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2025新版): 惡意
4 惡意
黑暗中,莊繞盈聽見了整個世界的氣息。
形狀有如巨大立方體的地下室充滿安靜的空氣,牆壁上一列敞開的氣窗送進夏日的微風,如昆蟲湧動的高溫正試圖侵入室內,微弱的陽光如細流滲進陰鬱無光的角落。莊繞盈理著整潔的擱肩長辮,身體包裹在柔道服裡,感受如綿絮般柔軟的溫暖感。
而在她的正對面,她感知到一顆困惑的心靈。
她睜開雙眼,站起,手執竹刀,大叫:「開始!」
「嗚嘩───!!!救命呀───!!!!」
莊繞盈的對手──阿北也趕忙站起來,但不是準備反擊,而是開始東奔西跑,在整個地下室內尋找躲藏的位置。
「我都未開始攻擊……」
「走呀-!唔好埋嚟──!我唔想搞大佢呀!走呀我警告妳──!」
阿北躲在一個劍道練習用的半身人偶後,伸出竹刀滑稽地胡亂揮舞。
莊繞盈嘆了一口氣。
「算啦,唔打啦,你出嚟啦。」她垂手放下竹刀。
「喇,妳話嫁,真係唔打啦……」
阿北戰戰兢兢地步出,雙手執著刀竹,一步一步小心移動。
「見你咁嘅樣,我都無心機──去死啦垃圾!!!!!」
莊繞盈見距離剛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擺起架勢,腳上一個漂亮的小跳步,刀法像是柳葉般輕柔,阿北只來得及看見一片竹黃色的殘影,左肩的震痛便已經令他頭暈眼花。
「嘩────!!投降啦投降啦!!」
阿北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大叫。
「唉……真係唔好話俾人知,我地細過個陣一齊練過劍道。」
莊繞盈也坐了下來,竹刀靠在肩上,活像真的武士。
「我從來都無因為依一點而自豪過……」阿北悻然說。
莊繞盈與阿北是所謂的青梅竹馬,從小認識的好友。大概是因為居住在同一區吧,兩人在同一間中學竟然又碰面了,雖然沒有同班,但童年的情誼使兩人保持著聯繫。
「生日快樂呀。」莊繞盈拿起水壺喝水「男仔我諗唔係啦,但女仔嘅話,我應該係第一個同你講生日快樂?」
阿北直接攤在木版地上,伸開四肢:「好可惜,唔係,明年請早。」
「嗯,乜你終於再有拖拍……唔係掛?伯母知唔知?」
「唔係啦……係有一個女仔,我只係見過佢一次……」
生日快樂。
阿北看著天花,想起許愛悠的側臉,她那忿怒而不甘的眼角餘波。
最近愈來愈多令人頭痛的片段留在腦裡。在操場上無懼整間學校的目光接吻的兩小無猜﹑堅決要改變校規的美女──所以當莊繞盈說要來練練劍道,他勉強答應了,他不愛運動,但也知道運動可以令人短暫忘記煩惱。
「唔會係……許愛悠掛。」莊繞盈半猜度的說。
阿北抬起頭,驚訝地望向莊繞盈。
「竟然俾我估中咗,佢點樣知你生日?」莊繞盈笑說。
「我都唔知佢點知,但都唔係重點,重點係……佢叫我幫手提出校規修訂。乜妳都識佢?」
「依兩年玩開社團嘅人,應該無人唔識得許愛悠。」除咗你條友──莊繞盈心想,但還是說:「當年佢差唔多係學生會會長,只係到最後,同前會長分咗手,提名權落咗係尤天勇手上,而佢,就完全退出學生會。如果許愛悠要認真修訂校規,佢首先會去搵嘅,就係十二大評鑑社團嘅負責人,包括你。」
學生會會長並不能夠隨意參選。學校只有四個人有提名權:校長,副校長,訓導主任,現任學生會會長。而一般情況下,學校根本不會親自挑選學生,而由學生會會長,提交一位至兩位後選人給予校方,校方審議過後便會正式提名參選,所以學生會會長的意願最具決定性。
「原來佢咁出名,我真係依家先知……」阿北嘆氣道「我當初整咩社團認證,都係因為阿強條友成日話有個社團室方便賭錢……參加橋牌比賽我都有獎金,做咩社團會長第日入大學可能都有用……咁我貪得意咪申請下,結果真係又得咗,唉……」
阿北成為十二大社團的會長之一,本就是為了避免麻煩,沒想到現在引來更多的麻煩。
