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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嘉禾眼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因為他和萊瀟瀟又恢復了訊息往來。雖然她只是簡短地回覆他一些日常的問候,但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像是彌足珍貴的水滴,滋潤著他劫後餘生的心田。而他期待著,在他的精心維護和真摯的企盼下,水滴會漸漸變作淅瀝小雨,讓枯萎的愛情得以重生。
他幻想了很多次把瀟瀟重新擁在懷裡的場景,但萬萬沒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情形來實現。
當時,他正在科大上審計學,因為課程的潘教授要求極為嚴格,不容許來自手機的任何聲音干擾課堂,違反規定就會被扣分甚至掛科,加之他的授課內容又難又多,梁嘉禾上他的堂從來都把手機調成震動然後扔進書包裡,以防自己分神。
正當他正皺著眉頭,做著關於公司內部風險審計的筆記時,腳下傳來一陣震動。梁嘉禾起初沒有理會,不管是誰打給他,他肯定不能在課堂上接聽,況且他也沒想到瀟瀟會在這個時間找他。
若不是前邊的女同學回頭朝他投來一個不滿的目光,嘉禾本打算由著這個震動繼續直至停止。幸好,他還是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萊瀟瀟的名字赫然出現在螢幕上,伴隨著一陣陣的震動,像是警報一樣,令嘉禾心突然揪了起來。
他沒辦法按掉瀟瀟的來電,心裡更隱隱不安,畢竟她不會輕易打給他,所以梁嘉禾只好俯下身子,儘量把頭埋在座位下面,然後按下了接聽鍵,但電話那邊只有類似沉重呼吸的聲音,卻沒人說話。「喂?喂?怎麼了?」他壓低聲音問,心裡已經閃過好幾個可能發生的壞情形。
終於,她開口說了一句,梁嘉禾心裡石頭落地了,她沒事,但依然讓他震驚。
嘉禾在同學們和教授注視下,衝出了課室的門。「對不起,家人出事了!」衝出去前,他還不忘對著呆在原地的教授扔下這句話。




竹子昨天出了車禍,十二小時的搶救終究沒能挽回她,一屍兩命,母女就這樣香消玉殞,從此永別人世。
*
當梁嘉禾在紅磡某條馬路上找到萊瀟瀟時,天已經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她就坐在馬路牙上,抱著雙腿,臉埋在手臂之間,一動不動。路中央車來車往,輪子濺起的水花也沒能讓她有半分躲閃,讓人一時分不清坐在那的是個失魂落魄的人,還是一座冰冷哀慟的雕塑。
梁嘉禾放慢腳步,輕輕靠近她,然後蹲下來,把手放在瀟瀟的肩膀上。
終於,她抬起頭,沒有眼淚鼻涕,臉上卻是梁嘉禾從未見過的空洞神情,他從未在任何人的臉上見到過這般灰暗的死寂,彷彿她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體,只有器官在維持著運作。
此情此景,超出了他人生的所有認知。他在她身邊跪下來,卻無法說出一個字,唯有看著她,準備在等她縱身一躍時,他立馬跳出去抱住她,和她一起墜落。
「我不知道還能打給誰」她開口,聲音比雨聲還要輕。
「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他問,她機械地搖搖頭,又把頭埋進了手臂裡。
嘉禾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而是蹲在一旁,左右四顧,心想如何能不離開瀟瀟的視線同時又能找到一個遮雨的東西,但目及之處都沒什麼可用的,所以也只好等著,寄希望於雨會漸漸停止。可惜事與願違,雨竟也越下越大。一輛快車駛過,濺起一片水花,讓路邊原本已經濕漉漉的瀟瀟跟嘉禾徹底來了個透心涼。
不過那輛車也算做了件好事,瀟瀟感受到水的衝擊力,終於把頭抬起來。嘉禾見狀,趕緊又凑上前,「如果你不想回家,我陪你找個室內的地方坐著好不好?我們都濕透了,這樣會生病的。」瀟瀟點點頭,嘉禾扶起她,乾脆把身上的衛衣脫下來,擋在兩人頭頂當傘。他知道不遠處有個麥當勞,就直接拉著她往那裡走,瀟瀟什麼都不問,只是機械地跟著他的步伐。
