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本該是歡歡喜喜的日子,偏偏這天是一月二十九號。大清早季春曉便被家人叫醒。醒來的那一刻季春曉覺得一切都很不現實,一切就如昨天所發生的事,如霧如煙、如虛似假。
昨晚大年三十,季春曉約了殷天賜逛花市。一路上季春曉與殷天賜有說有笑的,殷天賜還給季春曉買了一串冰糖葫蘆。見季春曉吃得正開心,殷天賜忍不住問:「這麼甜的東西怎會好吃?」
季春曉卻說:「你不喜歡吃甜嗎?人人都愛吃甜,吃甜的東西心情會變好。」
「為甚麼一定要令心情變好?人本來就有喜怒哀樂。」
「每個人都想自己變得開心,難道有人會喜歡傷心難過?」
「就算能令自己轉悲為樂又如何?一時的快樂能長久嗎?」
殷天賜的反問使季春曉的心沉了沉,她問:「是不是到了現在你依然沒有放棄死的念頭?」
「嗯。」殷天賜點點頭。
這幾天季春曉一直找不同的原因把殷天賜約出來,她帶殷天賜去看笑片,陪殷天賜逛博物館,還分享了許多有趣的事。季春曉想讓殷天賜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值得他留下來細細欣賞的事。但儘管她做得再多,殷天賜的內心還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季春曉所做的一切根本徒勞無功。
季春曉心中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她的失落並非因為自己即將迎來落敗,而是因為她耗盡一切的力量也無法挽留一條生命。




「我已經用盡了一切的方式把你留下,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甚麼。到底我要怎麼做才能令你活下來?」
殷天賜靜默數秒才道:「妳不用再為我做任何事,本來妳就沒有這個責任。死是我為自己選的路,對我來說,死是我最好的解脫,我不想活下去。」
「你是一條生命,是一個活生生在我人生裏出現過的人,我怎能視若無睹?」
「可能一開始妳會很傷心,妳會無法接受我的離去,但日子久了妳便會慢慢習慣。到了最後妳會發現,我不過是妳人生中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我根本沒有妳想像中那麼重要。」
季春曉知道她永遠都不會認同殷天賜的選擇,但她開始能明白殷天賜的內心。生而為人是一件幸運的事,但對某些人來說,活着就是痛苦。
「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亦理解你為何會這樣做,但我不能夠認同你的做法。不過⋯⋯我會尊重你的決定。」
「多謝妳。」
「不要跟我說謝謝,我永遠都不會認同你的做法。」
「這樣就夠了。答應我,不要救我。」





車站內是兩條相反方向的鐵路線,殷天賜和季春曉要乘搭的方向剛好是相反的。兩邊月台的顯示屏同樣顯示離下班列車到站尚有兩分鐘
「你猜誰的列車會先到站?」季春曉問。
殷天賜不假思索便道:「我猜是妳的先到站,因為這樣我便能看着妳離去。」
季春曉頓時紅了眼睛,悲傷的感覺漸漸在體內蔓延着。她強忍着眼淚說:「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擁抱?」
殷天賜點點頭向季春曉展開兩臂。季春曉走前一步、兩步,最後鼓起勇氣將殷天賜擁入懷中。
列車轟隆轟隆駛進站內,殷天賜看了一看,道:「妳看!是我贏了。」
季春曉不想承認自己輸了,但縱然再不願意,一切也由不得她說了算,她只能接受現實。
殷天賜輕輕一拍季春曉的背,他道:「車來了,該走了。」
季春曉在心裏數了三秒,數到三便頭也不回地衝進車廂,直到列車開出她依然沒有回頭。季春曉的眼淚開始不受控地流下來,她一直哭、一直哭,直至列車開過了好幾個站仍然沒有停下哭泣。後來列車到站了,季春曉哭停了,也該下車了。季春曉坐在月台上把臉擦乾淨,她靜靜看着月台上的時鐘,此時剛好是凌晨十二點,新的一天來臨了。一月二十九號,一個本來就平平無奇的尋常日子。從這一天起,每一個大年初一都會讓季春曉想起這一年的一月二十九號。





洗手間門被拍響了一次又一次,季春曉在一片催促下終於換好了衣服出門。季春曉與季冬恩同坐爸爸季四海的車,一路上,季春曉一直抬頭看着外頭的天空。這片天湛藍無雲,陽光明媚卻又不刺眼。如此難得的好天氣卻令季春曉看紅了眼睛,一行細淚已不知從何時悄悄地流倘在季春曉的臉頰。
每年大年初一祖父母家裏總是熱熱鬧鬧的。小小的單位內是擠滿一屋的親戚,此起彼落的交談聲與電視機發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唯有在新年這一天大家才不會覺得這是一種噪音污染。
在同輩的孩子裏,季春曉一向是最活潑的一群,每年新年聚會,她與兩個好動的表哥總會帶動其他表兄弟姊妹一起玩耍。小時候他們最常玩猜皇帝,長大後大家都玩起啤牌來。季春曉一向最喜歡玩鋤大D,但這一次她不但沒有興趣,還全程喪着臉,半句話也不曾說過。
沈英萊突如其來的來電使季春曉的心揪了揪。
「妳知不知道殷天賜在哪裏?」
沈英萊的語氣很焦急。季春曉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沈英萊,她拿着手機走到大門才道:「我沒有找他,你找他有事?」
「殷天賜在IG留書自殺,妳沒有看見嗎?」
季春曉連忙打開IG,第一個出現的po便是殷天賜的遺書。季春曉讀了一次又一次,痛心的感覺漸漸湧上心頭。雖然她早就知道殷天賜要自殺,但當一切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還是無法接受。
「他的電話沒人接,我找不到他。」
「不用找他,你不會找到他的。他早就想死,這場自殺他計劃了四年,他是不會讓任何人找到他的。」
季春曉的過分鎮定使沈英萊大為不解,他道:「妳早就知道他想死?妳為何不去阻止他?」
「我已經做盡了一切能做的事,我還能做甚麼?難道要我綁住他送他去醫院嗎?他覺得活着很痛苦,死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命是他自己的,即使這一次我能阻止他,我還能阻止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嗎?既然我阻止不了,那便只能尊重他的選擇。」
「這是一條人命,妳這樣見死不救,這輩子妳能安心嗎?」
「那麼你告訴我,我能做些甚麼?我還能做甚麼?」
季春嘵用接近咆哮的聲線叫喊着,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沈英萊的指責與殷天賜的叮囑就像在拉扯着季春嘵,使她的內心一再動搖,她再也分不清自己所下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季春曉強行結束了與沈英萊的通話,她甚麼都不想再管。她倚在走廊的牆邊,目光一直朝向走廊盡頭的窗外。
「多好看的藍天白雲啊。會不會你已經在上面看着我?」
季春曉拿出耳機試圖用歌曲遮蓋着一切的苦澀,她含着淚閉上了眼睛,想把眼淚倒流進內心,任由曲裏的字字句句捲入心窩。
不知過了多久,季春曉的內心慢慢靜了下來。雖然她不知道殷天賜的結局是如何,但她覺得該是時候為自己替這件畫上一個句號,於是季春曉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殷天賜依然沒有接聽電話,一段長響過後季春曉甚麼都沒有說,只在留言信箱留下了一段清唱歌詞:
如花 超生了沒有果
如果 過路能重踏過
就當最初 是碎步湖上可不可
不種下甚麼 摘來甚麼
像你沒來過 沒去過*
——————
*歌詞出自陳奕迅《不來也不去》(部分歌詞有經過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