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季秋怡搬到大學宿舍後,家裏便只剩下季冬恩一個女兒,季冬恩第一次感受到當獨生孩子的好處。她不用再跟兄弟姊妹爭搶,不用總是在等待何時才會輪到自己,父母的眼中只有她一個人,她得到了從未有過的關注與重視,然而一切的美好都在季春曉搬回家那一刻起徹底被打回原形。季四海依舊溺寵季春曉,唐倩還是喜歡對季春曉事事挑刺,專門挑她的毛病放大來說,但無論父母對季春曉的關注點是好是壞,都足以令季冬恩心生妒忌。
晚飯後,季春曉與季冬恩又再次為了些不足掛齒的事爭吵不休,季春曉吵得心煩,索性關上房門讓耳根清靜下來。
《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是今年Drama Club的演出劇目,季春曉飾演的角色是Lucy Pevensie。季春曉靜下心來細讀着劇本,看着看着,很快便讀到Lucy與人羊Mr. Tumnus初相遇的一幕。在白女巫的統治下,Narnia國民必須交出所看到的人類,以防人類推翻白巫女政權,收復Narnia。Tumnus因畏懼於白巫女的暴政,於是以長笛聲催眠Lucy打算將其上交予白巫女,卻在最後一刻被內心的善良喚醒了。季春曉查了許多資料,她覺得希臘神話中的「潘」應該就是人羊Tumnus的原型。他們同樣擅長以笛催眠,也有着惡魔般的型象,然而Tumnus亦俱備了人類的善良與軟弱。如此矛盾複雜的生物到底是人是羊?是善是惡?季春曉想了又想,她忽然覺得Tumnus是甚麼已不再重要,至少他是有血有肉、至情至性地存在着。
恍然間,劇本上的文字像是有勾人思緒的魔力,季春曉的眼皮漸漸變得沉重,一閉眼、一睜眼、一閉眼、一睜眼⋯⋯再次睜開雙眼之時,眼前已是一片雪花紛飛,滿地積雪。雪地某一端長滿了一棵棵高大的雲杉樹,一個披着紅色斗篷的女孩從樹叢中走了出來。此時啪噠啪噠的腳踏聲傳來,遠處是一隻羊模人樣的人羊,他與女孩的碰見使雙方都驚訝不已,人羊更嚇得把手上的東西灑滿一地⋯⋯這不正是劇本裏的情節嗎?季春曉的視覺再次拉近,那女孩與人羊的樣子盡入眼簾。季春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分明就是她與霍文珣。接下來的情節推進與劇本如出一轍,人羊依然因為違背白巫女的命令而被石化,Lucy與亞斯藍軍隊最終還是戰勝了白巫女,將人羊Tumnus回復正常。但奇怪的是,Tumnus並沒有變回人羊,而是成為了真正的人類,真正的霍文珣。在季春曉的視覺下,一時半刻之際,她分不清Lucy與Tumnus之間到底是友情還是愛情。
一陣急速的腳步聲忽然傳來,模糊的說話聲不知從何方向傳進眼前的世界,季春曉面前的一切漸漸收窄,最後化為一縷餘光,一閃即逝。瞬眼間,季春曉回到了熟悉的睡房中。季春曉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她揉揉眼睛看看面前書桌上的劇本,果然一切都是夢一場。
外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季春曉有點疑惑,便開門看看外面發生了甚麼事。走廊裏,季四海一邊扣着西裝外套的扣子,一邊匆匆忙忙地往大門口玄關走去。他才剛穿好鞋子準備出門,唐倩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車匙——你忘了帶車匙。」
季四海拍拍額頭,連忙接過車匙。唐倩也不忘多說幾句:「小心揸車。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勸Sean回家,別再讓他在外面闖禍了。」
「霍文珣發生了甚麼事?」
季春曉忍不住走了上去追問,對於霍文珣的事,她果然還是很在意。





凌晨兩點,警局內外都很冷清。兩個少年剛出了警局大門便頭也不回地走下長樓梯,季四海快步追上去朝他們呼道:「我有車,我送你們回家吧!」
勞斯桀明顯有點不好意思,他稍稍停下腳步回頭道:「不用了uncle,我們call車就可以。保釋金我明天一定會轉給你,今天麻煩你了,打攪晒。」
霍文珣沒有停下來,繼續背對着季四海邊走邊說:「我跟阿Ro車,bye bye契爺。」
「Sean,跟我回去吧,你Daddy好擔心你。」
霍文珣頓時轉過身來看着季四海,情緒有點激動:「你把我的事告訴了他?」
「無牌駕駛、危險駕駛、駕駛無牌車輛、駕駛電單車時沒有戴上認可防護頭盔,現在警方要charge你四條罪,這麼大的事怎麼能瞞着你Daddy?」
「如果我不介意讓他知道,我就不會叫你來保釋我。你是我契爺,為甚麼你不能站在我那邊撐我?」
「你真的覺得自己沒有錯?」
「凌晨一點多,馬路上連鬼影都沒有。我沒有撞到人,沒有破壞任何公共設施,沒有炒車,我有甚麼錯?」




