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2025新版): 尋求
25 尋求
據說,那是諸神的聖言。
大概是兩千年,或是三千年前吧,
在愛琴海的海岸,城邦與城邦之間有了爭執,人民穿起凱甲,執起長槍,準備與敵人決一死戰。
可是不斷的血流成河,不論是我國,還是敵國,都已經感到無限的疲憊。
君主到神廟裡去,祈願在這悲哀的世界裡欠缺的慈悲與和平。
神壇升起了刺鼻與澀眼的雲煙,恍忽有神的形狀──
──去吧,發揮人類生命的力量,努力奔跑,奮力躍動,用汗水取代鮮血──
六年了,馬群陽沒有一天曾經放棄過跳躍。
他伸出右手,只差一點,一定可以。
但就在那幾千分之一秒的差距,對方手上的籃球溜過了他的指尖,向淡色的天空投出一道孤線。
落地,不需回頭,單是聽清脆的聲音便知道,球進了。
走廊以及操場周邊的觀眾發出的驚嘆的高呼。
馬群陽閉氣兩秒,懲罰自己的無能。回頭,隊友重新搶過了球,但對方又開始防守了。
──那不是他們慣常的陣勢。
為什麼,乙隊在出賽之前,就好像知道了我們的佈陣,我們出場的名單,成員的身體狀況?
身為甲隊隊長,馬群陽沒有花過多的時間思考已發生的事情,球又傳到了他手上,他舉步進攻。
14:36。
上半場只剩下兩分鐘,甲隊落後乙隊4分,追得回來,絕對追得回來。
但操場上﹑走廊上﹑球場裡,包括馬群陽,也想著同一件事。
三年以來,自馬群陽成為籃球隊甲隊隊長以來,初次在校內比賽落後於乙隊。
前所未見的劣勢,前所未見的無力。
混亂的思緒突然切進了今早操場校園祭,那同樣前所所未見的壯觀場面。
馬群陽好像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暗裡改變著整個校園。
三分線,左側53度,這不是我擅長的角度呀,但沒辦法了──
烈日,暴雨,寒風,無一日間斷的跳躍練習。
馬群陽像六年來的每一天。他蹬起了腳,身體綻向空中。
█
14:47。
「頂!」
三樓走廊門外,林強氣憤慘叫,雙拳鎚在欄杆上,
阿北站在他身邊,驚訝地說:「吓,乜你睇開校籃架咩?」
「點解﹑點解會咁架!Marcus!男籃之男神 Marcus,頂住啦!」林強咬牙切齒地說。
阿北與林強身邊有圍觀看比賽不少女生,也同樣發出惋惜的呼聲,那同樣都是 Marcus 的支持者吧?
Marcus,就是籃球隊甲隊隊長馬群陽。
馬群陽黝黑挺拔,球技精堪,從他三年級加入校隊開始,便成為了女同學心中的男神,及後兩年成為隊長至今,接連帶領球隊在校內賽出線,也在學界公開賽得到不少獎項。
赤皇──甲隊鮮紅色的隊服,令校刊賦予他一個剎有介事的標籤。
但上半賽完結了,計分版明確標示-(甲)34:36(乙)。
「嘖,差兩分都追唔到……Marcus 呀 Marcus……?」林強繼續咒罵。
阿北不明所以:「做咩呢?你幾時又變埋馬群陽粉絲團,Are you gay?」
認識林強六年了,阿北從未聽見過他對女生胸部以外的球類有興趣。
「妖!兩舊水呀!!」林強憤恨地說「我賭左兩舊水俾乙隊呀半場入40分呀!妖!一賠三呀你老闆!」
「呀……」
阿北恍然大悟,他本來想解釋,甲隊會歷史性落後,是因為許愛悠的緣故。
萬聖節精靈之夜那天晚上,許愛悠與阿北費了一番功夫才得到的USB,裡面其實就是學校所有體育社團的詳細資料,包括成員狀況,訓練周期,比寶報告,最重要的,是預定出場名單。
名單梗係可以隨時換既,但如果準既話,一次就夠啦──許愛悠說。
這間學校的主要體育社團,均設有兩隊校隊,甲隊和乙隊,定期作賽,互相作為競爭對手。
每年校園祭的校內決賽,將以分數勝負決定哪一隊為「正選校隊」。正選校隊,會優先代表學校出賽,參加各種公開比賽。
籃球隊﹑足球隊的甲乙隊決賽,是校園祭的下午時段重頭戲。
走廊變成了觀眾席,站滿了甲乙兩隊的支持者。阿北是天生的運動殘缺型,他有時湊熱鬧會感受一下球賽的氣氛,但他從沒有留意過甲隊與乙隊的情勢。
他望向操場邊的甲隊,那個被稱為赤皇的隊長馬群陽,似乎有點氣急敗壞地向他的隊員解釋戰術。
想想也蠻可憐的。阿北看著甲隊面色凝重的隊員們。
咁比賽就梗係有輸有贏架嘛,你咪當我係乙隊fans囉──許愛悠又說。
萬聖節之後,許愛悠已將甲隊所有的成員資料﹑戰術﹑身體狀況等等,全數交給了乙隊。
所以乙隊突然表現神勇,牽制戰況,一直壓制馬群陽的攻勢。
這樣下去,乙隊取勝也並不教人意外。
而根據許愛悠的劇本,乙隊將會成為下兩個學期的正選校隊。
