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期盼


  18:38

  「失喪的,我必尋找;被逐的,我必領回;受傷的,我必纏裹;有病的,我必醫治;只是肥的壯的,我必除滅,也要秉公牧養牠們。​

  殷詠弦穿著修道袍,舉起雙手,頌揚著聖誕彌撤的經文。

  她吩附禮堂的學生幹事將布簾降下來,調暗室內的燈光,令禮堂的氣氛變得像真正的教堂般肅穆。





  「神愛世人,」殷詠弦揚聲說「祂是全能的父,全知的牧者,祂賜予人間救贖,領受我們不可承受的罪,用聖子的寶血洗滌我們的罪惡。在這充滿恩典的日子,我們同聲禱告——」

  殷詠弦一邊主持儀式,一邊望向坐在最角落的許愛悠。

  她穿起運動外套,戴起罩帽,獨自緊握雙手。

  許愛悠始終沒有告訴殷詠弦事情的因由,殷詠弦只覺得門外風紀的氣氛出奇繃緊,而進來參與彌撤的教徒,也顯得比往年多。

  不知道是否她的錯覺,即使她亟力維持平靜虔誠的心,去主持頌讚神恩的彌撤,但她卻仍然覺得禮堂內暗湧將至。





  「Dominus vobiscum。」殷詠弦伸出雙手,對坐位中低頭祈禱的眾人說「願上帝與汝等同在!願榮耀歸於至高之處的上帝!願和平歸予地上祂所恩寵的人!」

  殷詠弦高聲重覆頌揚,她的目光始終留意著在最角落的許愛悠。

  如果上帝眼中真的眾生平等,即使是毫無信仰的妳,也能接受我的救贖嗎?

  如果妳真的犯了不可挽回的罪,可以由我來拯救妳嗎?小悠。






█ 


  尤天勇獨自身處在學生會辦公室當中,穿起西裝長褲與襯衫,往頸上打起黑領帶。

  他剛剛已點算完社團滿意度的選票,假選票並不在其中,結果是鄭雪蕾的滿意度整體不俗,早上的混亂並沒有拖累她的表現,這背後自然是多虧了許愛悠與小型社團其後對她的支援。

  這亦證明了,許愛悠沒有出賣鄭雪蕾,她果然是取去了假選票,大概還帶在自己身上。

  風紀委報告,許愛悠仍然留在禮堂當中,沒有任何異動,也似乎沒有打算要離開。

  這麼說,他與許愛悠大概還會在晚會中碰面,但事已至此,許愛悠就算拖延時間到十點舞會結束,也只有束手就擒。

  這也不是壞事。尤天勇想。平安夜。聖善夜。今天不是真正的聖誕節,但是屬於學校每個人的聖誕慶典。許愛悠到底她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她有權利至少圓滿出席聖誕晚會,他一直對風紀強調,不要強行抓捕許愛悠,也知道 Mimi 不喜歡他有這種寬容,但他相信這種寬容絕對不是壞事。許愛悠行動力高超又終究有一定影響力,逼使她自願放棄,才能確保她不會捲土重來。





  尤天勇穿起西裝外套,這已經是他第三年出席聖誕晚會。說實話,他對於這種偽裝成人的社交場會沒有特別強烈的興趣,他不是長袖善舞的林之年,也不是動人亮麗的許愛悠,他這種有點沉悶的模範生,出席這種晚會反而有點格格不入。

  但這也沒辦法,首先他是學生會會長,閉幕時怎麼也要到現場說兩句。另外不是他要去,是 Mimi 想去,更說是他最後一年的舞會,一定要盛裝赴會。

  哎哎。Mimi 也始終是女生呀,女生怎麼會放過這可以全副武裝上陣的機會呢。

  尤天勇與 Mimi 吃完晚飯後,半小時前已經去了女更衣室,她說要好好化妝換裝,要他好好期待。

  明明那套晚裝是尤天勇陪她買的,他又怎麼會不清楚她的裝扮呢。啊,算了,伴侶嘛,就是互相哄哄大家,快樂渡過時光。

  19:33。

  尤天勇最後調整領帶的位置,將方巾滑入口袋。準備妥當後,他拿起桌上的學生會鑰匙,準備前往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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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

