣服,穿在鄺蔓桐身上竟散發出淡雅文藝的氣息。楊芷盈也換好了衣服,一起擠到那塊小鏡前面。「就說冬季比夏季好看了啦!陳美玲昨天還說不是......」「好看也沒意思啊,在這裏又不能穿給誰看......我想她應該是這樣想的吧,畢竟人家都進來快二十年了。」
聽完這話,楊芷盈低下頭來。一根手指輕戳她的臉頰,「——不過我倆的話,至少還能穿給對方看,對吧......?」
「叩叩叩!」溫馨的小片刻,被警棍急促敲打鐵閘的噪音終結。「換好衣服就趕快出來列隊,今天中午有嘉賓進來演講,別磨蹭!」
外面仍舊陰雨綿綿,當值的總懲教主任和運動教練決定將體育課改址雨天操場。雨天操場的面積比原本的主操場要小,沒空間放置太多運動器具,加上中午的外賓來訪令體育課縮短了一個多小時,因此教練讓女犯人們自行選擇是否換上運動服。經歷昨天的高強度工作後,楊芷盈只想好好休息,舒緩一下發酸發軟的肩頸和手臂肌肉,鄺蔓桐便陪她一起到操場邊的長椅歇坐聊天。
「嘛你說,等下演講的嘉賓會說些什麼主題呢?聽說是婦女會會長什麼的......等等,往左邊一點,再往上面一點......對了對了,謝謝!」
鄺蔓桐一邊幫楊芷盈揉捏肩膊,另一邊沒好氣地說:「你可真會使喚人啊。不過那個...說起婦女會......」
「婦女會?那是什麼組織,蔓桐也是會員嗎?」鄺蔓桐搖了搖頭。「我不是,但我媽媽之前有一段時間當過會長,有時候會在家裏的客廳跟其他高層成員開會,所以算是跟她們有過一面之緣。不過希望等會兒不會遇上熟人吧......畢竟現在這副模樣。」
說著說著,鄺蔓桐的聲線越來越微小,去到最後幾乎難以聽見。話題瞬間變得沉重,楊芷盈明白鄺蔓桐的心情,伸手撫著她搭在自己肩頭上的手,雖然沒有說話,卻勝千言萬語。
運動教練正在指導著幾個女犯人打羽毛球,無暇理會這邊的你儂我儂。兩人見狀,身體接觸變得更加隨意。鄺蔓桐將下巴靠在楊芷盈肩上細細耳語,此刻正在通道處觀察的兩位懲教員易珮瑜和袁卓姿雖然沒法聽見她們之間的對話內容,但光是目擊全程已足以令她們眉頭緊皺。
「你看這倆臉都貼在一起了...Madam,有眼睛都能看出來在搞同性戀吧!趕緊給上面通報,安排調倉把她們分開,還要釘倉跟限制探訪...」
易珮瑜邊低頭思考邊說:「先別急著...我會找機會跟她們談話,之後再作決定。這事或許還有内情,你也別私自越級報告。」
袁卓姿沒說話,腦裏想著:「這樣的身體接觸,本已經足夠她倆受紀律處罰了。呸......還說什麼内情,分明是在包庇!」她雖不敢當面頂撞上司,但心裏也另有盤算。
午膳過後,女囚們又被帶回雨天操場。在她們用餐期間,剛剛還打開著的羽毛球網已被收起,操場中間改為放著數十張膠椅,前面還立了一個小講台。眼見負責預備工作的懲教員們滿頭汗水、如臨大敵,鄺蔓桐心裏暗忖,這嘉賓肯定是位重要人物,提前做好了遇上故人的心理準備。
「......讓我們歡迎二零一七年香港小姐季軍得主,同時也是香港婦女聯會的新任助理會長——甄沁小姐!。」被臨時挑選充當司儀的,是年輕懲教員林婉韻。順著她手勢望去,年約二十七、八的甄沁女士徐徐步上講台。從台下看上去,濃而不豔的妝容令深邃的五官更顯精緻,衣飾襯搭也盡顯造型師的功力:高領連身長裙;搭配深藍色的長款無袖外套,很好的彌補了她稍為普通的身材,同時自然地流露出優雅大方的氣質。
於四十年代建立之初,香港婦女聯會是一個為當時地位較低的基層婦女爭取權益的組織。隨著規模增大,聯會開始邀請一些名媛貴婦擔任高層職位,這些名媛多是城中富豪的妻子,她們的參與能為聯會帶來經費捐獻,同時提供宣傳作用。會長、副會長和兩位助理會長的位置均為每年輪換制,擔任這些高層位置也被視為擠身上流社會的象徵,因此即便是名流女士,亦需要在聯會的圈子待上三至五年才會被選上。
鄺蔓桐的母親李雪霏,是二零一五年度的聯會會長。但鄺蔓桐完全沒有印象在家裏的會議中見過這麼一位年輕名媛。她還在努力地搜索記憶的時候,來到講台中央的甄沁,故作不經意地快速打量台下的女犯人們。她的視線最後落在鄺蔓桐和楊芷盈這邊,並與鄺蔓桐短暫地四目交投,後又迅速別開。