與許愛悠有過條件交換的乙隊隊長,也會取代馬群陽,成為籃球隊在十二大社團的代表。
問答隊、橋牌學會、電腦技術研究社、籃球隊、足球隊、話劇社。如果再加上可以升格的舞蹈社,以及與女童軍分享議事權的男童軍。
共有七票,甚至八票。7/12 或 8/12。
如果聯席會議上有這個票數推動校規修訂,就算無法通過動議,那也不一定沒有任何效果。
阿北看著球場熱血沸騰的比賽,回想他當日覺得許愛悠絕無可能的想法,今天竟逐漸變成現實。
█
15: 20
程芳靈一個人打開門,步入無人歐研社團室。
她獨自在慣用的工作桌面前坐下來,只是兩個禮拜,書桌上卻已了一層薄薄的塵。
范震升消失以後,程芳靈仍然每天來社團室。
她嘗試繼續編輯各種文章,翻譯不同的引文,或只是閱讀她感興趣的古書,可是每每不到十數分鐘,她又會放下書本與文字,神遊的思緒消逝在虛無之中。
程芳靈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失去范震升,她不懂什麼愛情不愛情,她只知道這是她所有的世界,令她安穩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另一半是范震升。
程芳靈自覺從未真正能夠理解范震升的大腦,但他確實就是歐研以及她生活中的大腦。沒有了大腦,她只是沒有任何指令的軀幹。
程芳靈打開窗讓空氣流動,清冷的冬風捲起古書的書頁。
程芳靈稍為收拾起各種書本,這份工作總像沒完沒了,又或者她根本不想收拾完。如果連書本都整理好,她就連過來歐研的理由也沒有了。
門外傳來籃球的碰撞聲與學生會們的驚呼或歡呼,但對她來說,卻比書本中的過去更加遙遠。
許愛悠曾經很有禮貌地問過她,有否興趣與他們一同行動,推動校規修訂。
程芳靈只是搖頭,她相信許愛悠是真誠的,對自己的關心也是真心的,但她總是無法對許愛悠這個人有好感,她是那種會肆意破壞別人生活的人,而她,程芳靈,卻比平凡人更平凡,甚至比阿北更沒有存在感,因為她只希望自己能夠存在於書本的世界裡。
程芳靈受范震升的影響,一樣讀過不少古典時代、或更久遠時代的人文學說,她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爭執,有爭執的地方就有想法與理念,但亦正因為如此,她想要遠離所有人。就算孤獨一人也無所謂,獨善其身從來都不是罪。
程芳靈收起一疊古書,抹了抹臉旁的灰塵,她不覺望向范震升的桌面,那裡仍沒有人的痕跡。
程芳靈坐在范震升的位置裡,會長的工作桌總是對著正門。
她突然注意到,社團室信箱有一個白色的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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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23。
籃球校隊決賽第四節,最後三分鐘。
「呀!」
馬群陽其實已經很累了,他不是持久型的前鋒,但不知道那來的餘氣,令他在半場中心大叫,吼叫幾乎壓過了走廊上群眾的吵雜。
──為什麼,乙隊連我們隊友的體能狀況都似乎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算要輸,也不可以在最後一年,絕對不可以。
在冬天奔跑是最最最痛苦的差事之一,滿身汗水令寒意更刺骨,但正是這種嚴荷,每年到了校內決賽,馬群陽都堅決不讓自己落敗。
對方跑到底線,籃板之下,縱身一躍──上籃,馬群陽奮力前跳,附近的眾人再一次發出驚呼,那是他引以為傲的跳躍能力,這一跳,花了多少年月,多年日子呀……
噗!快要進籃的球被馬群陽擋下來了。很好。
馬群陽將球傳給中場的隊友,迅速突進,乙隊後退防守,但目光都落在持球的隊友上,這樣就可以了,馬群陽向罰球區左方突進。馬群陽看著隊友跳起,似乎意圖上籃,他比其他人都更清楚那是佯攻。隊友落地,籃球以完美的曲線,從三個人之間僅有的間隙傳向馬群陽──
而我,馬群陽,是隊長,是赤皇。
刷。籃球清脆穿過球籃,像海潮一樣的歡呼,不,還未結束,他望向計分牌下的計時器──
00:28
籃球比馬群陽更快落下,乙隊奪得,甲隊的隊員揮起手肘,用意外粗暴的方式奪去,觀眾的驚呼,不要緊,這種程度還不會吹罰,馬群陽跑到場中,向隊友點了點頭──
00:11
球傳到馬群陽手中,乙隊的防守仍在,來不及突入了,三分線的空隙──
左方43度。又是左方?