  晚飯過後,即將出席晚會的高年級學生,聚集在禮堂外的走廊上,準備入場。

  阿北穿著整體的西裝,擠身在人群當中,突然聽見人群的歡呼。

  林強穿著有點衣不稱身的全套西服,身邊傍著三位美麗性感的女伴,從人群當中緩步步出。

  精靈之夜後林強已聲名大噪,今天在操場中央振臂一呼,更是將他直推上人氣王的位置,擁有三位女友的背景更令他成為了傳奇,就連鄭雪蕾也樂於借林強來穩住自己的親民度。

  學生們夾帶鼓掌歡迎,林強與眾多支持者揮手回應,三位後宮各自去找同學閒聊,他才來到阿北身邊。





  「愛悠BB唔係度,搞到我有啲唔係好慣添。」

  「嘩,」阿北笑說「你有三條囡喎,唔驚佢地呷醋?」

  「無人係比得上愛悠BB嘅!佢永遠都係我心目中嘅女神!佢今晚一定會超靚囡!」

  阿北也想象過許愛悠會身穿的晚禮服,但他發現自己竟想象不出來。許愛悠不是穿著正常整潔的校服,就是那些輕巧單薄的舞蹈服。說到典雅的舞會,她會如何搖身一變,阿北也是始料難及。

  「今晚點都係我地最後一年嘅聖誕晚會,」阿北拍了拍林強的肩頭「點都好啦,做咗六年好兄弟,你都要玩得開心。」

  「聽講……愛悠BB佢出咗事?」林強問道。

  阿北望向仍未開啟的大門,門外仍然是戒備的風紀。

  阿北與鄭雪蕾商討過,要去找何子晉幫忙,何子晉確實答應帶男童軍到場守備,但也無法動搖風紀的防線。





  「佢係許大小姐嚟嫁啦嘛,」阿北故且說「成日話要拯救世界,咁總係要經歷下依啲劇情嘅。」

  「阿北,大家咁多年兄弟……」林強對阿北說「其實我從來都唔明咩校規修訂,萬聖節又好今日又好,我都唔知發生緊咩事,只係愛悠BB叫我做,我就做。佢咁靚囡,又咁有理想,我信我要聽佢講,佢一定係正確嘅。」

  阿北聽著「林強式邏輯」的宣言,他不禁放聲大笑:「Well,佢係咪正確,我真係唔敢講,不過我相信佢一定好多謝你咁支持佢。」

  「不如我地賭一次。」林強說。

  「賭咩呀?」阿北說。

  「賭愛悠BB今晚可以全身而退。」

  「咁賭注係?」

  「賭注就係……我地對愛悠BB嘅愛。」

  阿北搖頭說:「依個賭注太大啦,我賭唔起。因為……我驚我一落咗注,就會輸。」

  「阿北,」林強說搭起阿北的肩頭「我爛賭咗咁多年,你幫我番本咗咁多次,你今晚都一定都得。」

  「我唔賭錢。」阿北拍拍林強的手臂「我只係識諗點樣贏,或者至少唔好輸。」

  19:45。

  時間到了,晚會正式開始。

  工作幹事從禮堂內推開大門,華麗耀目的舞會燈光傾瀉而出。

  每一位換上禮服的學生們,也不覺抖擻呼吸,準備出席這必將畢生難忘的盛會。


█ 


  19:46。

  這不就是左拉的小說嗎。

  Émile Zola,法國作家,生於拿破崙三世時期,最著名作品是一共二十部的宏篇巨著《盧貢-馬卡爾家族》,當中人物擦肩而過,各自有其命運,軌跡互相連繫。

  如果說為什麼一向只勉為其難閱讀課程讀本的阿北,在進場瞬間會想到這無聊的課文知識。最大的可能,是眼前的景象就是貴族小說裡的那種氣氛。

  數百人擠在寬廣宏大的禮堂裡,紫色長布簾有如宮廷高聳的廊柱,奶油色的明麗燈光塗抹在流動的身影上,周遭交錯著皮鞋與高跟鞋的踱步聲,玻璃杯相碰發出的清脆聲,再與言談間的竊笑﹑嬌笑﹑輕笑﹑大笑﹑歡笑﹑嘲笑,對話拼湊起來,構成耳不遐聽的吵雜,卻又與小型交響樂團在舞台演奏著的室內樂諧協共嗚。