「...大家好!我是Tiffany Yan,很高興今天能代表香港婦聯來到這裏探望大家。問你們一個問題,有朋友在電視裏見過我的嗎?能不能揮揮手給我看看...」甄沁頓了一頓,又繼續說:「剛剛乘車過來時聯會的秘書告訴我,原來數十年前,女性院所裏的第一部電視機,便是由當年的婦女聯會出資捐贈。及至現在,我們婦聯依然一直推動女性在囚人士的更生關懷......」
甄沁的演講內容其實略為空洞,多是些官腔發言。坐在旁邊的楊芷盈很早便開始低著頭搓弄手指,其他人也大都無心聆聽,只有坐在第一排的郭惠妍所長和高級職員們仍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在十幾分鐘的演講裏,鄺蔓桐逐漸留意到,甄沁每說不到幾句就會朝她這邊瞟望一眼。這使她很不舒服,她壓低聲線,向盯守在旁的懲教員提出上洗手間的請求。
懲教員點頭允許,將她帶到雨天操場側的洗手間。小解過後,鄺蔓桐站到水盆前洗手,模糊不清的鏡子裏隱約浮現出倒影。心中雖不願承認,但仍禁不住一股自卑感湧然而上。她在鏡子前將僅僅及肩的頭髮梳順、拍了拍囚服上的皺摺,努力地使自己不顯得那麼狼狽。
「你也要去參選香港小姐是不是?洗完手就快點出來,別耽誤時間!」等得不耐煩的懲教員開口責備,鄺蔓桐只好放棄侍弄造型,灰溜溜地走出洗手間。「一會兒不要左穿右插的進去原本座位了,後排還有些空椅子,你去那裏坐。」
按照懲教員的指示,鄺蔓桐來到最後一排坐下。講座已經來到了尾聲,台上的甄沁開始致謝各個單位,台下女囚們則負責以掌聲奉迎。數十雙手掌不住地拍著,唯獨鄺蔓桐動作慢了下來。她發現,甄沁依然不時望向自己原本坐著的位置。
整個活動結束後,懲教員將女犯人們分隊帶出雨天操場,甄沁與郭所長一起站在門口處向她們道別,盡顯親民形象。鄺蔓桐跟著隊伍離開時,正好與甄沁再次打了個照面,可甄沁看到鄺蔓桐後只是照樣機械式地微笑揮手,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走在前頭的懲教員步速很快,鄺蔓桐來不及多看兩眼,隊伍便已步出操場門口,向著日間活動室前進。
送走所有女囚後,所長郭惠妍主動跟甄沁握手,並向聯會秘書和另外幾位成員致意。「感謝甄小姐,還有婦聯的各位今天抽空來臨本所探訪......我們公共關係組徐姑娘為大家預備了些茶點,請跟她到會議室享用。另外我跟甄沁小姐有些關於後續合作的事宜需要商談,所以我們先失陪了。」
幾句話將隨行的聯會成員支開,郭惠妍帶著甄沁,徑直來到位於頂層的所長辦公室。偌大的辦公室裏僅得她們兩人,但桌上那壺紅茶依然冒著縷縷白煙,意味著沖茶的人才剛走不久。
「甄沁小姐,再次感謝您『主動』提出代表婦聯來訪......這麼多年來,聯會對於我們女性院所的公共形象的確幫了不少忙,尤其是年末在電視台直播的慈善晚會,我非常樂意配合助理會長您的後續合作計劃呢。」郭惠妍語速不疾不徐,唯獨加重說出『主動』二字。
「那麼,我就開門見山了。」甄沁伸手探進名牌手提包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剪報,放到郭惠妍面前。「婦聯今年慈善晚會的主題是『春風化雨』,除了普通不過的老師學生故事以外,我們還想加入一些更為特別的專題。一年前,我開始留意這份報導裏的案件,也跟聯會幹事們討論過以此為題的可行性。但在這之前,我想跟案中人單獨見面......希望所長您可以幫忙安排。」
「她現在就在大欖女懲教所這裏服刑,但是,我們暫時還沒有安排來賓與在囚人士單獨會面的先例......」郭惠妍故意停下,起身拿起茶壺,為甄沁斟了半杯紅茶。 「對了,你們今年那個『香港十大女性』選舉的人選方面...」