馬群陽咬了咬牙,乙隊連我三分球的數據也研究過了嗎──怎麼會,馬群陽咬緊牙關,彎下身,躲開乙隊隊員像著魔似的攔截,抬起頭,左腳的大腿肌肉從酸痛中擠出最後一份力氣,手臂輕輕向前推,投出去了,三分球呀──
籃球以不可思議那麼緩慢的速度,像懸浮在真空中的殞石,落向籃圈。
籃圈的直徑嘛,可是有45公分,夠闊了,絕對夠一顆籃球穿過去──
他似乎聽見了幾間學校,八百多人的呼吸,肺部氣泡產生又爆破的雜音。
籃球落在籃圈上,發出一下震嗚,那聲音大概只比蒼蠅的聲音稍為響亮。
籃球撞在籃圈上,向外彈飛,靜默,沒有穿過籃網時,那像流星的聲響。
00:00
咇────────
教證吹起了口哨。球賽結束。甲隊以1分之差落敗。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那麼安靜。
馬群陽站在三分線,回頭望向走廊上的人群。
視線模糊了,是眼淚呀。
歡呼聲響起來了──整間學校爆發出鋪天蓋地的歡呼,馬群陽知道,這是為乙隊的歷史性勝利而歡呼,為甲隊的拼到最後一刻的精神而歡呼,為馬群陽最後的投籃而歡呼,
我盡力了,對呀,我盡力了,就差那可能要用高速攝影機才能夠分辨的入射角。
就差一分,只差一分。
但為什麼,我還是那如此難受。
我可是……赤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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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45。
許愛悠用偷配的鑰匙,進入禮堂。
所有體育活動決賽也完結了,她也聯合舞蹈社與啦啦隊的女生,完成了兩次的間場演出,即使是乾燥的仲冬,她身上的汗水仍未完全乾透。
籃球隊及足球隊的乙隊順利勝出,只要加上鄭雪蕾與何子晉的支持,那麼下學年大有可能推動校規修訂,就算無法全數通過,也至少能有過半數的十二大社團支持,足以製造輿論,剩下來的萬年認證社團,如風紀委,他們多少也要想辦法回應。
禮堂內空無一人,許愛悠看見禮堂舞台前方,已放置了一張工作桌,桌上有一個票箱。每年的設置皆如是。
許愛悠知道甲隊的落敗很可憐,也知道阿北總在怪責她太過不擇手段。
許愛悠走到票箱前。但至少給我這麼一次的任性好嗎?我真的無法眼白看著可能性消逝。
許愛悠從早上的舞蹈社露天演出,到剛才中午後的體育比賽間場演出,一連串元氣滿滿的美式啦啦隊舞曲過後,即使是她也開始有點吃不消。
許愛悠用力深呼吸,在無人的禮堂中,吐出身體中的疲累。接下來,就是要將鄭雪蕾推上去,令她獲得最佳的滿意度,而尤天勇必然知道早上的停電是她在作梗,也知道鄭雪蕾無法不依靠她,他一定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最後的方案,也同樣是林之年的最終方案:造票。
由於投票將於傍晚以不記名方式在禮堂進行,約有40個社團代表表示,並將於彌撤舉行前結束,再於晚會後由學生會會長公佈。
去年林之年對她提議的造票,是在點票之後,那其實只有強行修改選票表的結果,儘管投票是不記名,但亦不代表天衣無縫,或不會被其他學生會幹事察覺。許愛悠所以強烈反對,並非純因為感情,而是她覺得那根本就不完全可行。
如果要造票,最佳方式是在投票之前,這她與尤天勇都很清楚。
她探手到票箱當中,果然,滿意度投票明明未開始,裡面卻已經有選票了。
許愛悠從票箱中取出一疊預先填好的選票,那果然通通都是不滿意的選票,如果最後點票把這一系列的選票都計算在內,那麼鄭雪蕾的支持度會大幅度降底。
今天早上鄭雪蕾處理停電事件失當,雖然及後的演講與清場挽回不少好感,但社團會如何投票,本就屬未知之數。
許愛悠檢視著一張張分數為「不滿意」的假選票,尤天勇的手法比林之年更恰到好處,青出於藍呀。
許愛悠悄悄地吁了口氣,這樣就可以了。校園祭的最後一步。
啪躂。
突如其來的腳步令許愛悠赫然轉身,望向身後。
「Do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