本來季春曉打算靜靜站在一邊不摻和任何事,但她卻越聽越替自己的爸爸不值,終於忍不住走了上前:「你無牌駕駛,你還覺得自己沒有錯?為甚麼你做錯事還能如此理直氣壯?」
「唔關妳事啊!」
霍文珣衝口而出的怒哮夾雜住當下的憤怒,更帶着與季春曉之間累積下來的矛盾,是發洩,是不忿,是怨懟。
季春曉靜止了一小片刻,她牢牢地看着霍文珣的雙眼,他的眼神是多麼的忿恨不平,是恨之入骨的怨恨。季春曉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她一直為了解決與霍文珣之間的問題而煩心,一直在執著與原諒之間舉棋不定,然而霍文珣從沒意識他與季春曉之間的問題所在,他心裏只有對季春曉的埋怨。
季春曉不禁自嘲一笑,原來她一直以來的糾結不安都是多餘的,真正上心在意的人從來只有她自己一個:「對呀,的確唔關我事。以後你的事都再與我無關,你想怎樣便怎樣,你自由了。」
霍文珣沒有想過一句衝口而出的說話會換來如此沉重的結果,他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詫異的表情凝住在霍文珣的臉上,將其惶恐不安的內心表露無遺。
勞斯桀的反應比誰都快,他立即奔過去試圖幫忙撲火:「真的與Sean無關,是我拉他去飛車,是我不好,妳別怪他。」
季春曉瞟了勞斯桀一眼:「你覺得自己有資格走出來當保長嗎?」
季春曉不願再多看他們一眼,轉頭便奔着下樓梯。勞斯桀連忙推一推霍文珣:「還不去追?」
霍文珣有一秒想要追上去,但怒氣填胸的他擱不下面子,他的雙腳就像灌了鉛似的,一動不動。前番的讓步與低聲下氣已耗盡了霍文珣對季春曉的耐性,一切早已狠狠地踩在他的底線上,他再也無法按捺住脆弱的自尊心。




「唔追!要追你去追。」
勞斯桀比霍文珣還要着急,他指着走遠的季春曉,道:「她是你女朋友,你不追她就走了!」
「不用追了。你是我契仔,亦永遠只是我契仔,所以你不用追了。」
季四海向來視霍文珣為親兒子,即使霍文珣再頑劣,再固執也好,他總能給予最大的包容。直到剛才那一刻,霍文珣衝口而出的一句吆喝不但徹底熄滅了季春曉對他的最後一點留戀,更使霍文珣失去了季四海對他的無限包容。
霍文珣凝視着追向季春曉的季四海,他們的身影越漸遙遠,越來越朦糊不清,霍文珣卻依然緊追着、遙看着,直到那兩個身影完全消失於霍文珣的視線,他還是凝看着那遙遠的一方,像是在追逝着失去的一切。
「看甚麼看?人都走了,剛才又不去追?現在甚麼都沒有了。」
勞斯桀說的話落在霍文珣耳中格外不中聽,卻又真實得使霍文珣無法接受,儘管他早已料到結局會如此。霍文珣一直不想這樣的結局發生,所以往日裏他極力迴避自己對季春曉的感情,他寧願永遠與季春曉兄妹相稱。但後來發生的一切都使霍文珣始料不及,他終於還是與季春曉走到一起,也終究無法與她走到最後。霍文珣知道他失去的不只是一段感情,對他而言,季春曉和季四海就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視的人。
「剛才好聲好氣認句錯就得了,嘴硬有甚麼用?」
勞斯桀不停地碎碎念着,朝着遠方愣怔住的霍文珣也由着他,直到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回頭看了勞斯桀一眼。那面無表情的樣子,空洞無光的雙眼,像是入了魔似的,把勞斯桀嚇了一跳。
「你講完未。」
沒有音調起伏的句子,不夾雜半絲情緒的說話,聽得勞斯桀後背瑟瑟發涼。他正想着該說點甚麼,霍文珣倒是朝旁邊的草叢邁了一步彎下身去。樓梯邊的燈光不夠亮,勞斯桀便走前一步看看霍文珣要幹甚麼,怎料勞斯桀還未站穩,霍文珣已是一個轉身把手掌般大的石頭用力擲在自己的額頭上。「噗呲」一聲,一陣暖熱濺灑落勞斯桀的臉頰上。勞斯桀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臉,五指上沾染的是鮮紅色的血液,那血色帶着的一點點微溫從勞斯桀的指尖滲透入他的心肺,激活了脈搏的紊亂,他的手止不住地抖震起來。
作為一個習慣用拳頭說話的人,勞斯桀對血腥殘忍的畫面可謂司空見慣,但霍文珣的血卻喚起了勞斯桀的恐懼。那不只是血淋淋的鮮血,而是代表着一個人的入骨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