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理解


  16: 40。

  禮堂的舞台前方。

  許愛悠望向身後突然出現的尤天勇。

  他穿著整齊校服,兩手負後,沒有手握任何事物,甚至連手機也沒有。





  許愛悠手握住預先放在票箱中的假選票,抑壓著可能的表情,望向他那一樣面無表情的臉。

  兩人面對片刻,一言不發,終於尤天勇先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真係好唔想行到依一步,」尤天勇說「無論妳信又好,唔信又好,我真係唔想。」

  許愛悠眨了眨眼,沒有回答。尤天勇繼續說下去:

  「妳同鄭雪蕾都以為我會操縱選票……」尤天勇搖了搖頭「Doris,我從來都無打算要造票。





  禮堂中沒有亮燈,冬日的熹微陽光穿不過禮堂灰濛的厚破璃,枯黃色的光線令尤天勇的臉彷彿是老照片上的人像,他的聲線在禮堂中帶著空洞的回音。

  「鄭雪蕾受唔受社團支持、同唔同妳合作、校園祭係操場定係響教室搞、對我嚟講從來無所謂。我心儀嘅會長人選的確唔係鄭雪蕾,但如果佢想挑戰會長選舉,fine,我仲有一個名額,咪提名埋佢。我真正在意嘅目標只有一個:係我任內,十二大社團唔會通過妳推動嘅校規修訂動議。

  許愛悠無言捏緊手中的選票,尤天勇再說:

  「依樣野係林之年教我,制度就係制度,唔好諗輸贏。萬聖節精靈之夜果晚,我真係好想可以係行動上贏妳一次,但都係唔得,唔緊要──亦係果晚提醒咗我,我有咩係應該做。我係制度嘅一份子,但妳唔係,我只要守住制度,其實妳又好,鄭雪蕾又好,阿北又好,林強又好,做乜都無所謂。」

  「妳手中握住假選票,禮堂入面只有我同妳,只要我行出禮堂門口,偷偷入嚟造票嘅,就係妳。





  許愛悠闔了闔眼,只覺得雙眼乾澀。

  禮堂中一片死寂,她把所有的事情重覆想了一遍。

  那之前,學生會特別邀請各大社團去討論校園祭,故意何子晉在內,看到 Mimi 身後印表機上突兀地多的選票。

  那之前,當她禮拜天潛入學生會辦公室,看到 Mimi 桌上的社團滿意度點票表。

  那之前,尤天勇往男童軍的儲藏社上鎖,顯示對鄭雪蕾的不信任。

  ──這一切無中生有的疑雲,都是看我會否上釣嗎?

  你完全放手不管我與鄭雪蕾的衝突,逼鄭雪蕾必須在學生會與我之間選邊?





  你完全放任早上的停電事件,令鄭雪蕾最後必須與我合作?

  你甚至早就預料到,鄭雪蕾將與我握手言和,而我必須令她獲得足夠的「滿意」選票?

  ──從鄭雪蕾去找你的第一天開始,鄭雪蕾就是用來令我走到這一步的誘餌嗎?

  你完全刻意釋放對鄭雪蕾的不信任,是為了讓與你對立的我,深信你會操縱社團滿意度投票嗎?

  ──你只須讓我察覺到有假票的可能性,就能預料我必然會有行動嗎?

  許愛悠望向尤天勇,他臉上沒有任何的動搖或猶疑,這對他來說,比話劇社的劇本更具說服力。

  尤天勇說:「我一直都係度諗,會唔會妳咩都唔做,妳唔會懷疑我會造票,妳唔會懷疑我預先制定兩份社團滿意度選票。妳咩都唔會做,就等鄭雪蕾佢拎到佢應有嘅社團滿意度……我其實兩個半鐘前就係依度,我一直期望,只要妳唔出現,我就可以拎番走堆假票,大家相安無事。」

  「但係……Doris,妳始終都係放唔低。妳放唔低,舊年同妳理念唔同嘅林之年,最後因為愛妳,逼於無奈話要造票俾妳。妳以為,今年同妳理念唔同嘅我,一樣會用番同樣方法去對付妳。又或者妳覺得,只要妳出手阻止我造票,妳就可以證明,妳有能力係操場上面舉辦校園祭之餘,亦始終有能力凌駕學生會嘅制度,而林之年當年根本唔應該唔信任妳,妳就……唔再需要為舊年總籌委滿意度輸咗俾我而內疚,唔再需要為林之年表現出最軟弱同妥協嘅一面而內疚,唔再需要……為你地兩個咁樣分手而內疚。