兩人在麥當勞靠著玻璃窗的座位坐下。梁嘉禾立馬衝到飲水機前接了兩杯熱水,又問職員要了一大叠紙巾,回到座位上。
瀟瀟正透過布滿霧氣的玻璃窗,望著外面的行人和街道出神。嘉禾把熱水放到她面前,她也只是用雙手捂住杯子,盯著杯口的熱氣發呆。嘉禾又拿紙巾試圖吸乾她衣服上和頭上的水分,這讓她有些煩躁,於是她乾脆拿過他手上的紙巾,攥在自己的手裡,嘉禾見狀也只好作罷。




正當他手足無措,萊瀟瀟靠在他身上,雙臂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身體,好像一個要溺亡的人抓緊最後一個救生圈。他抬起手臂,也輕輕環繞住她的身體。
像是重新神遊回了人間,終於感受到了那份切膚之痛,萊瀟瀟開始啜泣,繼而慟哭,連身體都在顫抖。她的臉埋在他的懷裡,壓制的哭聲像是匕首,切得他肝腸寸斷。梁嘉禾也止不住,濕潤了眼眶。
這間麥當勞餐廳不大,卻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經過了晚高峰的顧客潮和宵夜時段的吵吵鬧鬧,終於在午夜也安靜了下來。餐廳裡的人,不管是員工還是顧客,都換了幾波,只有嘉禾和瀟瀟,和桌面上的那兩個水杯,依然在那裡。
瀟瀟在嘉禾的懷裡哭了許久,哭累了,哭乾了,就繼續望著窗外發呆。不知是潛意識作祟還是情緒透支,她一度半昏半醒,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場荒誕的夢。
她在死寂般的荒原遊蕩,他則站在懸崖邊備受煎熬。他很想提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想問她要不要吃東西,想問她明天要不要請假,但他什麼都問不出口。
「我前天還跟她通過話,昨天早上給她傳訊息,但一整天都沒回覆。」瀟瀟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她從來不會這麼久不回覆,我打過去和發起視像,都沒人接。後來,我直接打給她的男友,才知道原來她開車出了車禍,一直在搶救,卻沒能救回來。」說到這她又開始哽咽,又想起竹子的男友楊旭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一句話都難以說完整,背景裡也可聽到其他人的哭喪聲,令身在香港街頭的萊瀟瀟感覺電話那頭彷彿是另一個時空的地獄,而她的痛苦又怎能與之相比?想到這,瀟瀟又稍微堅强了一點,她不是最悲痛的那個,因此她也不能成為最軟弱的那個。「幾點了?」她聲音沙啞地問,第一次把目光停留在嘉禾的臉上。
她見到他眼睛紅紅的,也像是剛剛哭過,她的絕望一度將她淹沒,以至於她對他的悲傷毫無覺察。「十二點半。」他說,然後輕輕握住她垂在桌子底下的手。
萊瀟瀟原本想要堅强起來,告訴他可以送自己回家,她已經能獨自面對剩下的長夜。但那一刻,她發覺嘉禾不僅僅是坐在這裡,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陪伴她,安撫她。他哭過,他也在悲哀,他一樣被捲入黑暗的漩渦。
「今晚我哪裡都不想去。」她望著他說。嘉禾點點頭,「我也是。」話畢,把她摟得更緊一些。他們沒有再說什麼,彼此的呼吸和體溫,已經是所需要的全部。
兩個人頭靠著頭,漸漸地睡了過去。臨近淩晨日出時,萊瀟瀟醒了過來,她小心翼翼繞過仍在睡著的嘉禾,去上了廁所,回來後想用手機回到現實世界,卻發現手機已經沒電而自動關機,於是仍舊看著玻璃外的街道發呆。在遠方那沒有日光的夜晚,竹子似乎仍在某處角落,等待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直到天漸亮,櫃枱後的廚房飄來早餐和咖啡的香氣,梁嘉禾皺著眉頭醒來,掏出自己的手機,一小段紅色的電池仍在維持著。「快七點了,今日還能返工嗎?」瀟瀟搖了搖頭。
「那不如我們吃個早餐?你也應該餓了。」