說到這裏,郭惠妍沒有繼續下去。甄沁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思索再三,最後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甄小姐是個明白人,不然也沒法在電視台發展得那麼好,對吧?」郭惠妍放開嗓門,將在外面等候已久的袁卓姿喚入:「袁姑娘,麻煩你帶她到會見室稍等片刻,客人隨後就到——」
甄沁沒有道別,隨即起身走出辦公室,顯然她對郭惠妍的討價還價有些不滿。奈何封閉的懲教所就像個小型王國,而最高官員郭惠妍手執權力,沒有她的允許,這個專題肯定是做不成的。
一路跟在袁卓姿身後,穿過了數道電動鐵閘與長長的走廊,她們再次回到院所主樓。甄沁看著四周灰濛濛的牆壁、鐵欄,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油然而生。剛剛在講台上的眉色飛舞已然消失殆盡,這刻的甄沁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到了會見室門前,袁卓姿取出鑰匙,準備為甄沁打開房門。一位穿著淡黃色冬季囚衣的女犯人正坐在那裏等候,她倚著窗邊、背對房門,從外面看不到她的臉。
「甄小姐,請進。」鑰匙一扭,門鎖應聲清脆地解開。進去前,袁卓姿不忘囑咐:「您要求要見的這位所員屬於甲級重犯,按規矩我們需要給她戴上手銬,以確保會見期間的安全。我會在門外守著,若會見期間出現任何狀況,請您立刻呼叫求助。」
她點頭,走進房間,關上門。
她轉身,纏繞在腰間的鐵鏈與手銬碰撞,發出鈴響聲音。
「芷盈......」
「.....甄小姐。」楊芷盈努力燙平語氣,聲音卻明顯顫抖。她仍然把頭垂下,避開視線,也隱藏自己的表情。
「對不起芷盈,是我害你這樣的......都是我、都是我——」她屈下雙膝,跪在楊芷盈腳邊。「下手的本應該是我;坐牢的也該是我!我逃了出去,想著能夠重新生活,沒想到卻害了你......芷盈,我真的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說罷,她竟掄起手掌,用力地扇自己耳光,一下、兩下、三下,啪啪有聲。
楊芷盈咬了咬唇,緩緩地抬起頭。她嘗試伸手制止,然而手上的鋼銬連接著腰鏈,牢固地將她的雙手束縛在腰間。對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消半分鐘,臉頰早被掌摑得通紅。
「......姐,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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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仍是彩虹邨那個狹小而殘破的單位。
「......讓你吃飯又不好好吃,弄得滿地都是!等下你爸回來看他打不打死你......不吃就別吃了,以後都別吃了!」
肖丽玲將手裏的藤條肆意揮舞,滿臉猙獰,飯桌上女孩哭得更厲害了。
旁邊穿藍色校服的少女取出紙巾,替她抹去嘴角處的飯粒,然後拿著勺子往小嘴裏送。「芷盈乖,快點吃飯......吃完飯姐姐給你巧克力!現在自己拿匙羹自己吃飯,好嗎?」聽完這話,一臉稚氣的楊芷盈收起眼淚點了點頭,懂事地吃完那半碗剩飯。
少女起身離開飯桌,從自己的書包内層取出錢袋,小心翼翼地拿了四張五百元大鈔。「兼職那邊今天發了錢。按我們之前商量的,這裏是一半,二千塊。」「這還差不多。楊思欣,別說我沒告訴你:剛剛在那邊阻著我教女兒都想修理你了,你一個外人,管那麼多幹嘛?」
楊思欣生母早逝,父親楊偉國數年前從大陸那邊再娶了肖丽玲,生下了楊芷盈。年僅五歲的小芷盈放下碗筷,朝楊思欣跑來。「姐姐才不是外人,她是......」話還沒說完,肖丽玲再度抄起藤條指嚇。楊思欣隨即踏前一步,把妹妹護在自己身後。「之前說好的,我給你錢,你們別打她 。」
「你那點破錢,給租金還不夠呢!以為自己多厲害......有爹生沒娘教的傢伙。」肖丽玲拿著錢,罵罵咧咧地走開。楊思欣沒有回嘴,蹲下身來,把巧克力棒遞給小芷盈,摸了摸她頭頂。