  許愛悠低頭摸了摸鼻頭,她這才注意到,她為了舞蹈演出,所以一直戴著隱型眼鏡,她甚至無法摘下眼鏡思考。

  「我作為妳嘅同輩,作為妳嘅舊同事,作為林之年嘅師弟同繼任人,我可唔可以同妳講一樣野,我希望妳會聽。」

  許愛悠只覺得雙眼很累,她甚至無法再直視尤天勇,她只是點了點頭。

  「妳唔好再怪自己,亦唔好再怪林之年。係我眼中,妳地兩個從來都係好迷人嘅一對。但可能最完美嘅感情偏偏要係大成若缺,作為旁人,我真心為妳同林之年覺得遺憾,但我唔認為妳同林之年,要有咁樣嘅心結。」

  「我係真心唔希望會有依個結果。由舊年到今年,從當日同妳一齊做校園祭嘅總籌委,直到今時今日,我都從來無視妳為敵人,妳只係我嘅對立面,我亦甚至理解妳點解不滿認證社團制度,所以我一直希望可以同妳係制度框架下公平較量,而妳唔會諗到去我會造票依一層,而妳唔會覺得……唉,我點都唔會好得過林之年。」

  許愛悠靠在身後的桌上,低著頭,她的黑長直髮掩蓋了她的側臉。

  她望向手中握著的假選票,那約莫十張單薄而細小的再造紙,粗糙的油墨像能召喚心魔的符咒。





  尤天勇在禮堂的木板地上來回踱了兩步,似乎在推敲要說的話:「今日風紀委人手咁鬆,係因為我要求佢地去重點監視妳、阿北、林強,仲有鄭雪蕾。妳嘅一舉一動,全部有風紀同我報告。當妳頭先入嚟禮堂嘅瞬間,風紀就已經按我指示而行動,at this moment,禮堂內外連垃圾筒在內、所以可以丟棄紙張嘅位置,都會有風紀把守,後台布幕出口後亦已經有風紀,嚟緊包括聖誕彌撤同埋舞會,任何參與者進出禮堂,都會先經過風紀嘅檢查。Doris,風紀話我知,妳嘅衣袋一樣放係後台嘅更衣間,係咪呀?」

  許愛悠知道搖頭也沒有意思,只是點了點頭。

  「我曾經有諗過,頭先當妳拎起選票嘅時候,我用手機影底,咁樣妳就無得再插贓俾其他人。不過,我又相信無咁嘅必要。妳出山幫舞蹈社推高人氣、妳幫何子晉同風紀委對抗、妳幫歐研頂住鄭雪蕾、妳幫真理研究社係禮堂搞大型彌撤、妳幫理工學會同交通工具研究會班宅男拎到成功感、妳甚至幫緊鄭雪蕾拎到小型社團嘅支持度,出面頭先比賽籃球隊乙隊同足球隊乙隊,妳都係用偷番嚟資料,去幫佢地準備比賽,妳從來都係用妳嘅『善意』,去推動其他人改變。既然妳拎起咗堆假選票,我唔認為妳會推卸俾其他人。」

  「妳當然可以就咁將選票放番係票箱內,但我作為負責點票嘅學生會會長,按照指示,我係晚會前要回收票箱,再負責點算票箱內所任何一張選票。

  「我真係唔知有人干預社團滿意度調查,後果係會點,校規又好,學生會守則又好,都一樣無寫依件事。妳應該好清楚,所有校規無寫嘅野,最後係由訓導主任同校董評議決定,所以我話唔到俾妳知,到底妳干預校園祭社團滿意度投票,依件事會點處理。」

  尤天勇頓了一頓,才又說:「我唔會叫風紀主動捉妳,首先我唔想妳到時話,係風紀趁亂將假選票塞去妳身上,另外……我亦唔覺得咁樣係我同妳想要嘅結果。妳依一刻一定諗緊點樣甩身,到最後,當妳真正無計可施果陣,我希望妳拎住妳手中嘅選票,平靜咁行出禮堂門口。」