瀟瀟點點頭,嘉禾捏了捏她的手,「在這等我。」說完就去了櫃枱。回來時,他手上的托盤裡放著兩個漢堡和兩杯熱咖啡。萊瀟瀟盯著漢堡,她一點都感覺不到饑餓。相反,她思索著如果就這樣一直不吃不喝,時間會不會因此停止,所有發生的事變成虛幻,一切都會是假的,然後某個時刻,竹子的訊息又會出現在手機螢幕上,問她今天過得如何,彷彿對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嘉禾把漢堡的包裝紙掀開一半,然後送到她面前。萊瀟瀟還是機械地接了過來,此刻她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力氣拒絕什麼。在嘉禾的凝視下,她咬下一口漢堡,溫熱柔軟的麵包,夾著薄薄的火腿片和嫩滑的雞蛋,一起進到了她的口中。她嘗到了味道,卻又覺得那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
這一口,像是開啟現實的鑰匙,事物又開始運轉,嘴在咀嚼,人在走動,日光在變强,從此這是一個永遠不再有竹子的世界。
不知第幾次,她的眼眶又瞬間濕潤,原來她的淚還遠沒有乾涸。只不過,這次她沒有啜泣,鼻腔和喉嚨甚至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只有眼淚像是逃跑的靈魂,一個接一個,要逃離這個即將被荒蕪和黑暗吞噬的肉體。她放下漢堡,雙手捂住臉。梁嘉禾皺著眉頭,望著她,已然也是內心一片蒼茫。
「我送你回家吧。」他說,覺得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事。她點點頭,用餐盤裡的紙巾按了按眼睛和面頰上的淚。
在她家門口,瀟瀟還是拒絕了嘉禾進屋陪她的請求。她意識到,不管他多麼關心她,想要安撫她,她始終都要在某一個點開始獨自承受這一切的痛和煎熬,那是她沒有選擇的唯一出路。
嘉禾沒有爭辯,「有需要隨時聯絡我。」他說,然後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關上門,像是一個世界在他面前關閉,從此他和裡面發生的一切毫不相干。
萊瀟瀟躺在床上發呆,又開始回想楊旭打電話給她時的一幕幕。她站在街頭,一切都那麼正常,人和車川流不息,每個人都在過著自己的生活。緊接著下一秒,她的世界坍塌了。她不相信,電話那頭的哭喊聲也無法說服她,於是她拼命地打給竹子,期望好友的聲音能出現在電話那一頭。終究,隨著一聲聲請留言和宛如心跳停止時心電圖機器發出的長嘀聲,萊瀟瀟最後一絲希望,或者說幻想的保護罩,徹底被擊碎,她扶住欄杆,無法呼吸,只感到天旋地轉。
淚又流了出來,靜靜地變成枕頭上的碎片,萊瀟瀟不知不覺在眼淚中又昏睡了過去,終究是不記得給手機充電,也沒有跟公司請假。
等她再度醒來,已經是下午時分,恢復了一些力氣和理智的萊瀟瀟才意識到她不應該這樣不管不顧。於是,她立即把手機充電,幾分鐘後不出所料,滿螢幕的未接電話和訊息。嘉禾傳來幾條訊息,說自己就在附近的咖啡廳坐著,她有需要隨時聯絡他。萊瀟瀟又跟公司請了三天假,一直放到週末。
然後她盯著手機裡的聯絡人,心想著下一步應該做什麼,其他朋友或者同學應該都還不知道這件事,大概都還在吃喝說笑,一切照舊地過著日子,全然不知某個地方,某些人的生活已全然毀滅。
Liz嫁入豪門後,已經好久沒聯繫了,她應該也即將臨盆,此時如果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知會不會影響到身體,萊瀟瀟便決定不和她說。然後便是建中,萊瀟瀟擤了下鼻子,然後出於意料冷靜地打出一句話,傳了過去。
建中的電話打來時,滿口的否定和不相信,萊瀟瀟只能重複「她走了」,忍不住又哭了出來,建中才相信了她。雖然通話時的建中沒有情緒崩潰,但結束通話後,萊瀟瀟看到他把社交媒體的頭像都變成了一片黑色。每個人應對生離死別的方式都不同,也不是每個人都像瀟瀟一樣和竹子視彼此為人生的知己。




事實上,萊瀟瀟想,有多少認識竹子的人知道她意外過世的消息後,也許只是震驚過後深深感慨一番,便再無波瀾,回歸平常。這便是一個普通人生命的厚度,如同汪洋裡的一束海浪,可以把周圍的幾隻船打得粉身碎骨,卻也只能在無邊的大海裡轉瞬即逝,彷彿不曾存在過。只有那海面的殘骸,日復一日地在悲痛中漂浮,永遠也不會被修復如初。
嘉禾的電話打過來,萊瀟瀟忘記了回覆他。「你現在感覺如何?」他問道。
「平靜了一些。」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繼續陪你。」
「嘉禾,我想說,這週我們不要見面了好嗎?我只是……只是覺得自己很需要靜一靜,一個人想一想該怎樣面對這一切。」
「我懂,我只是很擔心你。」