當晚深夜,趁著屋內各人睡著,肖丽玲攝手攝腳來到客廳,找到了楊思欣的背包——她打算把餘下二千塊也拿走,補貼自己前幾天輸掉的買菜錢。翻找數分鐘,她摸出裝著剩下鈔票的白信封,還有一封公司信件,抬頭寫著:『申氏娛樂有限公司——訓練班取錄確認』。女人本想立刻告知老公,可他剛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像條死屍般躺在床上。她只好先把錄取信偷走,藏到房間。
翌日,當楊思欣隻身一人來到位於工廠區深處的公司,準備從袋中拿出取錄信時,想當然遍尋不獲。跟信件一同不翼而飛的還有那二千塊錢,她不想也知道是養母肖丽玲搞的鬼,沒有辦法之下,只能乘車回去。
幸好回到家時,肖丽玲剛好出了門,妹妹楊芷盈還在熟睡。她找了許久許久,才終於在抽屜的暗格裏拿回信件。為避免肖丽玲在這時候回來撞見她,她一找到信便往門口跑去,甚至沒心思尋找那兩千塊錢。可是她剛踏出門口,卻立時折返——她將一串數字寫在筆記本的一角,然後把它撕下,悄悄放到楊芷盈的枕頭下——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90886627,別讓他們知道。我會回來救你,姐字。』
到這裏,楊芷盈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那之後,她沒再見過同父異母的姐姐,只記得那一晚受了很毒的打。那個號碼,她撥過許多次——卻一次都沒有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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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別這樣......她們會看到的。」
聽到楊芷盈仍以姐姐稱呼自己,楊思欣......或是說,甄沁終於停下了扇自己耳光的手,雙膝跪在妹妹腳邊,伏在她大腿上抽泣。楊芷盈本想伸手撫摸安慰,卻又在接觸的前一刻收回了手。
良久,甄沁才整理好情緒,擦乾眼淚、回到座位。
「......芷盈你放心,現在我在婦女會裏當上了助理會長,那個郭所長總得給我幾分薄面的。我已經計劃好了,先用婦聯的影響力給你塑造受害人的形象,然後再申請假釋減刑......我認識很多高官和富商的老婆,我可以求她們給妳寫求情信!你先忍耐一下,大約三五年左右......三五年左右就能......」
楊芷盈搖了搖頭,打斷了她。
「不用了。我判的是終身,郭所長說過,至少要服滿十年刑才有機會申請假釋。」她頓了一頓,半晌後才繼續說:「......你現在有了新的生活,我真替你高興。不必為了補償而做這些......其實你沒有欠我什麼——我確實殺了他們,這是我該要承受的後果。你當初幫我收集了那麼多求情信,又找到我補習學生的媽媽,出錢讓她買日用品送進來,我已經很感謝你了。」
楊芷盈站起身離開座位,緩慢地走向房門,身上的鐐銬叮鈴作響。「我在外面還有個妹妹,住在屯門的智障人士院舍,如果可以,請你替我照顧一下她。探監的話,也別太常來吧......我怕,會影響你。」
正準備打開房門之際,甄沁箭步上去,拉住了楊芷盈的手臂。
「你還在恨我,對嗎......?」
楊芷盈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有沉默。
震耳欲聾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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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會見室的時候已是傍晚。袁卓姿安排了新人林婉韻送甄沁離開院所,自己則負責將楊芷盈帶往飯堂,準備晚餐。