「咁你拒絕咗許愛悠?」莊繞盈問。
「我都係得一票,有咩用?」阿北坦言「修訂校規要全體十二票。先唔好講今個學期嘅十二大社團,同下學期嘅未必一樣,再講認真數票,風紀委個一票點都爭取唔到,仲有籃球隊,問答隊個啲大社團,又點會為咗一條校規,同學生會或學校作對。學校班老師都唔想煩啦,再講落去,楊希杰同方潔海係過校董會俾人踢出校,妳覺得有可能要學校接受一條同校董會決定有矛盾嘅校規修訂咩?」
莊繞盈瞇起雙眼,卻放聲笑出來。
「妳笑咩呀……?」阿北冷眼問。
「笑你囉,」莊繞盈用竹刀戳著阿北的腰「你無幾何要思考咁多野,講咁多野,哈哈。睇嚟許愛悠名不虛傳,一啲都唔易應付。」
「頂妳啦,俾佢煩果個唔係妳,」阿北冷冷地說「妳就梗係笑得出……」
「呵呵,小妹我個社團人丁單薄,無你係認證社團咁巴支閉。」
莊繞盈是劍道社會長,她從小練劍道,實力不容小覷,但劍道不同橋牌,較大型的公開賽都是團隊制,劍道不是熱門運動,雖然這兩年來也有成員嘗試組隊參賽了,卻始終沒有能力贏得公開賽,所以沒有任何申請認證的條件。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兩人放在一旁的雜物堆中,傳來手機不斷收到wtsapp的鈴聲。
「邊個呀……」
阿北認得那是他手機的聲音,他爬起來,翻出手機,是一連串的照片。
「……」
「做咩呀,發生咩事?」
莊繞盈察覺到阿北神色有異。
阿北沒有回答,不知該怎麼回答。
照片是偷拍的,有著低光環境下折射的光斑,應該是從橋牌學會的通風氣窗外將手機伸進去。
內容是四個學生在桌上玩牌,玩得旁若無人興高采烈,而且,桌上有數張二十元,接下來,則是林強遞出一百元,與阿北站在一邊觀戰的場面。
校服,樸克,金錢。非法聚賭並不只是訓導主任的餐單,也絕對是刑事罪行。
會長阿北,副會長林強,兩人的臉孔清晰莫辯。
【如果你唔支持我,我會將依啲相傳俾風紀委。】
來信人的號碼並無記錄。但阿北不用思考也知道是誰。
「繞盈……」阿北將手機握在手心「我終於識到個比妳更得人驚嘅女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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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地天生就識得突破制度,唔係咩?會長大人。」
許愛悠站在舊翼校舍的天台。曬了好幾天,天空漸變得低沉,夕陽將至,遠方昏黃的天色將雲絮染得豔麗悅目。
阿北站在天台的另一邊,看著烈風吹起了許愛悠的黑長直髮,她解下了馬尾,就這一點而言,也算是違反校規。學校規定,長髮的女生必須要綁起成馬尾或髮髻。
「無論係幾嚴格嘅制度,都阻止唔到人類追求自由嘅意志。就好似,你地會係橋牌學會入面賭錢。」
阿北驀然想起一件事,昨天他到橋牌學會的社團室之前,林強說許愛悠曾經發短訊確認。
阿北沒有看過兩人的通訊,但以林強那種直線腦筋,大概許愛悠多問兩句,他就會說自己正跟學弟們在社團室中玩牌。
那麼許愛悠只要提早到現場,看準時間用手機偷拍,就能輕易掌握到林強的罪證。
「我唔鍾意賭錢,」阿北說「我係講真,可能因為某啲比賽,我點都要落注,但我從來都唔想賭錢。」
「你係你,社團係社團,係制度入面,無一個人都係無辜。可能有老師都唔支持踢楊希杰同方潔海出校,但既然無人出嚟阻止依件事,就證明佢地一樣有責任,或多或少。」
她回頭,用食指悠然指著他,看著阿北微笑,
大美女呀。阿北也不禁看呆了,尤其是那有如在天空中飛舞的長髮。
阿北深深嘆了一口氣,夕陽染紅了晚風,流進他胸腔的空氣顯得有點乾燥。
「就算有我橋牌學會個一票,妳都仲差十一票。許同學。」
「十票。」