「不必,我不會做傻事,也會吃飯睡覺,我只是需要一些空間。昨天,在我最難的時候,你陪了我一整晚,我真的很感激。」
嘉禾在那邊一陣沉默,萊瀟瀟知道他現在也很不好受,一定也是在强忍著情緒,但她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彼此的依賴,而是獨自的堅强。「我想,竹子的葬禮是幾天之內的事,我會回長沙送她最後一程,等我回來,我們再見面吧。」
「我可以陪你去長沙。」
「我不同意,你有你的生活和學業,這不是你應該去做的事。」
「為什麼……」嘉禾沒有說下去,萊瀟瀟聽到他的聲音又變得哽咽。
「就這樣吧,今天你要回到學校或家裡,不要再無謂地等我,答應我。」
「好,但我可以和你保持訊息聯絡嗎?答應我,不要失踪,不要不回覆。」
「我答應你。」
「也許,也許現在是最差的時刻,跟你說這些話,但我愛你,很愛你,不管有多少絕望,生活有多黑暗,我都會義無反顧地陪著你,在你身邊守護你。」




「我知道。」
「那等你回來,我們見面。」
瀟瀟無法說出「再見」兩個字,便直接按掉了通話。她坐在床沿上,覺得自己又恢復了一絲精神和力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依然是面如死灰,兩眼無神。但她知道,她不會無止境地墜落深淵,她不會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被徹底拋棄。
*
建中陪著瀟瀟去了長沙,送竹子最後一程。兩人一路都沉默不語,從黃花機場到市區的的士上,建中終於忍不住開了半扇窗開始抽煙。
四月初的長沙,比萊瀟瀟預想中更陰冷。當天細雨綿綿,她覺得自己走到哪都逃不開這陰雲密布的天空。望著車窗外,第一次來長沙的瀟瀟,覺得這裡是那樣的陌生又冷清,又忍不住去想,竹子是如何在這裡埋藏了自己的夢想乃至人生。
在殯儀館的門口,瀟瀟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對建中說:「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建中猶豫了一下,但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點點頭後轉身走了進去。
沒有悲痛欲絕,沒有淚流滿面,萊瀟瀟看上去只是很累很平靜。她聽人嘆過,沒能見逝者最後一面會追悔莫及。但此刻,她感到的只有深深的虛無。萊瀟瀟不是沒有見過死去的人躺在棺材裡的模樣,像是蠟像一般令她感到陌生,甚至化過妝的面容有一絲難以形容的詭異,她無法接受那會是竹子留給她最後的一面。
徘徊在殯儀館的外面,望著已經放晴的天空,她有種竹子依然在某處的感覺,那不是一種陪伴,而是一種未完。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拍她的肩膀,萊瀟瀟轉過頭,看到陳建中正望著她,眼睛紅紅的。「結束了。」他說。
萊瀟瀟點點頭,「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她心裡默默地說,虛無又頓時將她淹沒,讓她連挪動腳步的力氣都喪失。
建中從夾克的內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瀟瀟。「這是竹子的未婚夫讓我轉交給你的,是她上週寫給你的信,還沒來得及寄出去。」
萊瀟瀟緩緩拿住信封,幾乎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她望著信封,已經封好,她的名字和地址,竹子的字跡,彷彿是一種超越時空的印記。
「還有這個項鏈,是她經常帶的,她男友希望你能收下作為思念。」
萊瀟瀟接過來端詳著,這是一個掛著銀色小飛機吊飾的細項鏈,竹子以前時不時會戴,萊瀟瀟從來沒問過她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把項鏈攥在手裡,把信放進了自己的包裡。
「你不想拆開看看嗎?」
「我想,但不是在這裡,現在我想離開。」
建中點點頭,招手攔住一輛的士。坐在車上的萊瀟瀟,感到手中的那封信像是一把鑰匙或者一縷光線,正在等待著指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