捧著裝滿飯菜的碟子,楊芷盈回到自己座位。這晚的餐品是咖哩汁牛肉球飯,配菜還有些椰菜花,在懲教所每星期的餐單裏,算是比較不錯的一頓了。然而半小時過去,她的餐盤上仍剩下大半碟,她最終也只是默默地倒掉。
整個晚飯時段,以及走回囚倉的路上,楊芷盈一直沒有說話。跟她相處了數月的鄺蔓桐很早便察覺到她的不妥,但這天的懲教員們好像盯得比往常還要緊,她也不好說話。
回到囚室洗完澡,楊芷盈臉上依然掛滿了低落的神情。這天的她沒有拿出書本溫習,只是躺在鋪著薄墊的硬板床上,雙手交疊腦後,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晚班的懲教員巡查完4C房後,便將閘門鎖上,然後前往巡邏其他囚室。看準這個時間,鄺蔓桐從自己的儲物箱裏取了些東西,把它收在背後,又蹲身來到楊芷盈床邊。「阿盈,你沒事吧...?今早好像還是有說有笑的來著,怎麼現在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哪...」
楊芷盈的心神仍然停留在下午與甄沁的會面裏,甚至沒留意到鄺蔓桐靠了過來。突如其來聽見這關切的問話,她下意識地否認:「沒沒沒,我沒事!不用擔心我,不用擔心...」
可是她忘記了,眼淚無法說謊。隨著話音落下,在眼眶裏忍耐了數小時的淚水同時決堤,一道道涙痕劃過臉龐,晶瑩如珠。
在鄺蔓桐的印象裏,楊芷盈一直是個挺堅強的女孩子,打從她住進這裏以來,好像還沒有看見她哭過,以至自己情緒不穩的時候,楊芷盈也能好好地安撫。眼前的狀況,著實有些出乎鄺蔓桐的意料。但她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第一時間先用身體遮擋住外頭懲教員的視線,然後伸出左手,用衣服的袖口輕輕拭走她臉上的水滴。
「原本還想用這個哄哄你......沒事的話,那就是不用囉?」說著,鄺蔓桐從身後抽出右手,手裏拿著一條巧克力棒,在楊芷盈面前晃了晃。一番像是用作逗小朋友的話術,卻成功令楊芷盈「噗哧」一聲,破涕為笑。「巧克力......蔓桐你真拿我當孩子哄啊啊!」
「嫌棄嗎?這可是我用工錢買的,我自己也不捨得吃呢......你不要的話,我可就拿回來啦!」
「等等啊!誰說我不要——」楊芷盈馬上伸手接過遞來的零食,又小心地把巧克力棒放進自己的儲物箱裏。
一番打鬧過後,不覺間已到了關燈的時間。頭頂上的光管準時熄滅,走廊與公共區域則保留著些許燈光。
「蔓桐,那個......謝謝你照顧我。」楊芷盈壓著嗓音,免得因為深夜交談而被職員斥責。
「沒什麼啦,之前你都有主動哄我的嘛。」鄺蔓桐一邊換睡衣,一邊說道。 「說起來,之前我談戀愛的時候,好像大部分時間都是被哄的一方耶。看,我對你還算不錯吧!」
楊芷盈將姿勢改成側躺,側著頭望向鄺蔓桐,顯然對這話題起了興趣。「蔓桐......談過很多次戀愛嗎?」「喂喂,你這話說的——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啦!應該......應該就只有兩次而已,其中一次還不知道該不該算進去......對了,總不能光聊我的呀!你呢,阿盈你有談過戀愛嗎?」
「我......我沒有啊。」楊芷盈微微一愣,又轉回去平躺的姿勢,聲音也逐漸變得緩慢。 「好像有點......可惜吧?我還真是,一次都沒有......」
「那喜歡的人呢?這個總該有吧。」
「......」
鄺蔓桐稍稍撐起身體,探頭望向旁邊楊芷盈的床位後,不禁小聲嘀咕:「什麼嘛......不是想要跟我聊天的嗎,居然自己先睡了。」無奈地小抱怨完,她也就躺了回去,拉起被角,緩緩進入了夢鄉。
楊芷盈緊閉雙眼、抿著嘴唇、屏息呼吸——決不能讓鄺蔓桐發現,她只是在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