「吓?」
許愛悠拿出了手機,然後阿北的手機又收到了幾張照片。
是新一輪的罪證?照理說除了非法聚賭,阿北與林強也算是循規蹈矩(而且賭錢的其實也只有林強)。阿北打開照片──
幾個男生圍在數不清的電腦屏幕前面,房間十分凌亂,到處都是底版,電路線,各種電腦硬件。
電腦技術研究社?然後,阿北看見了重點。
屏幕上顯示的,是裸體的女性,而且是男女交合,充滿了體液與馬賽克的影象。
「有啤牌嘅地方,就會有人賭錢。男人用電腦,就會用嚟睇AV,無論咩地方,咩制度下都一樣。」
的確,既然電腦研究社的社員有自由使用電腦的設施與房間。如果說完全沒有一點逾矩,那才不可能。
阿北瞇起眼晴望向許愛悠,他愈來愈分不清她的動機。
「你係咪覺得我好得人驚,定係覺得原來人性好恐怖?都唔係,可怕嘅係制度,校規唔俾人聚賭,所以當你一賭錢,你就怕有處罰;校規唔俾人睇AV,當依班男人用學校電腦上甜網,就會驚俾人捉到。講真丫,邊有男人唔睇AV,睇AV有咩錯先,我企係你地男仔邊個嫁。」
許愛悠嫣然一笑,收起手機,背靠在天台的爛杆上,白色校裙承受從下而上的風,恍惚是升起的羽翼。
橋牌學會。電腦技術研究社。一日之隔,許愛悠已經掌握了兩個社團的選票。
「你無其他選擇,只能同我合作。」許愛悠說「就算你唔同意我嘅想法,但好抱歉,你係十二大社團嘅代表之一,係依個制度入面,你始終係我嘅目標之一。」
「唉……」
阿北又重重嘆了一口氣。他怎樣想,也走不出許愛悠佈下的死局。
假設他仍然拒絕與許愛悠合作,而許愛悠又真的那麼絕情,將照片傳給風紀委,令橋牌學會降格,那麼剩下十一個社團後,仍然可以動議修正校規,而許愛悠目前仍有電腦技術研究社的一票,這令阿北連辯駁的條件也沒有。
不是被逼合作,就是被逼退出。許愛悠的offer裡,沒有第三條路。
「點解……妳要咁堅持。」阿北說:「我知道妳之前係學生會嘅人,當年一樣可以推動修正校規,但今時今日,妳都已經……不在其位喇。點解妳堅持到依個地步。」
聽見阿北的問題,許愛悠抬頭望看天空,然後拔下了眼鏡,她的近視似乎不深,失去鏡片之後,眼神並沒有變得迷濛,那明亮的雙眼反而更靈動了。
「天秤。」許愛悠回答了。
「天秤?」阿北完全無法理解。
許愛悠伸出手,虛握的五指收起來,有如握著一個無形的天秤。
「每個人都對接吻事件有自己嘅想法,有學生會佩服佢地兩個;亦有老師會覺得校規仍然唔夠嚴格;有人會想學佢地咁係操場接吻;亦會有人覺得點解依家新一代,連咁簡單嘅自制能力都無。唔知你有無想象過,依個世界就好似一個唔穩定嘅天秤咁,兩種態度都會往兩邊加上新嘅重量:善意﹑惡意;抑壓﹑自由;服從﹑反叛……到最後,依個天秤必然唔會平衡,一定會倒向其中一邊。」
「諗落都幾無奈……」許愛悠說著竟然苦笑了,低垂著眼「依個世界永遠唔會有恆定、有平衡嘅時候,而我只係唔想個天秤變得更加沉重,更加制度化,更加死板,更加嚴厲,而係想佢走向另一邊,變得更公平、更自由、更人性。」
阿北呼了一口氣,快五點了,學校內幾乎沒有任何人,冷清的操場上沒有人打球,沒有人奔跑,當然也沒有人接吻。這只是一間小小的學校,阿北只是想過平淡的六年,現在已經是最後一年了。
許愛悠仍然低垂著頭,臉上掛著有點忐忑又似自嘲的微笑。
「許愛悠,妳到底──嗚呀……!」
許愛悠走過來,趁阿北未有防備,一把抓起了他的左腕,阿北隨即發出一聲輕吟。
「嘩,你唔會係太耐無掂過女仔,咁就『不行了』下話。」
阿北沒有解釋那是因為他肩上的痛楚,莊繞盈隨便一擊也能形成七日不散的瘀青呀。
「唔係啦……我,總之唔關妳事。」
許愛悠偷笑看著阿北的欲言又止,她執住了阿北的手,強行要讓兩人雙手握起來,微笑說:
「合作愉快。」
阿北只覺得,她的手心,比她的眼神還要來得更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