  尤天勇看了看手錶,又陷入沉默,像在認真思考是否把該說的都說完了。

  「今年我同妳都要畢業啦,我唔希望咁樣同妳告別,但……依個並唔係我一個人嘅選擇。」





  尤天勇步向禮堂的側門,在推門之際,他對一個人獨自留在禮堂中的許愛悠說:

  「Doris,Merry Christmas。」

  尤天勇離開了,是禮堂側門閉上的聲音。

  許愛悠望向手中握著的選票,此刻從客觀環境去看,就是她,許愛悠,一個人偷偷潛入禮堂,在社團投票未開始之前,已手執一堆與鄭雪蕾滿意度相反的假選票。

  社團滿意度選票是以分數作為標準,上面只有鋼筆的劃痕,沒有任何筆跡。

  就算她現在放下選票,步出大門,強行說那些選票與她無關,但尤天勇一定早就確保禮堂就只有她一個人,她仍然無法洗脫清白。

  如果她只是將這些『不滿意』選票,原封不動重新放回票箱內,負責點票的是尤天勇,最後鄭雪蕾就會失去支持度,結果是會犧牲鄭雪蕾。

  尤天勇說得沒錯,如果等彌撤或舞會開始,等其他人內進再將選票插贓給其他人,這不符合她許愛悠的作風,但這背後還有一個更實際的理由:她無法肯定進來的學生,是否同樣是風紀或是風紀的臥底。

  她望向禮堂四個角落的側門,門外都是晃動的人影,只要她步出門外,尤天勇的指控便會成立。

  阿北。林強。後宮。鄭雪蕾。校園祭。啊。天台。聖誕。殷泳弦。舞會。晚禮服。第二封印。禮堂。彌撤──

  許愛悠張開眼,罵道:

  「FUCK。」


█ 


  16:42。

  出事了?

  阿北站在操場的邊緣,目睹超過數十名的風紀,突然出動包圍了學校禮堂所有出入口。

  目前禮堂中應該沒有任何活動,聖誕彌撤會在約莫兩小時後舉行,然後是晚飯時間,同時負責的學生幹事會佈置禮堂,高年級聖誕舞會將會在19:45左右才開始。

  為什麼風紀突然要近乎全軍盡出,圍堵學校禮堂?

  阿北自然地抽出手機,沒有任何來電顯示或是訊息。

  「許愛悠呢?佢係邊呀?」

  阿北轉身,發現是鄭雪蕾急步向他走來,郭允箏跟在她身邊。鄭雪蕾面上同樣繃緊困惑,瞧向禮堂外的風紀群。

  「我唔知……」

  「你唔知?!」鄭雪蕾作為後輩,卻擺明展示嚴厲的責備語氣「你地兩個唔係……唔,合作開嫁咩?」

  「許大小姐佢唔太會話我知佢全盤計劃,佢驚我會話佢……太過份。所以佢實際係邊,做緊咩,我唔一定會知道。」

  「嘖。」鄭雪蕾響亮地罵了一聲「我真係唔明你地男人諗乜。」

  阿北不自覺地望向她身邊的郭允箏,郭允箏跟他眼神相接,只是露出不置可否的順從表情。

  阿北握住手機,對鄭雪蕾說:「咁又唔一定係許大小姐出事嘅、可能──」

  「操縱到風紀嘅,唔係領袖生就係學生會會長,咁嘅陣型你同我講無野?除咗許愛悠,有邊個要咁大陣仗對付呀?我係咪高估咗你呀?阿北師兄。」

  鄭雪蕾瞪起兩眼,用完全不留餘地的語氣指責阿北。阿北知道死魚眼絕對不足以敷衍這位小女孩,他呼了口氣:「咁我地──」

  這時候,阿北與鄭雪蕾看見禮堂的側門打開了。

  從風紀之間步出來的,是尤天勇。

  禮堂位於學校的三樓,尤天勇從上方向下望,正好看見鄭雪蕾與阿北。

  尤天勇兩手空空,他只是舉起手掌,向阿北與鄭雪蕾示意門後,然後緩步離開。

  阿北初次於白天與尤天勇直接面對面,雖然相隔了兩層樓,但他終於明白許愛悠為何總不喜歡提起尤天勇。論堂堂正正在制度內對決,許愛悠絕不可能是這人的對手。

  鄭雪蕾卻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說:

  「估唔到咁快就有機會還番啲眼淚俾妳啦,許愛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