  阿北再聽見了一種聲音。

  那是他自己的皮鞋,敲打在禮堂上了蠟的柚木地上,像心跳一樣腳步。阿北突然錯覺自己也成為了舞會一份子,在這幅中世紀的群象畫作裡,他成為了不可分割的一小部分,他與身邊不認識的所有人,都構成微弱但無可否認的連繫。

  禮堂中央是充當舞池的空間,十六對的男女像夢幻樂園的迴轉木馬,以同步節奏繞著圓型的軌道,迴轉著或生硬或純熟﹑天鵝般優美的華爾滋舞。協奏的管弦樂,起伏的定音鼓,從柔和到急遽,眾人的步速也隨之加速,是男生彷彿牽動著女生的手,也是女生宛若用腰肢催逼著男生,急速走馬盤旋的舞姿,裙擺與衣袂縈繞成繽紛的身影。

  眼前的歡樂像尼古丁一樣滲進了阿北的身體裡,阿北像初吸煙的人先是覺得排斥,然後又覺得輕快的歡愉,那身體的細胞與纖維都軟化的溫暖感。

  空氣中除了清潔劑的味道,還有各種食物﹑飲品﹑香水的氣味,加上古雅的禮堂特有的、混雜了布匹與木材的原生氣息,空氣份子也似乎因而變得高貴且價值不菲,隨著樂器的演奏所攀升,化成妙曼的光茫,像彗星的尾巴般在星際間巡航,再赫然消失於夜的盡頭,學生們共舞的腳步也隨著突然安靜的空氣而停頓。阿北眼裡卻仍然是身影旋動的殘像,華爾滋的迴圈裡,時間似乎賦予了特殊的延續性。

  觀眾響起了掌聲──這些共舞的男女,他與她或就此分開,或仍然牽著手,或只是初相識的偶遇,一曲既盡,新的故事又再展開。

  人群如落葉散開,然後,阿北看見了她。

  她穿著香檳色的露肩長裙,寬長的擺裙披著的薄紗如盛開的花卉,拖曳著兩道如禮物鍛帶般的長紗,黑亮的高跟鞋,純白的雪霜長手套,對稱生輝的水晶項鏈。

  燈光在她身上化成了液體狀的金屬,隨著她的腳步而在她的髮絲、胸前、腰間及裙側處流動。一頭黑長直髮結成兩股像檻欖枝的長辮,從額邊開始環繞,落到她細嫩的肩後,有如神話中的后冠。

  他與她穿越人群,兩人相對,然後她舉起了手,遞在阿北的面前,

  她的手心翻起,手腕戴著深紅色的手環,那來自萬聖節的精靈手環。

  「嗨。」

  「嗨。」

  兩人微笑互道,阿北握起了她的手。

  「唔洗讚我喎。」她說。

  「有無搞錯呀,我諗住讚完你之後,你會讚番我嫁嘛。」他說。

  許愛悠站在阿北面前,精緻的微笑在燈光下如夢似幻。

  「唔洗啦~對咗成個學期,你氹都無氹過我半句——」

  「愛悠,原來妳真係咁靚,」阿北讚嘆著說「我平時講唔出口,但依一刻除咗讚妳靚之外,我諗唔到其他野要講。」

  許愛悠雙眼流轉,瞳孔像被燭火燒融的冬雪。

  她咬了咬塗上唇彩的嘴唇:「你都係呀,阿北,原來你可以咁四正,你話你日日都係咁幾好呢。」

  「著住依套野好熱嫁。」阿北拉了拉身上的西裝外套。

  許愛悠扣緊阿北的手,擺出任性的表情靠向前:「你熱咋嘛,關我咩事呀,我鍾意睇喎~」

  交響樂團演奏起悠揚的圓舞曲,阿北牽起她的手說:「跳舞?」

  許愛悠隨著阿北走進舞池:「好呀。」